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笔友

宁拂衣下到一楼, 抛去了心中杂念,正欲走入夜色中, 却忽然听见远处的房中传来细小的动静, 她猝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去时,看见窗子里隐隐出现的光芒。

那房间住的似乎是秋亦, 宁拂衣察觉了不对,阖目放出神识。

房中散发的气息并不纯澈,除去秋亦外,似乎还有另一道极为微弱的气息,宁拂衣好像在什么地方感受过。

宁拂衣不打算探究别人的隐私, 但那气息同魔气实在相似, 她便不得不探个究竟。

于是她凤目微垂,屏息往门口走去,无声停下。

房间里的确实是秋亦, 她似乎还沉浸在伤心中, 没有发觉门口旁人的存在,正紧紧咬着唇,坐在桌前,背对宁拂衣, 对着那发光的东西奋笔疾书。

那道似曾相识的气息正是从她手里抓着的东西中传出的, 宁拂衣微微侧身,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看见了秋亦所拿之物。

是一根巨大的羽毛, 足有成年人的两个巴掌那么大,正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秋亦抓着毛笔写字, 待一句话写完后, 那些字便神奇地消失了。

过了会儿,又有一行新的字迹出现,这回的字迹比起秋亦的要好看许多,写的是隶书,一笔一划都娟秀飘逸。

宁拂衣眸光一沉,屈指在门框上敲了敲,秋亦听见动静一个激灵,手中毛笔吓得瞬间落地,墨水飞溅。

她一跃而起,下意识将羽毛藏在身后。

“你!”秋亦本想呵斥她偷看之事,然而又怕褚清秋听见,声音紧急变小,“你鬼鬼祟祟偷看什么?”

许是因为心虚,她眼神有些躲闪。

“你没关门。” 宁拂衣无辜道,“我便算不得偷看。”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不走?”秋亦开口催促。

然而宁拂衣都察觉到魔气了,岂能这般离去,她不动声色地往秋亦身后瞥了一眼:“你写的是什么?”

“关你何事!”

话虽这么说,但她身子却一直绷得紧紧的,一看便知心中有鬼。

宁拂衣不想同她这么耗下去,她身子一转:“神尊应当还未睡熟,你既然不说,那我便去找她问问。”

告状这招无论何时都很好用,宁拂衣裙摆还未完全转过去,便听见秋亦急急忙忙拦她:“你等等!”

宁拂衣回头看她,朝她背后的东西扬了扬下巴。

秋亦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她愤恨地盯着宁拂衣,慢慢将身后的东西抽了出来。

确实是根羽毛,毛色绿得发亮,好像一颗绿宝石般惹眼,上面的墨迹已然褪去,看着干干净净的。

“瞧见了?不过是根羽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秋亦小声嘟囔,手却将那根羽毛攥得死紧。

宁拂衣没听她说话,她眼神落在羽毛上,魔气确实是从它身上传来,但是及其微弱,若不是她做了百年的魔,绝对难以察觉。

“你往上面写的什么?”宁拂衣又问。

她此时收了眼中的笑意,眸光严厉,漆黑的凤目如同深渊,看向秋亦的时候,惹得她心中涌上一阵恐慌。

“没写什么……”秋亦还想狡辩,然而对上宁拂衣的眼神,话便吞入腹中。

“这东西何处得来的?”

“捡的。”

“你师尊没有告诫过你,不明来历的东西不能乱收么?”宁拂衣蹙眉,“还往上面写字,你知晓若是被蛊惑心神,你师尊便是第一个死的吗?”

“我不会……”秋亦下意识道,却被宁拂衣打断。

“这东西上面有魔气,不出意外是魔族之物。”宁拂衣冷冷道。

秋亦顿时一惊,长大的嘴巴忘了收回去,颇为茫然无措,她低头看向手中捏着的羽毛,指尖攥得发白。

“拿过来。”宁拂衣伸手。

秋亦有些不舍,但听闻这东西是魔物,又气又怕,最后只能听了宁拂衣的,把羽毛递了出去。

宁拂衣两根指尖捏着那羽毛,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上面绒毛细腻柔软,应当是什么魔兽身上落下。

她低声念了句什么,便从她指尖开始燃起火苗,羽毛被从中央烧毁,随着火苗渐旺,淡淡的黑烟升起,飘散在空中。

这下秋亦也察觉了魔气,她一阵后怕,紧咬牙关,双眸洇出恨意。

她最恨魔族,却同一个魔物说了这么久的话。

方才听过褚清秋的言语后,宁拂衣大致能猜出她心境,于是指尖一捻灭了火,火光印在秋亦眼中,随后渐渐消失。

“你什么时候捡到的这东西。”宁拂衣问。

秋亦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灰烬,半晌才开口:“去铜川时。”

居然已经是几月前的事了,宁拂衣一阵无言,她捏着手里已经烧毁的羽毛转了一圈:“那你同这东西都说了些什么?”

“它没有蛊惑我。”秋亦抬眼道,她声音有些急切,“我们所言都是些寻常的话,我时不时朝它吐吐苦水,它说话温和又有理,如同位年长的姐姐。故而,故而我才没想到它是魔。”

“那你可听出来此魔物的身份了?”宁拂衣又问,听闻那东西不曾动过坏心思,她的神情也和缓几分。

秋亦知晓自己闯了祸,便也只能宁拂衣问什么她答什么,摇摇头:“不曾,它从不向我多讲。”

宁拂衣点点头,转身欲走,被秋亦闪身拦住。

“怎么,还要灭口不成?”宁拂衣挑眉道。

“谁要灭你口!”秋亦没好气道,她眼神不自在地往褚清秋所在的方向瞥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师尊。”

“我不想她失望。”

秋亦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的,又不想同宁拂衣服软,又无奈被对方捏住了把柄,只能逼着自己低头,掌心都快捏出血了。

“确实,褚清秋若是知道自己教出了这么个蠢徒弟,不知会怎么想。”宁拂衣勾唇,还想将人气上一气。

“宁拂衣你!”

眼看着人快让自己气哭了,宁拂衣这才满足收手,把已经毁掉的羽毛扔进一念珠:“行了,我才没有同长辈告状的嗜好。”

说罢,她没再逗留,挥挥手,沐浴着晚风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花影里。

秋亦这才如释重负,后退几步坐下,抱着膝盖捡起地上墨渍未干的毛笔,盯了半晌,手背抬起,偷偷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

翌日是个阴雨天,反正没了授课,宁拂衣便半天都没有出门,抱着平安缩在床榻上,翻看褚清秋之前写给她的那些心诀。

午时过了,外面滴滴答答的小雨这才暂歇,宁拂衣放下已经背过一遍的小册子,用神识往门外瞧。

自从她突破明境后,对神识的运用愈发熟悉,虽然还不能像修为高的修者一般利用神识察觉到百里外的异动,也不能看得太过清晰,但笼罩这座云际山还是没有问题的。

外面雨虽然停了,但到处湿哒哒一片,地上满是水坑,路边的蔷薇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花瓣,红红粉粉地飘在泥水中。

她正看着,腰间的传音牌忽然震动起来,宁拂衣收回神识将牌子拿起,传来了容锦仿佛一口气跑了百里地似的虚弱声音。

“拂衣,快来寻我,江湖救急!”

宁拂衣立即从床上跃起,把已经胖得分不清头尾了的平安放在地上,身体化作道流光,出现在悬梁阁外。

怀里抱着几十卷竹简的容锦被忽然出现的她吓得连连后退,定睛一看,惊诧道:“拂衣?”

“你修为何时如此精进的?”

“最近勤修苦练了一些。”宁拂衣打了个哈哈,垂眸看他怀里的竹简,“这是……”

“莫要提了,如今景山长老不在,负责门中衣食住行的成了我一人,还得管着剩下的弟子修炼,我这些日子就没合过眼睛!”容锦眼下的黑青都快掉到下巴上了,若不是他眼睛还算有神,便是活脱脱一个行尸走肉。

他说着将袖口递过来:“这里面有唐温书掌门用神鸟递来的书信,要交给平遥长老,我实在抽不开身,你帮我跑上一趟吧。”

宁拂衣伸手将薄薄的信抽出来,还未等开口,容锦便抱着竹简匆匆忙忙往悬梁阁里面跑,人眨眼便没了影子,只留下叮嘱的话:“平遥长老在云深殿!”

宁拂衣立在原地,无奈地抖了抖信封。

可能因为下雨的原因,云深殿门口没有弟子修习,水将玉白色的地面冲刷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脚踩上去都打滑。

宁拂衣捏着信走上台阶,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断。

争吵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声故作温润,女声中气十足,显然是梅承嗣和平遥长老。

“此事本尊认为不必多虑,仙凡有别,凡间之事只要不涉及妖魔,便同我仙门无关,何况无人请愿,我们云际山门何必去蹚这个浑水。”

“掌门怎知此事不涉及妖魔,如今无人知晓其中缘由,若是我们不尽快差人查明原因,若是重现当年苍云国之惨剧该如何!”平遥长老虽言语还算尊重,但此时显然已经压不住怒火了。

“门中已经没了人手,剩下的不过是些没什么修为的弟子,女帝一事不过是小事,何须我们插手。”梅承嗣笑眯眯道。

“可是……”

“平遥长老。”梅承嗣加重了语气,“本尊才是掌门,此事本尊说了算,无须再商量。”

“这……”

“行了。”梅承嗣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东岳送来的点心本尊还没来得及尝,此事莫要再谈。”

说罢,他摇摆着衣袖踏出门外,同等候在门外的宁拂衣对上眼神,那双藏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打量了宁拂衣一番,摸了摸胡子,领着两名护法越过她离开。

宁拂衣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口,伸手敲了敲门框,迈步进去。

身着暗紫色衣袍的平遥长老正站在阴影里,棱角分明的脸此时绷得紧紧的,一看便知压着怒气,她伸手用力整了下发冠,这才压下怒火。

“何事。”她转向宁拂衣。

宁拂衣不想触了她的霉头,低着脑袋呈上东西:“长老,这是容锦师兄要我送来的,说是唐温书长老递的书信。”

平遥长老绷紧的嘴巴这才和缓些,她伸出瘦削的手接过来:“好了,下去吧。”

宁拂衣后退着要溜走,然而却被忽然出声的平遥长老唤了回去:“且慢。”

宁拂衣狐疑地抬眼,发现平遥长老朝她勾了勾手,压低了声音:“宁拂衣,你回门中多久了?”

“几日吧。”宁拂衣微微往后仰身。

“你可知柳文竹如今在岐国?”她又问,“可知岐国皇帝性情骤变,荒淫无道之事?”

宁拂衣颔首。

“那便好。”平遥长老将手背在了身后,神色依旧冷峻,“文竹午时传信回来,说岐国一行十分不顺利,我便考虑多派几人前去助她。你同文竹乃莫逆之交,可愿前去瞧瞧?”

宁拂衣暗道平遥长老虽然严肃正派,原来内里也是个老狐狸,这话一说,她如何说不愿。

何况她确实担忧柳文竹,便又点点头:“弟子正好无事。”

“好。”平遥长老见她答应了,神色轻松了些,抬手拍了拍宁拂衣的肩膀,“事情急迫,最好即日启程。”

说着她便负手往门外走:“切记莫要让梅掌门知晓。”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子,宁拂衣将自己被拍斜了的肩膀摆正,忽然有种第一次认识平遥长老的错觉。

她不知柳文竹遇到了何事,所以也没有耽搁,回珠光阁往一念珠中收了些衣裳细软,又将平安托付给那冲天辫女弟子,便打算独自一人前往岐国。

只是这岐国在香山柳氏的地界,距离云际山门有些距离,御剑抵达须得多半日,她又担忧柳文竹,索性厚着脸皮钻进了静山宫。

于褚清秋门前敲了敲,小心道:“神尊,可否将白麟借我一用。”

门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褚清秋冷然的声音:“何事。”

“我须得去岐山一趟,去寻柳文竹。”她如实回答。

然而等了半晌不见回音,就在宁拂衣以为褚清秋不搭理她,准备自己御剑之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张着爪子的白麟被扔了出来,重重落进宁拂衣怀里。

宁拂衣险些没抱住,她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再抬眼,身侧擦肩而过个冰肌柔骨的身影。

“神尊这是?”宁拂衣讶异。

褚清秋手中拎着白骨,已经施施然落入楼下:“我与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