海天交接处, 沈末视野尽头的小黑点越来越大，纺锤形光滑躯干的轮廓逐渐清晰，它整个身体以小角度迅速跃离海面, 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又以小角度入海，前进速度直逼八十公里每小时，比轮船还要快上许多。
“是，是它！”沈末笃定道。
尽管因为距离太远仍看不清细节，但沈末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蔚蓝。
浪花翻滚中，海豚游速极快，孤岛上空信天翁成双盘旋，沈末和越衡川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盯着这头愈发靠近的海豚。等到距离再近点, 他们听到了海豚尖锐空灵的叫声，看到它眼睛到吻突之间特殊的三条深色带。
哗——
蔚蓝猛地从海里飞跃而出，带起一阵水花, 溅落在轮船甲板上。
沈末眸底闪烁着潋滟波光，他一手跟越衡川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去摸蔚蓝的长吻，神情欣悦:“终于找到你了！蔚蓝。”
海豚拥有敏锐的听力系统, 能听到孕妇腹中胎儿的心率跳动, 它甫一靠近沈末，就感应到了他腹中有个小生命。
蔚蓝兴奋围着轮船转了一圈, 继而又迅速浮出海面，将吻尖抵在了沈末微突的小腹上, 越衡川趁机揉了揉它鼓囊囊的额隆, 蔚蓝喜悦叫了两声。
越衡川哼笑:“小崽子这次怎么不吐我海水了。”
蔚蓝的出现让沈末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他眼里含着笑意:“它认得你当然不会闹脾气了，见到你只会觉得高兴。”
“这还让我怎么报仇啊，伸手不打笑脸人，它这嘴都快咧到眼睛上了。”越衡川笑着环顾四周:“不过它那个小男友呢，这次怎么没一起来。”
沈末闻言一顿，左右看了看，也没发现四周有其他海豚的踪迹，他静默两秒，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性。
而蔚蓝一开始的兴奋也逐渐淡化，变得焦躁不安，不断在海水里打转，游到远处又游回来，每次游去的方向都相同，似乎在指引着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越衡川:“这是在求助，想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沈末点头，沉声道:“它从来没这么急过，事情应该很严重。”
眼看蔚蓝再一次游出去，越衡川干脆道:“走，跟上去看看，幸好水和食物我都备了一周的量，就算今天赶不回去也没什么，等会儿再给奶奶报个信，让她别担心。”
沈末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加大马力跟在蔚蓝身后驶去。
艾摩尔孤岛在默逊湾西北方位，而蔚蓝带他们一路向南，等到日暮降临，天色暗淡，蔚蓝终于停了下来，恐惧般围着轮船转了一圈，委屈低叫两声不走了。
甲板上的沈末和越衡川此刻并未看它，正严肃望着不远处的一艘渔船。夜晚为两人做掩护，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顺利靠近了渔船附近。
渔船上点亮着一圈灯光，是以身处黑暗的两人能隐约看清渔船甲板上晃动的四个人影。
观察了一会儿，沈末皱眉:“他们在收网。”
“这一带是禁渔区，”越衡川眯眼，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寒意:“又是流刺网。”
只见渔船收回的渔网上，密密麻麻卡着数不清的各种鱼类，分布在上面宛如一根又一根的银刺，收网到尾声，被困在渔网中无法挣脱的大型鱼类也被拉上甲板，而在这其中，传出了海豚特有的尖锐的叫声。
蔚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叫了两声，徘徊在轮船周围愈发不安。
“快，先报警！”沈末说完，立即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越衡川照做，又将定位发送出去，渔船所在地距离陆地较远，渔政快艇开最快也得将近半个小时才能赶来，而这一期间，正是沈末记录他们罪证的时机，日后法律会根据情节严重程度进行制裁。
“再靠近点。”沈末低声说。
越衡川拍拍他的肩，神色冷静:“再靠近会被发现，先别急，看他们会不会放生。”
海豚作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禁止捕杀非法贩卖，如果渔船不慎误捕，则需要自觉放生。
沈末应下，两人继续待在原地观察。
镜头里，渔船甲板上晃动着四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长棍，不断在脚底下搅动着，翻看他们此次的“战利品”，最后他们愉悦互相击拳，看样子是很满意。
沈末见状沉下心:“应该不会放生了。”
他话音刚落，屏幕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他瞳孔骤缩。
只见渔船甲板上一个光着膀子体格健壮的男人不知从哪拎出一把铁质斧头，他一面和周围人说笑，一面慵懒活动着臂膀，梯形刀片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刺骨的冷芒，最后在其他三个人兴冲冲的围观中，他单手举起斧头，毫不犹豫朝着一只海豚的头部砍了下去。
咚！
空气顷刻间凝固，利刃穿透血肉击中头骨的闷响声传出。
沈末脊背一凉，面色煞白，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与此同时他后脖颈莫名发疼，仿佛刚才那毫不留情的一斧是砍在自己身上。
“吱——！”
旁边活着的另外几头海豚发出此起彼伏刺耳的惨叫，声音高亢尖锐如婴儿啼哭，穿透力极强，直冲云霄。成年海豚的智力相当于人类六岁孩童，它们能感觉到恐惧，更能理解同伴正在被残忍杀害。
此时此景，这艘渔船恍如漆黑海面上长着无数獠牙的骇人怪兽，一旦张嘴就如蝗虫过境般瞬间吞噬掉无数生命，野蛮而贪婪，残忍而卑劣。
这血腥的一幕令沈末浑身发冷，举着手机的手臂颤抖不已。
越衡川眉心紧蹙，按住沈末的后脑勺将他额头抵在自己胸膛，阻止他继续看下去。
与此同时，渔船上传来喝彩的口哨声，提着斧头的人笑了两声:“老张，后面交给你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光头上前，手里握着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弯腰蹲在无力挣扎但依然活着的海豚身侧开始切割着什么。不出片刻，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被他反手一抛，丢垃圾一样仍向海里，落点恰好距离沈末轮船很近。
沈末只听到扑通一声，虽然没看见，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远远超出他的底线，如果这时候他还无动于衷坐以待毙，那就不叫沈末了。
“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沈末猛地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视越衡川:“渔政短时间来不了，但那些海豚可能要不了十分钟就会被全部杀光，得想办法尽快阻止他们救出海豚！”
越衡川冷眼凝视那群人:“当然要救。但他们人多，还有刀具，不能硬碰硬暴力镇压，而且以他们做这些事的熟练程度，恐怕讲道理也没用。”
说到这里，越衡川幽蓝瞳仁掠过一道光芒，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对沈末低声道:“听着，当务之急是拖延时间，只要等渔政一来就没事了，在这之前，我们可以……”
十分钟后。
“嗨大哥！大哥大哥！这里！”越衡川站在甲板上冲渔船挥臂喊道:“太好了，终于看到人了！”
原本围在一起切割海豚的四人闻声立马起身看了过去，为首的壮汉上前:“什么人！”
越衡川扶着有气无力虚弱到快要晕厥的沈末，恳切对壮汉道:“大哥你们有水吗，我们在海上漂了七八天，已经快两天没喝水了，我弟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下去会没命的！救救他吧大哥，回头必有重谢！”
听到这番求助，矮光头老张皱眉，对先前拎斧头的壮汉道:“王哥，不能让他们上船，上来不就发现我们……”
另一个长着吊梢眼的瘦子懒洋洋道:“老张，上不上船都已经被看到了，没区别。”
这会儿两船之间只有三米远的距离，越衡川从他们几个的神态中大致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热情:“兄弟们放心，其实都是同行啦，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骆光明这个人？”
“骆光明？！”王哥一惊，又上前几步打探道:“干这行的谁不知道他啊，他这几年可是跟着海里这群畜生发了大财，让人实在是眼红呐！不过他前段时间不是被抓了吗，他几个兄弟也都跟着进去了，你现在提他做什么？”
骆光明就是年前非法捕捞团伙的头，沈末和越衡川当初在了解细节时看到过这个名字，所以现在干脆拿来用一用。
“当然得提了！”越衡川痛惜道:“他可是我们的师傅啊！我跟我弟在南州实在混不下去，欠了两万高利贷，成天被一群混混追着满街打，幸好师傅出现了，不仅帮我们还清了债，还好心收我们为徒，说是保我们兄弟俩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可谁知才跟师傅不到半年，师傅就被一个混球举报进去了，当时我们兄弟俩在外采购才没被抓。唉！大哥有所不知，这消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噩耗！还记得师傅有次生病，在南州第一人民医院高级vip病房的病床上语重心长教导我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
“行了！”王哥跟吃了翔似的一脸菜色，不耐道:“少废话说重点！不过骆光明爱收徒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成天打着收徒弟的幌子让你们这群欠了小债走投无路的流浪汉签卖身契，签了就要给他卖一辈子命，看你年龄也不小了，难道看不清他手段？”
越衡川一副被洗脑的傻小子模样，奋力维护道:“不是的！师傅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让我们签合约只是怕财路泄露。他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对我们倾囊相授，还曾交代过如果有天他死了，他给我们的财路足够我们随便挥霍一辈子！”
“财路？”王哥眼珠子转了转，神色稍有缓和:“所以你们俩也知道骆光明发财的原因？”
越衡川抬起下巴:“那当然，不然大家同样是捕鱼，怎么只有我师傅发了大财？”
王哥和老张对视一眼，心下有了对策。
“骆光明这人啊，虽然他手段狠了些，但咱们这群同行谁不佩服他？”王哥和颜悦色笑了笑:“既然都是兄弟，那就别见外了。对了，你们刚说想喝水是吧，来来来，并住船快上来，水管够！”
两分钟后，越衡川扶着沈末上了渔船。
在经过大小鱼类遍布的甲板时，两人皆不动声色看了眼旁边那头被劈开脑袋割了嘴的海豚。
沈末攥着越衡川胳膊的手力道加重，越衡川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面无表情跟着王哥进了船舱。
也是上了船才知道，这条渔船还有两个舵手，加在一起足有六人，假如不慎发生冲突，沈末和越衡川将很难应对。
“都先歇歇啊，等会儿再处理其他货，我先跟这兄弟俩聊聊。”
王哥朝甲板上那三人喊了声，然后转过身招呼沈末和越衡川坐下，又阔气拿了四瓶矿泉水和几包压缩饼干出来:“来，吃吧别客气，不够等会儿再让小孙给你们烤几条鱼。咱这都是就地取材，非常方便，去餐馆一盘鱼他妈卖一两百，还不一定有咱们船上的新鲜呢。”
“是啊，太贵了，不过我们兄弟俩海鲜过敏也吃不了，就不劳烦了。”越衡川一面说着，一面动作自然检查矿泉水瓶。
确定水瓶未开封也没针眼，他才拧开瓶盖装模作样给沈末喂了点，不过水几乎都顺着沈末嘴角流了下去，尽管矿泉水瓶没异样，越衡川也不放心给沈末喝这水。
王哥心里一直琢磨着财路的事，倒没发现端倪，只是看清沈末的面容后，愣了一秒，然后笑着说:“你这弟弟长得还挺不错，多大了？”
此话一出，越衡川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将沈末的脸往怀里按了按，随口胡诌了一个年龄:“二十三，这两年跟着我这个当哥的没少吃苦。都怪我没用，没本事赚钱，好不容易遇到师傅，不出半年师傅又出了事……唉，造孽啊，眼看到了结婚年龄，都没本事给他娶个媳妇。”
“咳，咳咳……”沈末似乎被先前的水呛了口，咳到脸色发红，同时心中暗道，不愧是影后的儿子，这戏演得他都快信以为真了。
王哥见状猥琐笑了两声:“呦，说得弟弟害羞了，才二十三嘛，不急，我都快奔三的人了，不还是光棍一个？”说着，王哥又道:“不过你们怎么能在海上漂七八天？”
越衡川叹了口气:“师傅是留给我们发财的方法了，但前提是得先出海捕鱼啊。自从师傅和师兄弟一个个被抓，我们兄弟俩坐吃山空，这不，现在没钱了，就又借钱买了条船，准备继承师傅衣钵出海捕鱼。可最近的情况你也知道，风头正紧，一周前我们就想着先出海探探路，不料半路电话不小心掉海里了，我们刚入这行没经验，航线不知道怎么也偏离了，困在海上找不到路，也发不出求救信号，两天前又遇到风浪，剩余的食物和水也被卷进了海里……”
“所以你们就这样被困在海上两天直至遇到了我们？”王哥被这长篇大论搞得烦不胜烦，索性一口气简短补充完。
越衡川顿了一下，心道还没来得及讲述我们兄弟俩是如何互相谦让最后半瓶水感人肺腑的兄弟情呢，这就给他一句概括完了？
“没错，就是这样。”越衡川知趣不再废话，他有的是方法拖延时间，眼下不过少讲一个故事，不碍事。
王哥见越衡川终于停嘴，顿时觉得清净了不少，他随手拧开水灌了半瓶，忍不住道:“你小子没怎么念过书吧？”
越衡川眨眨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王哥哼笑一声，用手顺了顺自己油腻半秃的头发:“这东西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来，说话没重点，思维不清晰，容易被洗脑，嘿，一看就没读过几天书。倒是你弟弟戴着眼镜，有种那什么书卷气，应该念了不少书吧？”
越衡川止不住唇角上扬，他道:“王哥真是……慧眼识珠啊！ 我们家穷，父母都是放羊放牛的，我生的早，小学没念完就跟着一起去放牛羊了，我弟出生时家里条件还凑活，就供到了高中。王哥有所不知，这可是我们村第一个高中生啊！当年我弟高中毕业证书拿到手后，村里的晏村长可是给他发了整整一百元的奖金，还大摆筵席庆……”
“停！”王哥嘴角抽搐:“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报菜名？”
越衡川惊讶睁大眼睛:“王哥真是……料事如神啊！其实菜也没有太奢侈啦，有凉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羊奶糊糊……”
“行了行了，”王哥一挥手打断越衡川，教育道:“哥奉劝你一句，以后能少说点就少说点吧，容易暴露你见识短。还有啊，做人别太实诚，你这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的习惯极其不明智，很容易被人拿捏的。”
越衡川醍醐灌顶般醒悟:“谢王哥指点！感觉你比我师傅还善良，你的学问应该很渊博吧。”
王哥抠了抠指甲里的灰:“还好吧，反正上过大学就是了。”
越衡川哇塞道:“居然是大学生，是在哪所高校啊？”
王哥摆手:“水产养殖专科学院，只可惜，毕业证还没到手学校就停办了，所以说某种程度上我其实跟你弟一样，都是高中毕业吧。”
越衡川崇拜道:“王哥已经很厉害了。”
越衡川倒不是歧视学历低的，毕竟一个人的能力不能只用学历衡量，他现在只是一心陪王哥聊天，能拖一秒是一秒。
王哥闻言笑笑，神色惆怅望着虚空，正想再说点自己那只有半年的大学时光，老张忽然走进来打断他，意有所指道:“王哥，聊得怎样了？”
老张一来，王哥顿时如梦初醒，他扶额暗骂一声，他娘的，差点忘了正事，叫这两人上船是为了套出骆光明的财路，不是卖弄学识的啊喂！
“急什么，”王哥补救道:“我跟……”
王哥指着越衡川和沈末，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越衡川笑眯眯道:“忘说了，我叫徐大牛，我弟叫徐小羊。”
正靠在越衡川身上装虚弱的沈末:“……”
王哥噢了声继续道:“我跟大牛兄……呃，”就连王哥也觉得这名子烫嘴，在心中鄙视给他们起这名字的父母一秒后，改口:“我跟小徐相谈甚欢，其他事先不急，等他们吃饱喝足再说。”
老张却道:“不是我急，是老何想趁早撬牙齿，说是越新鲜效果越好。”
王哥脸色不豫:“刚不都说了等会儿再处理么，他耳朵不好使？”
老张面露难色:“没办法，他信这个啊。”
越衡川闻言心中一动，问:“什么牙齿啊王哥？”
王哥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于是说:“就海豚牙齿，老何说是能辟邪，他最近老说自己万事不顺，也不知道在哪听说的，非要弄六百六十六颗给自己挡霉运。”
此话一出，越衡川和沈末之间的空气凝滞一秒，气压直线降低，但稍纵即逝，越衡川淡淡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六百六十六颗。一头海豚差不多有两百颗，所以你们得杀四头海豚才能凑齐呢，不觉得费事么。”
王哥嗐了声:“倒也谈不上费事，毕竟他给了钱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咯。但他那以为自己出了钱就是爷的态度让我不爽很久了，还等不急要自己撬牙齿，操！这艘船上我才是最大的好吗。”
原本靠在越衡川胸膛上的沈末缓慢直起了身体，他不像越衡川那么迂回，直接冷声问:“他给了你多钱？”
王哥被问的一愣，下意识道:“一颗牙齿一块。”
沈末喉头一哽，艰涩道:“就为了六百多块钱啊。”
“嘿我说你这个弟弟，”王哥不理解:“你哥不是说你家很穷吗，怎么，六百块都瞧不起？”
“哎不是，”越衡川把沈末往怀里拉了拉，笑道:“王哥你误会了，我们家的确穷，但那都是以前，自从跟了师傅，知道了海豚的真正价值，我弟这才觉得四头成年海豚只换六百多块太不值了。”
王哥一听有戏，循循善诱:“哦？怎么说，小徐还有别的门路？”
越衡川勾唇，算计道:“当然，这就要说我师傅留下来的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