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不见 作品

第66章 Chapter 66

渔船在萧瑟海面全速航行, 大海特有的咸腥中杂糅着血腥味,从船沿位置四下扩散,风声里飘荡着一个人悲伤的低啜声。

“衡川,衡川?你有听到我在讲话吗?”沈末伏在越衡川肩头轻声说。

“如果能听到就嗯一声, 或者捏捏我的手也行。”

空气静默半晌, 沈末久久听不到回应, 渐渐地, 他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唯独清瘦的肩膀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须臾, 他表情僵硬抬起头, 入目是双眼紧闭神容沉静仿佛睡着了一样的越衡川。

“衡川?” 沈末再次小声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无休止的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沈末的面容甚至比越衡川还要惨白, 他自顾自说着:“我的小腹越来越疼,是爱爱也感觉到你受伤了么。衡川,你说,海上的风怎么这么冷,就跟十二年前我掉入海里时一样, 骨头都快冻僵了,真的好冷……”

无人回应。

“就不能和以前一样抱抱我吗。”

这次,沈末没再期待得到越衡川的回应,而是紧挨着他躺在了潮湿的木板上, 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做出越衡川正在抱着自己的样子。

可惜没躺多久, 不远处便传来快艇的嗡鸣声, 渔政终于来了。过了几秒, 沈末猝然起身, 表情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 不是因为渔政快艇的到来,而是他感觉不到越衡川的颈动脉了。

他是一点一点察觉到越衡川的颈动脉从平稳到微弱最后到消失的。

预想中歇斯底里的悲痛大哭并未出现,真到了这一刻,沈末的心反倒平静了。

他用染血的指尖拨开遮盖住越衡川眉眼的发丝,将他的脸庞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接着弯下腰,无比坚定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最后跪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开始给越衡川做心肺复苏。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沈末印象并不深刻,他只记得在一片混乱中,渔政快艇下来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位武装警察以及一位渔政人员。他们将越衡川从他手里夺走上了快艇,而他不顾所有人阻拦也跟了上去,而后被人一路问话。

等到沈末意识再清醒时,快艇已经驶向浅海区,能看到岸边正停着好几辆闪着红蓝信号灯的警车和救护车,警笛声响彻长夜。

“沈先生,沈先生!”沈末被渔政人员叫醒,那人指着快艇后穷追不舍的两头海豚急道:“它们怎么一直在追?这都到浅海区了,要是再跟下去,等半夜退潮将会有搁浅的风险!”

沈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先看了眼急救后恢复心跳的越衡川,然后望向蔚蓝和他的伴侣,对它们无力摇头,手在空中摆了摆,示意它们回去。

蔚蓝仿佛看懂了沈末的指示,它不再前进,不甘停在了原地,它伴侣见状也停了下来,快艇继续朝岸边飞驰而去,只留下两头海豚伤心急切的鸣叫声。

五分钟后,快艇靠岸,越衡川第一时间被两个医生抬起,放到早已推过来的担架车上,沈末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也想跟上去,但中途被警察和渔政人员拦下,说是要向他了解当时的情况。

救护车不等人,沈末被拦下的功夫,医护已经推着越衡川上了救护车。

沈末不愿松手,但在医护和警察两边的拉力下,他抓住越衡川的手被迫分开,情急之下越衡川的那枚戒指被他薅到了掌心,这似乎是越衡川能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从此两人就要被永远分开。

意识到这一点,一向恪守礼节的沈末挣脱开被渔政和警察拉住的胳膊:“先放开我!”

沈末迅速从兜里掏出始终在录音录像的手机交给他们:“全程经过都在这里,如果还要了解更多就来医院找我。”

话落,沈末便扔下手机在救护车车门关上的前一秒一跃而上挤了进去,执意跟着越衡川走了。

救护车内,越衡川已经戴上氧气面罩,开始紧急输血,显示屏上反映着他濒临死亡的生命体征。

“这位先生,你身上也有血,需要包扎吗?”一个护士问沈末。

沈末垂眸看了眼自己沾满血液的上衣和双手,哑声道:“不是我的,都是他的血。”

说完又满怀希望问医生:“他能救活对不对?”

“病人失血过多,子弹位置也不明确,具体要在手术时才能判断,家属务必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对了,”一直在紧盯越衡川生命体征的医生抬头,问沈末:“你是病人的家属吗?如果不是,请尽快通知家属去医院等候签署手术同意书。”

听到病人家属这四个字,沈末身体突然抖了下。他开始怕了。

无论是晏芝越升荣,还是越竹茜,这些人他如今都无颜面对。

他跟越衡川家人半个月前刚分别,彼时越衡川母亲还给了他红包,那时候的他只觉得无比幸福,绝不会想到再见面时竟是在越衡川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刻。

市医院,一群医护推着满身是血的越衡川在医院走廊快速前行,惹来周围人纷纷侧目,惊叫声此起彼伏。

砰!

手术室门关上,将沈末隔绝在外,这条通往手术室的长廊顿时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门上方的手术灯亮起。

沈末将头抵在门板上,双臂无力垂在身侧,右手掌心里紧紧握着越衡川那枚染着血水的戒指。

刚下救护车时,他余光瞥见道路两侧挂满了明亮喜庆的红灯笼,这才想起今天是要吃汤圆的元宵节。

如今汤圆是吃不到了,他只希望越衡川一家能够团圆。

沈末向来不喜欢医院,甚至可以说是厌恨和憎恶。

小时候的医院里有个身患躁郁症的母亲,会无缘无故朝他发脾气,虐待他,抛弃他。而去年,他又在医院得知作为男性的自己身体里有个正孕育着生命的子宫,荒谬至极。

他人生中所有的悲哀都是以医院为背景,他对医院除了厌恶,还有一丝刻在灵魂和心理上的恐惧。

然而这一刻,他靠在手术室冰冷的门上,只觉得顷刻间医院成为他全部的希望,唯一的寄托。

沈末没有独自待太久,很快晏芝和越升荣神色匆匆赶到。晏芝化着精致的妆容,身穿酒红色长裙,越升荣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领带是晏芝长裙的颜色。

显而易见,两人刚极有可能在约会或是出席什么典礼。

晏芝看到沈末身上的血迹时脸色一白,她踩着高跟鞋扑上前,两手紧紧攥着沈末的胳膊,哽咽着问:“月月呢,他怎样了?医生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枪?”

越升荣那张冷冽的脸庞也出现了裂痕,碧蓝的眼底充斥着浓烈的担忧,他揽住晏芝的肩,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越衡川父母的质问,沈末霎时被愧疚淹没,小腹也因此绞紧,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咚的一声跪在了晏芝和越升荣面前,硬着头皮坦白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晏芝还没听完就靠在越升荣肩上哭了起来,越升荣心里同样不好受,但心知他儿子对眼前这人的深情,还是疲惫道:“快起来吧,如果他知道你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跪着,他那小心眼醒了非记仇不可。”

小心眼……是啊,越衡川就是小心眼,不然也不会在生命垂危之际还在吃蔚蓝的醋。

想到这里,沈末浑身又是一阵仿佛被车碾过的疼痛,这种疼能一直疼到灵魂里,深深烙印在上面,无论以后任何时候想起,都能不减一分一毫的复刻一遍,永远无法消除抹去。

晏承做完自己那台手术赶到医院时,就看到自己的姐姐正趴在姐夫肩上哭泣,而沈末正面色灰败失神跪在他们面前。

沈末怀孕的事在场只有他知道,医院地板冰凉,再加上此番受惊,沈末的身体必然已经快到极限了。

晏承过去拍拍晏芝的后背,又跟越升荣对视一眼,而后扶起了沈末:“来,身体要紧,坐着等吧,这手术一时半会……沈末!”

沈末在刚起身后眼前一黑,旋即两腿一软晕了过去。

晏芝见状又是一惊,她忙道:“快!叫医生!”

晏承二话不说打横抱起昏迷的沈末就要走:“我就是医生。”

晏芝满脸泪痕急道:“你明明是妇科医生!快把人放下!”

“这家医院真不适合他,姐,你们留下守着小川,沈末我先带走了!”

话落,晏承就抱着沈末大步离开,消失在长廊拐角。

……

沈末这一晕,直到凌晨两点才醒。

他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这是他当初在善禾医院的病房,越衡川当初说这间近一年内会专门给他留着,等到孩子出生时用,没想到他却提前用上了。

可越衡川人呢?

沈末稍一回想,脑海里瞬间被血色填满,这令他彻底清醒,昏睡前的种种轰然显现在眼前。

他猛然起身,想去医院找越衡川。可刚下床,却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他晕倒前越衡川的戒指还攥在手里。

而现在,那枚素戒正松松垮垮戴在他的中指上。

沈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疑惑,这戒指是谁戴在他手上的,越衡川吗?莫非他已经醒了?!

就在这是,病房门被推开了,沈末立即看了过去,发现是越衡川舅舅晏承后,难掩失望垂下眸。

“这么快就醒了?”晏承还穿着白大褂,他走进来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沈末摇头:“不疼,我没事了,谢谢。”

“不客气。”晏承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手里的戒指是小川的吧,我怕弄丢,干脆戴你手上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沈末往前两步紧张问。

晏承反问:“你确定我说了之后不会再晕倒?刚检查了下,你现在身体状况很糟糕,低血糖低血压的毛病又犯了,加上情绪波动太大,这种情况很不利于胎儿生长,而且你情况特殊,虽然已经五个月了……”

“叔叔,你就告诉我吧,他现在到底怎样了?”沈末带着哭腔打断他。

晏承沉默两秒,叹了口气说:“虽然子弹没有伤及心脏,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刚下了病危通知,仍在全力抢救。”

此话一出,沈末犹如被一记重锤砸中,身体晃了晃,晏承想扶他,他抬手拦住了,随即转身说:“我现在去找他。”

“等等!”晏承看着他血迹遍布的衣服:“就算非要去,先换身衣服吧,再戴个帽子和口罩,从后门走。”

“为什么要戴帽子和口罩?”

晏承从病房的衣柜给沈末随手拿了身衣服:“我姐这次出门没遮挡,在市医院跑了一圈,现在一群人拿着摄像机堵她,我医院门口也有记者,带你出来时被拍到了。”

沈末愣了一秒,差点忘了,像晏芝这种影后级别几乎全民皆知的公众人物,一旦出现在大众视线下肯定会被认出。

在晏承自然转过身后,沈末迅速脱了自己沾着血的衣服,穿上了晏承拿给他的t恤,本以为会大,没想到意外的合身,甚至还能遮住孕肚。

“这是小川给你准备的,整个衣柜都是。”晏承解释说。

沈末心中一颤:“什么时候?”

晏承又拿了顶帽子和医用口罩递给沈末,然后直视他的眼睛:“你决定留下孩子的那天。沈末,小川很珍视你,所以你这几天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让他醒来后担心。”

如晏承所言,无论是善禾医院还是市医院,大门外都有一堆记者蹲守,两人最后从后门进去,重返手术室外的长廊。

市医院毕竟是公共场所,所以晏芝早已离开,以免乔装的记者狗仔或粉丝聚到这里,引发骚乱。

而现在守在手术室外的,是谢直。

沈末一来,谢直就立刻抬起头,面色沉重,两眼发红看着他,显然是哭过的模样。

沈末很意外能在这时候看到谢直,大步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谢直嘴唇动了动,眼含热泪望着沈末,欲言又止。

沈末见状,心里咯噔一下,遽然扭头看向大门上方,见手术灯还亮着,这才复又看向谢直,着急问:“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承也觉得谢直的状态不正常,问道:“是医生说什么了?”

谢直摇头,接着像是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然后当着晏承的面,热泪盈眶面朝沈末哑声大喊:“嫂子!嫂子!越哥之前说再见面你就是我嫂子,他从不食言,所以嫂子!你就是我的嫂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