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是在当日下午知道早朝发生的事的。
用过早膳后,贺池便去了御书房,云清则是慢悠悠地行去了荷花池边上的翠雨阁。
贺池坚称他昨晚劳累太过,非让他好好歇息,云清拗不过他,便把政事一股脑儿地丢给他,做起了甩手掌柜。
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御花园里的荷花池修得很大,翠雨阁临水而建,四面皆有门,三面皆湖景,夏日里将门全部打开,挂上纱帘,便有风穿堂而过,是极佳的避暑纳凉之处。
云清握着一本书靠在软榻上翻看,元福公公近午时前来传信,言陛下在御书房和大臣议事,便不来和他一起用午膳了。
新帝回朝,自然事务繁忙,云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看着外面的大太阳,丝毫不想挪动,便让人将午膳摆到了翠雨阁。
用完膳,云清看着被太阳炙烤的湖面有些犯困,正琢磨着要不要先起身走走消消食,便见内侍引着一位大人从花园里行了过来。
来人是礼部侍郎于朗,正值壮年,处事有度不迂腐,因此云清对他的印象不错,只是朝中之事他应当去找贺池才是,怎么会直接找到了御花园里来?
内侍通传之后,于朗便带着身后的宫女一同进了翠雨阁。
云清监国这一年,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治国才能,于朗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朝会上他虽然随着百官一同跪下谏言,心里却觉得陛下所想其实没有什么不对。
陛下和王爷乃是先皇赐婚,王爷是名正言顺的瑞王正妃,册为皇后自然也合情合理,众人口口声声说要遵守祖宗礼法,那先帝的圣旨就能随意废弃吗?
再者,在他看来,王爷有如此才能,若束于深宫才是可惜,既然陛下有如此胸襟,他们为何要去反对?
只是这件事后面的发展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突然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之后,他顾不得多去体会升迁的欣喜,下朝后便立即开始着手筹备大典之事。
于朗行过礼,向云清拱手说明来意:“王爷,钦天监算好的日子便在五日后,陛下和王爷的冕服都需要赶制,这是尚衣局的绣娘,请王爷移步内室量身。”
却突然听云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疑惑:“你说什么?”
于朗显然没想到陛下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决定,竟是都没有告知王爷,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便将贺池的旨意复述了一遍,然后才不太确定地问道:“王爷还未收到旨意吗?”
云清一怔,神情倏然涌上了几分茫然。
他一直没有去想贺池登基之后的事,从他决定和贺池在一起的那天起便是如此,他有意地不去想,也不会去问。
那时将来的一切都是如此未卜,他可以把精力全都放在对付延国一事上,告诉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当他们真的改变了原书的轨迹后,他在高兴的同时却也觉得茫然。
以后会怎样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一年多以来,战争连着战争, 两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如今贺池刚刚回朝,又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正是最好收拢朝臣忠心的好时候,却突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听完于朗的话后,他便瞬间明白了为何贺池今早的行为会这么反常,不让他去上朝,也不让他去御书房,虽然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他的身体,可之前这种重要的场合,贺池定会让他参与进去。
于朗没有多说,云清却也能想象到朝臣的反应,如今负责大典的不是原来的礼部尚书赵大人,而是眼前的于朗,便足以证明朝中众臣的反应有多激烈。
而贺池选择将他隔绝在外,独自将事情解决后,再捧好他的一片心意送到他面前。
贺池不是爱做承诺的人,他的心意从来都是用行动来表达,他总是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用他的行动让他安心。
于朗见云清半晌没有应答,额上慢慢地沁出汗来,不由开始胡思乱想,陛下为何不告诉王爷?难道王爷不愿?
就在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到不知什么地方时,终于听到了云清的声音,却没正面回答他的疑问。
“知道了,来吧。”
于朗松了口气,连忙应和着让绣娘上前。
……
御书房,贺池正在批阅奏折。
房间正中的冰鉴盛着大块的冰,正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凉气,却抚不平他眉间的烦躁。
花了半早上加一整个中午,才将那群迂腐的老头打发走,他只觉得直到现在耳边似乎仍然萦绕着老头们拖着调子的之乎者也。
翻到下一个折子时,却赫然发现上面的论调简直和老头们如出一辙,又在劝谏他放弃册立男后。
贺池把奏折一合,开口招来元福公公:“王爷仍在翠雨阁吗?”
得了准信后,他便往御花园行去。
走到湖边便能看到临水的翠雨阁,贺池远远望着,忽见一阵风吹起纱帘,云清倚在榻上看书的身影便落在了他的眼底。
云清身型修长,即使是这样随意的姿态,也依然是潇洒好看的,他看书时向来沉浸专注,让看着他的人似乎也能不知不觉间沉静下来。
贺池心底积攒的烦躁也像是被这阵风轻轻吹了吹,便消失一空。
纱帘很快落下,他也加快脚步,没多久便迈进了翠雨阁。
云清听到动静抬起眼看过来,脸上笑盈盈的:“有人好像在偷懒?”
贺池几步上前挤到软榻上,将云清抱进怀里,下巴也搭在云清肩上。
云清嫌热想推他,却突然听到贺池的嗓音低低的传进他的耳朵:“清清,一个人管这江山太累了,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云清默了半晌,抵在贺池胸口的手也没了动作。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应道:“好。”
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着等天下平定后他便功成身退,做个逍遥闲人,后来他喜欢上贺池,也没奢望过长远的以后。
直到现在,贺池一次又一次坚定的选择终于慢慢消弭了他自少年起就如影随形的不安,让他敢再次相信,他和贺池,真的能携手走到很远的将来。
贺池听到云清的回应,收紧了横在云清身后的手臂:“那说好了?”
云清笑了笑。
“说好了。”
……
礼部虽然已经开始着手筹备大典了,朝臣们却仍然不死心。
之后的几日,御案上每日都堆满了劝谏的折子,御书房的门槛也险些要被那些迂腐老臣踏平。
如礼部赵大人那般言辞手段激烈的自是没有,可那些千篇一律的劝谏也着实让人心烦。
这日,下朝后朝臣们便又来到了御书房求见贺池,元福公公通禀后众人进入书房,看清房中的情况后却是一怔。
只见已有两日不见人影的云清此时竟也在书房内,正端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而贺池则是搬了个椅子坐在一旁,手边放着糕点果饮,他们进来时他正在往云清嘴里喂葡萄。
几名迂腐老臣当即就变了脸色,只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贺池却神色自若,喂完葡萄后便开始帮云清整理批好的折子。
这幅场景老臣们在先帝在时也不是没有看到过,可问题在于,先帝之前坐的位置是云清那里,而贺池现在做的事,是以前的宠妃做的啊!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可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陛下给摄政王喂食不妥,两人是夫夫,这种事哪里轮得到他们管?
众人憋得脸色涨红,只差在脸上写上痛心疾首几个大字了。
云清将手里的折子批完,才抬头看向几位大臣,却似没有看到几人的脸色一般,脸色如常地询问道:“几位大人求见,有何要事?”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来的目的,纷纷开始对着贺池劝谏,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贺池的刺激,今日众人的语气都显得格外慷慨激昂。
只是他们还没说到一半,便被贺池打断了。
“众卿实在反对,朕也不好不顾你们的想法。”
众人闻言瞬间欣喜若狂,没想到磨了几天,竟然真的有结果了,陛下终于想通了!
他们下意识看向云清,似乎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端倪,却发现云清的脸上不但没有失望怨恨,反而还隐隐透露出一丝同情。
他们正摸不着头脑,便听贺池的声音接着响起:“既然你们实在不愿,朕便让位给摄政王,朕来做他的皇后。”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贺池,震惊得连不能直视天颜的规矩礼法都忘到了脑后,发现贺池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之后,大臣们瞬间便慌了。
毕竟还有贺池将传国玉玺交给云清的前事在,而且贺池从即位起便说一不二,如此荒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大臣们竟觉得他当真是能做出来的。
众人立即跪伏下去:“陛下不可!臣等并未有此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贺池嗓音冷淡:“众卿可真难伺候,这也不可那也不行,那你们来说说,朕到底该怎么做才合你们的意?”
众人被吓得冷汗直淌,贺池是君,他们是臣,贺池这样说,已经是在赤裸裸地警告了。
他们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一定要让贺池打消念头。
为首的大臣当即表明态度:“是臣等想岔了,陛下和凤君天造地设,凤君能力卓绝,臣等却一叶障目,只知拘泥于男女,实在可笑,请陛下恕罪。”
其余众人也连忙附和,短短片刻间,口风说变就变,不愧是在朝堂浸淫多年的老狐狸,能屈能伸。
半晌后,贺池的声音才传入众人耳中:“既如此,便请众爱卿记住你们今日所说的话。”
众人从御书房出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有余悸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若是陛下真那么做了,他们便是大瑜的千古罪人了。
贺池的话当日下午便传到了京城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次日,御案上再也找不到一本劝谏贺池取消封后大典的折子。
……
七月廿三,六辰值日,诸事皆宜。
今日便是举办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日子,皇宫内廷处处戒备森严,太和殿上也早已提前布置好。
登基大典的流程并不复杂,只是礼仪繁复,皇帝需要带领百官祭拜天地、宗祠,然后回到宫中,乘金舆至太和殿前,登陛阶,接玉玺,颁诏书,受百官朝拜。
只是今日的仪式却和以往有着极大的不同。
从前只有皇帝、也只能有皇帝参加的仪式里,都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直到今日百官才知道,尚衣局给云清准备的甚至不是皇后冕服,而是和贺池同样的天子冕服。
而这出自于谁的授意,不言而喻。
百官看着陛阶上并肩同行的两人。
恍惚间,不少人都想起了六年前那场沦为京城笑谈的大婚,那时他们从未想过,这两人竟会在将来拯救大瑜于水火,而后又不顾礼法,共同登上这天下至高的宝座。
朝中众臣或是忧心忡忡,或是充满希望。
大瑜的未来,会在这两人的手中走向何方呢?
长长的陛阶终是走完了。
两人行至一处,转身面向文武百官,礼部尚书开始宣告,群臣跪拜。
贺池转头看向云清,十二旒冕的珠串遮住了他的眉眼,平添几分冷淡疏离。
他就知道,他穿这一身定然好看。
他的清清合该这样,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
云清对上贺池的眼神,嘴角扬了扬,整个人便又变得温和起来。
眉眼间的疏离化开,剩下的便只有融融暖意。
两人并肩而立,宽袍下的手紧紧交握,无人知晓。
史官在一旁奋笔疾书,生怕漏掉这场前无古人的登基大典的任何一点细节。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直觉,这对堪称惊世骇俗的帝后,定会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
后世记载,景清元年七月廿三,帝贺池登基,改年号为景清,封皇后云清为凤君,同掌天下大权,史无前例。
景清盛世,自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