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香 作品
第83章 爱恨
江晚吟气闷之余,心底却莫名一松。
原来, 他并未将她当成一个物件。
陆缙摁了摁眉心,大约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只靠在车厢上不再说话。
江晚吟心口砰砰直跳,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但一想到裴时序, 又像是坠了一块大石, 干脆也闭了眼。
在他们马车前往东郊耦园的同时, 裴时序的马车与之擦身而过, 驶向位于相反方向的樊楼。
安平早已便到了。
说起来, 经过上回被灌了药的事后,安平当真是怕极了裴时序。
那一晚她过的无比煎熬,泡在冷水里嘴唇都泛了紫。
每哆嗦一下,她都恨不得将裴时序千刀万剐。
之后, 没过多久,开国公府的消息又传了出来, 安平又是一震。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江晚吟竟早已便同陆缙有了关系。
枉费她一直将矛头对准江华容。
气的她生生大病了一场。
且此事又牵扯到江晚吟,怕裴时序再找她麻烦,她便也迟迟没再联系他。
如今裴时序已经认了亲, 怕让人看出端倪,这还是他们之间头一回见面。
裴时序甫一进来,一身白狐大氅, 紫金冠, 登云履, 脸颊微白, 唇色浅淡,活脱脱一个文弱书生,若是他不发脾气,的确让人很难将他与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红莲教首联想在一起。
但只有安平知道这人慈悲面庞下是何等恶鬼心肠。
裴时序往门内踏进一步,安平立马后退一步。
“江晚吟同陆缙的关系,是我消息有误,然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你怨不得我。”安平解释道。
“你若是有心,现在连站都不必站在这儿了。”裴时序眼裂狭长,微微眯着。
安平唇角勾起,带着一丝讽意:“追究起来,此事还是应当怪你,若不是你当初设计江氏不成,事情又怎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她刚奚落一句,一旁的黄四便怒目举起了禅杖。
裴时序抬手制止,声音倒是平静。
“此事不必你提醒,眼下,要紧的是让一切尽快恢复到原位。”
安平也是这么想的,便缓缓坐下,烦闷地想抿口茶解解渴,一端起杯子又想起那日的事,生生又收了手,只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江氏如今已经被休,老皇帝不是允诺了要给你赐婚,你可曾提过?”裴时序问。
“正准备提。”安平道,声音又迟疑,“但如今陆缙同江晚吟关系匪浅,我听闻事情揭发当日,他当众说了要娶江晚吟,连长公主也并未反驳,我若是此时提,怕是未必能成。”
“成与不成你先进宫。”裴时序道,眉间又浮起一股冷意,“陆缙若是不应,那便只有动手了。”
“动手?”安平蹙眉,“我看,便是不成,也是你那个好妹妹的缘由,你不是说她一定会等你?什么青梅竹马,我看,情分也不过如此。既然她不在意你,我看,不如便直接杀了,如此一来,表哥没了念想,自然会同意婚事。”
裴时序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谁说她不在意我?”
“那为何……”
“她不过是被蒙骗了罢了。”裴时序压下翻滚的戾气,“总之,我没发话,谁都不许动她。”
“你不准我动她,你又凭何动陆缙?”
“凭你手段不干净,他已经快发现了,还不够吗?”裴时序忽然冷了脸。
“你这是何意?”安平心里一惊。
裴时序按了按眼皮:“上回,你从教里拿了桃花醉,听闻陆缙的人已经追查到这条线索了,今日我刚刚将经手的人处理了。否则,他再查下去,你我迟早有一天要兜不住。”
安平被他说的顿时慌张起来。
她固然心悦陆缙,但比起身家性命和父亲的宏图伟业来,自然是后者重要。
安平踌躇着,一时没再说话。
裴时序又推了个药瓶过去:“这是五陵散,服下之后当日无甚异样,但次日会暴毙,你找机会给他服下,如此一来,此事做的悄无声息,旁人定不会想到和你有关。”
安平看了眼那浅碧的瓷瓶,只觉后背阵阵发寒。
“你手中怎会有如此多怪异之物?”
裴时序只笑:“西南毒物多,毒药自然也多。”
许久之后,安平终于还是伸了手,将那瓷瓶握在了掌心:“好。”
但裴时序都已经要对陆缙动手了,安平盯着那瓷瓶又看了一眼,她自然也不会留着他的心上人。
***
耦园位于东郊的一处湖畔,是陆缙的私宅。
二进出的院子,黛瓦白墙,仿的是江南小筑。
他偶尔休沐会居于此,园中陈设不似国公府繁复,但叠石理水,白雪敷面,也颇具趣味。
江晚吟是头一个被带过来的女客。
马车吱呀一声停下的时候,她后背贴在车厢上,不肯动弹。
陆缙见状也不逼她,只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扶着她的腰,直接将人抱了下来。
江晚吟细手细脚的,压根推不开他。
“你这是作何?”
陆缙沉着眉眼,并不理会她的挣扎,赤金皂靴一步步踩过深雪,走到了朱门前,吩咐道:“开门。”
很快,院中的女使便应了声来。
一见到陆缙怀中还抱着一个极美的女子,长长的白狐毛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依稀只辨的那张脸莹白如雪,楚楚动人。
女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低了头,接引着他们往正房去。
江晚吟发觉陆缙是认真的,目露惊慌:“你不是最厌恶你父亲的行径么,如今,你难不成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胡说。”陆缙皱眉,抱着她的脚步却没停,直接将人带进了正房里,紧接着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女使赶紧躲了开,只是离开时不免多打量了江晚吟一眼。
分明是将她当成了陆缙养的外室。
江晚吟被看的分外难堪,只觉得屈辱,她腾的坐起。
陆缙一句话又让她坐了回去。
“你长姐死了。”
“什么?”江晚吟目光怔忪。
“昨夜的事。说是下人看管不严,一时失足,掉进了冰河里。”陆缙道。
陆缙这个人,说话一向需人细品。
“说是”如此,意思便是他觉得另有隐情。
这几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江晚吟脑中有些乱,她看向陆缙:“你是说,阿姐是被人害死的?”
陆缙不置可否。
“可谁会害她?”江晚吟忍不住问。
“你说呢?”陆缙反问。
陆缙今日去本是想查探查探线索,未曾想,一进门,听到的却是恸哭,什么都没问到。
其实,一个疯子失足落水很正常。
怪就怪在太正常了,江华容当晚恰好疯了,没几日恰好落水了,加之裴时序心思又如此重,不难让人联想是他做的。
但若是裴时序,他的手段也不可小觑。
这些年,他当真只是一个商户?
消失的这三月,他又去了哪里?
江晚吟知道他是指谁了,心底一沉。
“你不信?那也无妨,到时我自会查的分明。”陆缙道。
“那也无需将我关在这里。”江晚吟抿着唇。
“不过几日,你怕什么?”陆缙一眼看出她的心慌。
“我没有。”江晚吟别开头。
“没有?”陆缙瞥了一眼她揪紧的衣摆和掐的发白的手指,唇角带着笑,“江晚吟,你知不知你一紧张,便会揪着衣摆?”
江晚吟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立马松了手。
耳根却因被识破泛起了红。
陆缙实在太了解她了,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
“你在怕什么?”陆缙又俯身撑在她身侧,一张剑眉星目,极具攻击性的脸逼近江晚吟。
江晚吟顿时眼睫乱抖,往床榻里侧退了半步。
陆缙却又逼近一步:“你分明也起了疑虑。”
“你一消失,他势必会急。急则乱,乱方会露出马脚,你是不敢信他,还是不敢信我?又或是,我一旦查出了真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裴时序设的局,你这三月来所受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你处心积虑为他报仇都是一场笑话,你怕自己承受不住?”
“你别说了!”江晚吟打断,声音却在颤。
“那看来我猜对了。”陆缙眼底了然。
江晚吟心里却极为复杂。
换在今天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哥哥会骗她。
但此刻,她揉着发红的手腕,心口却像罩上了一层阴霾。
“三日,至多不过五日,到时无论结果如何,我皆会放你离开。”
陆缙凛了凛眉眼,又道:“最近上京不太平,之前桃花醉的事可能与安平和红莲教有关,如今,江氏已被休,安平势必要请圣人赐婚,我们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到时她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所以,你暂且在这里避一避,等我查清楚再放你出去。对外,我会说你思念外祖,回青州探亲去了。”
安平和红莲教,江晚吟敏锐的注意到了“和”字。
“他们怎会有关联?”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好好待在这里。”
陆缙摁了下眼眶,后半句没说出口。
倘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一旦他退了安平的婚,安平恐怕不止对江晚吟,对他也势必会起杀心。
为防万一,他最好营造江晚吟已经被送走的假象,才能保证她万无一失。
另外,裴时序如此在意江晚吟,这套说辞可以瞒得了旁人,但绝瞒不住他,江晚吟突然消失,他必会发动人去找,借此,也可探探他的底。
一石二鸟,所以,陆缙将江晚吟暂时放到了自己的别院里,既是为了她的安危,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江晚吟听出来了,只是抿着唇:“你为何一早不说?”
“你一心想跟裴时序离开,说了你会听?”陆缙反问。
江晚吟顿时语塞,却又不解:“我何时说了要跟哥哥离开?”
“事发当日,你不是当场说的?”陆缙沉着脸。
“我说的分明是同舅舅离开。”江晚吟蹙眉。
“那你又为何扑进裴时序怀里?”
江晚吟更诧异了,她脱口而出:“你当时不是去换衣了,我是错把哥哥认成了你。”
言毕,她又立即闭嘴,撩了下鬓边的发丝。
她总算明白陆缙这几日的冷待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陆缙一直误会她要跟哥哥一起走。
陆缙也回了神,所以,江晚吟这些日子舍不得的是他?
难怪,她今日仅被攥了下手腕,反应便如此激烈。
陆缙眉眼一松,俯身于榻侧,拉起江晚吟的右手便要给她上药。
江晚吟尚未反应过来,便很自然地被他捋起了袖子,等她再想抽手,手指已牢牢攥在陆缙掌心,越往外,反被回握的更紧。
再动,完全被他宽大的手掌所包围。
她挣不脱,想起身,双膝却被陆缙直接顶开。
“别动。”
江晚吟蹙着眉心,却实在动弹不得,只好开口:“不用你来……”
“你现在拒绝,是不是晚了?”陆缙挑眉,识破她的心思之后,声音带着笑,“手倒是比嘴老实。”
他算是看出来了,江晚吟如今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毕竟青梅竹马十几年,哪有这般容易便放下?
即便放下了,还有兄妹的情分在。
她一贯心软,对他是,对这个兄长自然也是,若是一夕之间便有了决断,反不是她了。
陆缙瞥了一眼她发红的手腕,倒了药去揉,消去裴时序在她身上留下的任何一丝印迹。
“疼。”江晚吟想缩手。
陆缙却不放,只说:“忍着。”
江晚吟有时也恨极自己。
哥哥拉住她的手之时,她下意识想抗拒,换成是陆缙,她却毫无抵触之心。
无形之中,她和陆缙仿佛更亲近一些。
无声的招认胜过千言万语。
她在他面前好似永远都一败涂地,心思被剖的明明白白的。
又仿佛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任他围观她的狼狈和窘迫。
所有的不堪都被摊在他面前,毫无退守的余地。
却又如释重负。
他总是很懂她,不必她多说一个字,比她还要懂她的心思。
但江晚吟嘴上却仍是有一点小小的倔强,并不肯承认:“我不过是忘了。”
“你的记性,倒是时好时坏。”陆缙一语点破。
江晚吟被戳破,难堪的别了头。
陆缙却唇角却浮出一丝笑。
小姑娘一向要强,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数月,难免发一点脾气,便是连他,初发现到时不是也罚了她不少回?
都是果报而已。
像江晚吟这样,不言不语,只忍着泪倔强的跟他说“两清”已然是脾气极好的。
若换做是陆宛那样从未受过苦的娇小姐,便是把天都拆了,也不是无可能。
他少时曾参过禅,在谈论七情六欲时,曾问过法师何为爱。
法师并不直言,反给他讲恨。
他说: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时,恨不得对方死。
而爱则相反,即便恨到了极点,也舍不得真正伤对方一分一毫。
陆缙从前只觉得荒唐,爱恨如何能并立?
到如今,身在局中,才明白是何种滋味。
无可奈何,却又欲罢不能。
终究还是他让了一步。
“骗你这般久,是我不好。”
江晚吟没料到他这般骄傲的人竟会低头,头一扭,声音却哽住了。
“生气哭,怎么道歉也哭,真是水做的?”陆缙瞥她一眼。
江晚吟这下连哭也不哭了,只憋着,眼泪挂在睫毛上,半掉不掉的,好不可怜。
“这么听话?”陆缙笑。
江晚吟气恼,唇一抿,便要躲开,陆缙却将她又按了回去。
“手腕消肿了,衣裙,自己撩起来。”
“什么?”江晚吟抬头。
“刚刚坐在马车上不是嫌难受?”陆缙看了一眼她错开的脚尖。
江晚吟登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微涨:“用不着。”
“撩。”陆缙声音简略,“不想看你就撩高点,盖住自己的脸。”
江晚吟拗不过他,犹豫再三,只好答应了。
然眼看不见,却愈发紧张,衣裙撩到一半,她忽然看见了陆缙撑在榻边的两只手。
两只手若是在外,那他是在做什么?
江晚吟一低头,正看见竖到她眼前的白玉冠,赶紧往后躲。
“走开!”
“你别过来!”
“陆缙,你……啊。”
江晚吟声音轻细,即便骂起人,也格外好听,骂到一半,却一手捂紧嘴,一手去推陆缙的肩。
此时,晴翠正在门外守的心急,远远的听见争吵声,仿佛要打起来,她不顾许多,赶紧要冲进去。
刚走到门边,却听见刚刚还抗拒十足的声音变了调。
霎时,便讪讪地停了步。
得,的确是打起来了,不过换了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