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向来举重若轻的谢仙尊还是坚硬又沉重地执起了锅勺。
小溪兰烬坐在后面，可怜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饭，摸了摸干瘪的小肚皮。
他想爷爷了。
万魔渊下的环境虽然很差,但爷爷们总会想方设法地给他弄来吃的。
几个老魔头在外时,无一不是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八成没人能想到，他们之中有人捡回了还是凡人时的手艺，做得一手好菜。
溪兰烬的神魂强韧，睡梦之中的世界也被构建得十分真实完整，他等得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时，谢拾檀终于呈上了自己努力之下弄出来的晚饭。
溪兰烬眼前一亮：“烤鱼！”
谢拾檀矜持颔首：“嗯。”
他也就会弄这个了。
万魔渊下没有鱼，溪兰烬很久没吃过了,跟只小猫崽似的埋下头啃鱼,吃得津津有味的。
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谢拾檀沉吟了一下：“好吃吗？”
溪兰烬忙中抬头看他一眼，舔舔手指头,细声细气：“不好吃。”
谢拾檀：“……那便不吃了。”
“不要。”
溪兰烬很果断地拒绝了。
谢拾檀眉心微蹙着,有些为难。
这是溪兰烬的梦，他控制不了太多东西，不能凭空变出来吃的给溪兰烬,可是给溪兰烬吃不好吃的东西,他又舍不得。
稍作犹豫的一点时间,溪兰烬已经飞快啃完了剩下半条鱼，吃完，甜甜地道了声谢。
谢拾檀只好暂且作罢，看着小溪兰烬的笑容，睫毛闪了闪。
他听溪兰烬说过一点小时候的事,重点都在于他那时有多调皮捣蛋，惹得他娘亲打他屁股，直到亲眼见到溪兰烬小时的样子，他心里不由冒出个念头。
怎么会有人舍得责备他呢？
而且眼前的小家伙明明乖得惹人怜爱。
略一停顿后，谢拾檀就明白过来，眼前的溪兰烬为什么会这么乖。
他伸手把晃着小腿的溪兰烬抱到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嘴。
经历了双亲的死与灭门之祸，埋没在那样的阴影中，这么小一点的孩子，的确很难再调皮起来了。
可是长大之后的溪兰烬，依旧如一缕闪闪发亮、轻快活泼的阳光。
除了他自身性格的坚韧强大，或许与那些养大他的魔修有关，那些人给予了溪兰烬更多的关怀，抚平了他的伤痛。谢拾檀思索了会儿，解除了梦境里的照夜寒山上的某些屏障限制，擦净了溪兰烬的嘴，看他脑袋一点点的，困呼呼地靠在怀里打盹儿。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容易吃饱了就困。
小孩儿的脸蛋白皙嫩滑得跟嫩豆腐似的，低低垂着的睫毛又长又卷，秀致漂亮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呼吸都有股奶气。
谢拾檀盯着看了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戳了一下溪兰烬的脸颊，食指微微陷进去，溪兰烬哼唧了声，迷迷糊糊睁开眼。
谢仙尊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指：“困了？”
溪兰烬呆了好半晌，他只是人少，但不是脑子有问题，清醒过来，感到很不可思议，眼泪花花打转，逻辑思维清晰：“我睡着了，你把我叫醒，问我是不是困了？”
谢拾檀：“……”
谢拾檀被问得哑口无言，弹指在溪兰烬身上施了个洁净术，抱着他走向卧房，平静地给自己找理由：“别在外面睡，回屋睡。”
溪兰烬一被放到床上，就开始打滚撒泼：“睡不着了！”
谢拾檀新手带娃，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那怎么办？”
溪兰烬眼底闪烁着狡黠的色彩，听到这句话，立刻表示：“我要大狗狗陪我睡！”
谢拾檀：“是狼。”
溪兰烬坚定握拳：“大狗狗！”
小孩儿的眼睛很大，黑珍珠似的又圆又亮，眨眼时忽闪忽闪的，梗着脖子跟与谢拾檀对视。
片刻之后，谢拾檀无声叹了口气。
他沉默地化回原形，缩小了体态，趴在小溪兰烬身边，再次放弃了解释。
毛茸茸暖烘烘的大白狼躺下来了，溪兰烬心满意足，搂着谢拾檀闭上眼，很快又呼呼大睡过去。
谢拾檀这才发现，这小家伙所谓的“睡不着了”，就是哄他玩的。
……在某种程度上，溪某人从小到大的秉性都一模一样呢。
往日溪兰烬都睡得格外安稳，但今夜却有点不同。
半夜，谢拾檀听到身边的小家伙哽咽着喃喃叫人的声音，模模糊糊中，似乎叫了爹娘，又叫了几个爷爷。
他叫着那些已经分别的人，带着啜泣哽咽，听着就让人心口揪紧。
谢拾檀的心口一紧，无声化回人身，轻轻拍着溪兰烬的背，没有把他叫醒。
溪兰烬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轻松洒脱，永远有着热烈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也是会难过的。哪怕过去了几百年，再怎样释怀，在意之人的逝去始终是让人难过的事。
在谢拾檀的安抚下，溪兰烬逐渐平静下来，重新变得安稳。
隔日一早，溪兰烬迷迷瞪瞪爬起来的时候，谢拾檀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又是鱼。
只不过这次不是烤的，而是煮的。
溪兰烬瘪瘪小嘴，坐下来喝着没滋没味的鱼汤，无比怀念几位爷爷。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到爷爷们啊？
他不喜欢万魔渊，可是他很喜欢几位爷爷呀。
看他一副低落的样子，谢拾檀蹙蹙眉：“怎么了，不好喝吗？”
“我想爷爷了。”溪兰烬咕咕哝哝，“我走丢了。”
谢拾檀沉默了下，摸摸他的脑袋，语气无比温和：“我不会让你走丢的。”
正想着，远空忽然袭来一片阴云。
待阴云靠近了，阴云中的人也露出了形貌——竟然是溪兰烬心心念念的几个老魔头。
溪兰烬放下大碗，眼前一亮：“爷爷！”
仰着脖子，跟只扑腾着讨食的小鸟似的。
现实中他们终其一生也没能逃离万魔渊，但在溪兰烬的梦里，就什么都可能发生了。
这是谢拾檀第一次见到溪兰烬口中的几位爷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发现除了一两位外，其余的面貌都十分年轻，不过他们坠入万魔渊的时间很长，每个都至少活了几千岁，溪兰烬叫爷爷都叫年轻了。
几个气势汹汹的老魔头看到溪兰烬，浑身恐怖的气焰顿时一收，慈和地朝他笑：“小兰烬，别怕，爷爷们都在！”
青羽老魔更是挽起袖子，指着谢拾檀破口大骂：“偷娃贼，离我家崽子远点！”
谢拾檀：“……”
非要说的话，溪兰烬的确是被他直接叼回来的。
“小家伙，快来爷爷这里。”
断脉老魔率先落到地上，朝着溪兰烬伸出手。
心心念念的爷爷们来了，小溪兰烬却没立刻走过去，下意识望向谢拾檀，咬着手指，犹犹豫豫地朝着那边挪了一步，又看谢拾檀一眼。
谢拾檀没有把他抓过来，语气清清淡淡的：“想过去吗？”
溪兰烬小小声：“想……”
谢拾檀点点头，指尖一弹，银白的狼毛落地化为几只云团似的雪白小狼，嗷嗷叫着围到溪兰烬身边，新奇地围着他转。
小孩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兴奋地叫：“狼狼！”
谢拾檀眉梢一挑。
喊他叫喊狗，看到这几只棉花团子似的小白狼又认得是狼了？
他怎么觉得溪兰烬是故意的。
“呔，无耻至极！”断脉老魔气得破口大骂，“你以为这样就能把小兰烬拐走了？”
谢拾檀撩起眼皮，淡淡道：“他看起来很乐意留下。”
溪兰烬现在的身高不比小白狼高多少，迷醉地挨个抱抱小白狼，被舔得咯咯笑，浑然未觉自己的几个爷爷和谢拾檀之间弥漫的火药味。
几个老魔头拍了下大腿，恨铁不成钢：“这孩子！”
溪兰烬听到爷爷们的声音，赶紧放下手，朝着那边挪了两步：“爷爷……”
身后又响起几只小狼的嗷嗷呜呜声，还有谢拾檀的声音：“兰烬。”
溪兰烬纠结了一下，又小步小步偷偷往谢拾檀那边挪。
老魔头们循循善诱：“小兰烬，我们已经离开万魔渊了，准备找个风水宝地隐居，要不要和爷爷们一起住？爷爷们教你绝世功法喔。”
溪兰烬对绝世功法兴趣不大，但对和爷爷们一起隐居很有兴趣，忍不住又往那边走了两步。
谢拾檀的声音再度响起：“兰烬，这里是我们的家。”
溪兰烬小心脏莫名一抖，又往谢拾檀那边溜了两步。
跟只小螃蟹似的，横着跨来走去，最后还是停在原地，咬着手指发愁。
谢拾檀和几个老魔头也不说话了，等着他做决定。
溪兰烬抱着一只被谢拾檀刻意缩小到能被他抱到怀里的小白狼，睁大了眼，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七八道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决定跟谁走。
谢拾檀气定神闲地坐在石桌旁，几个老魔头抱手等在花树下，很有信心。
经历过一番艰难的抉择之后。
小溪兰烬嘴一瘪，干脆哇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不得了，原本自信满满的一群人霎时全慌了，全凑到溪兰烬面前哄他：“乖乖，不哭啊，爷爷们不逼你，想跟谁走跟谁走。”
“别哭。”谢拾檀抬手揩去他的眼泪，隐约能猜到溪兰烬哭的原因，眼神柔和，“兰烬，不用做选择，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的。”
溪兰烬的眼泪啪嗒啪嗒掉，抽抽噎噎的，难得还口齿清晰：“真的吗？爷爷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吗？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当然可以。”
他得到了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小溪兰烬破泣而笑，伸出小指头：“拉钩钩。”
很幼稚的做法，但几个老魔头立刻老实地伸出手，跟溪兰烬拉钩保证：“我们一直都在，不会离开。”
七个老魔头挨个轮了一遍，最后才到谢拾檀。
两根小指相碰的瞬间，溪兰烬无声无息恢复了身形，几个老魔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
他慢悠悠地跟谢拾檀勾了勾小指，仰头望向天空。
梦境中的照夜寒山周围一片春意，天空碧蓝，微风照面，拂过他还有些湿意的眼角，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叹息似的道：“果然是梦啊。”
除了谢拾檀外，其余人已经不在了。
听到老魔头们的保证时，他就醒了。
谢拾檀的手往上抬了抬，握住他的手：“醒了？”
溪兰烬没吭声，带着他坐到缠满了花藤的秋千上，悠哉哉道：“你说你，像不像是拐带小孩儿呢？被找上门来了还那么理直气壮的。”
“嗯。”谢拾檀很坦诚地应下了，“拐得晚了。”
倘若时间能倒转回八百多年前，他一定会涉险进入万魔渊，把溪兰烬抱回来，带他在意的人离开渊底，将他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长大。
不叫他受任何委屈，也不叫他受任何伤害。
没想到谢拾檀回得这么诚实，溪兰烬噎了一下，靠着一边秋千，擦了下眼角的残泪，摇头道：“我都不记得我小时候那么喜欢哭了。”
谢拾檀坐到秋千的另一侧，抹过他还有些发红的眼角：“长大了也可以哭的。”
溪兰烬似笑非笑：“你是说在床上吗？我被你弄哭得还少了？”
谢拾檀抿了下唇。
溪兰烬乜他一眼：“不承认啊？”
谢拾檀的耳根有些红：“……承认。”
溪兰烬心道，我都没害羞呢，你一个罪魁祸首害羞什么？
他换了个姿势，非常嚣张地把谢拾檀当成人肉垫子靠着，回忆了下梦境的内容，唇角翘了翘：“噩梦变成好梦了呢，谢谢啦，谢卿卿。”
本来这个梦的后续，是他一个人在万魔渊中迷路，越走越远，最终迷失在黑暗中的。
“是好梦吗？”谢拾檀搂住他的腰，略微迟疑，“你哭了。”
溪兰烬躺在他怀中，闭上眼，语气很肯定：“是好梦。”
不过再好的梦也该醒了。
再睁开眼时，溪兰烬发现自己正和谢拾檀躺在床上，现实中的他也躺在谢拾檀怀中，被他身上的冷香气息包裹着，安心又宁和。
溪兰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掐指一算，发现他这梦做了有好几日，照夜寒山的结界外停留着几张传音符，其中一张一直冲撞着结界，看起来很急。
发现是江浸月的传音符，谢拾檀抬手将传音符召了进来。
溪兰烬也不由坐正了身子：“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谢拾檀道：“应当不会。”
下一刻，传音符燃烧起来，传出江浸月的惨叫。
大致意思是，他和曲流霖推牌九又输了，这次曲流霖这厮不给赊账，把他扣下了，让溪兰烬和谢拾檀快去占星楼江湖救急。
溪兰烬：“……”
谢拾檀：“……”
俩人默契地忽略了这张传音符，溪兰烬瘫倒回床上，抻了个懒腰，又想起什么似的，鲤鱼打挺蹦起来，挂到谢拾檀身上，兴冲冲地叫：“小谢。”
“嗯？”
“我要喝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