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身死

剑锋插入心口又拔出, 血溅三尺,梅承嗣并未想过这柄剑会刺入自己心口, 他伸着手, 目眦尽裂地瞪着宁拂衣,口中咕嘟咕嘟冒出鲜血。

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洪影和冯歌从破碎的大殿中跌跌撞撞追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惊恐地拉住彼此,捂着嘴不敢上前。

女子青衫沾血,身姿挺拔却犹如索命厉鬼,如粉玉般清透的神剑浸满鲜血, 顺着剑尖低落。

“宁, 宁拂衣……”冯歌连连后退, 目光又移向已然失去知觉的容锦,双膝一软险些跪地。

因暴怒而激发的力量在宁拂衣体内冲撞,久违的恨意将胸腔都填满,杀戮的畅快冲击着脑海, 她仿佛又一次站在了腥冷阴暗的前世, 脚下是血染的河山。

她再次抬起了剑。

就在此时, 几声狗叫在她身后响起, 瘸了条腿的平安不知从哪块儿废墟里钻了出来, 拖着她衣摆狂吠。

风卷着沙土打在她脸上, 穿云裂石的巨响回到耳中, 宁拂衣脑中重归清明。

褚清秋……她得去找褚清秋!

“帮我照看容锦师兄。”宁拂衣声音喑哑道, 没再看死不瞑目的梅承嗣一眼,踏剑跃入夜空。

不过是天地不仁罢了, 无妨的, 她还有褚清秋。

褚清秋强大如斯绝不会有事。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切, 一定不会再失去的。

就算褚清秋没有心,但只要褚清秋还活着,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糟。

她用尽了浑身力气御剑,终于看到静山宫朦胧的夜影,她暗暗生了侥幸之心,然而那点庆幸很快就被哭喊击碎,只见几个人影漂浮在夜色中,不断用仙力击打企图撞碎结界,却无济于事。

发出叫喊的是柳文竹,她正一遍遍用千斤锤劈向结界,却又一遍遍被结界弹回。

“首席长老景山长老,这结界乃是魔族所设,我等仙力实在不能破,只能先祛除其上幻术,好看清神尊状况!”平遥长老衣衫都被撕裂了,她挥手将头发扔到身后,腾空结阵。

几位长老闻言也挺身而起,在上方围绕成圈盘膝而坐,十指画出相同的手势,于是数根光带从几人掌心涌出,描绘出法阵。

又随着几人一声齐呵,法阵下沉于结界之上,结界便如同蒙尘的琉璃罩子,从上到下洗涤一清,露出其中震撼。

那道飘摇羸弱却稳稳立于风中的倩影,才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宁拂衣摇晃着停下,她恨恨望着那从不回头的身影,五指攥紧胸口衣衫,那里不知为何疼得要命,疼得她想要落泪。

“神尊!”几名长老纷纷喊道,再次试图破结界,然而结界却如同铜墙铁壁,怎么都迈不过一步。

“爹爹……”柳文竹已经没了力气,她无力地跪于剑上,不断拍打那层好似永远都穿不透的薄膜。

里面的人却好像听不见外面喧嚣,又或者听见了,却没有空给半分回应。

雷电和白光一次次交汇,静山宫早就毁于一旦,亭台楼阁化为废墟,九曲长廊沉入水底。

完全失去理智的魔于半空嘶哑长笑,他身上已然多了数个冒着黑气的血洞,而褚清秋几人也处处是伤,修为最低的江蓠已经吐了几回血,如今靠一把把丹药强行续力。

“就凭你们几人还想杀我,做梦!今日就算整个云际山门都来此,于我而言也不过一群鼠蚁!”男人振臂道,“褚清秋,你以为破我阵法便能阻我?不自量力!”

褚清秋双肩微缩,一头长发没了束缚飞扬在风中,胜雪玉腮被殷红浸透,她紧握白骨撑着,眼瞳映照出雷电的冷光。

身上白衣撕破了许多口子,白的丝和红的血风中纠缠,如脚下华美宫殿一般破碎。

她忽然松了手,手中那根跟随她上天入地的法器白骨打着旋坠落,越变越大,越落越长,最后如同根柱子般深入土地,顿时地动山摇,晃得方圆千里都有了动静,野兽奔逃,万鸟齐飞。

落骨为号,残月阵起。

“不……”宁拂衣喃喃道,她眼底猩红更甚,忽然举起相思,用力往结界插去,却被结界弹回,血好像不要钱似的从口中冒。

“宁拂衣,这结界我几人都破不开,你如何能破!快躲远点莫要费力气了!”平遥长老嘶声道,“神尊不会有事的!”

这魔如此强悍她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如果她不会有事,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向后望她一眼?

宁拂衣再次向结界劈去,重重内伤加上头疼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马上要被撕作两半。

她忽然想起什么,挥手割腕挤出鲜血,一汩汩往结界上撒。

“褚清秋!你看看你护的这天下有多么不仁!你看看你护着的是怎样一帮狼心狗肺!”宁拂衣半跪于神剑上,声音带了哭腔,“你看看你护着的我,是什么怪物……”

“你若真的死了我便继续恨你,我要囚你尸首挖你坟墓,我要你日日留在我身边受我折磨!”宁拂衣言尽狠毒,逼她往后看上一眼。

但褚清秋没有,她仍然狠心地背对她立于风中,她脚下四人应声列阵,通明月华自阵中而生,包裹了褚清秋浑身,于是天地茫茫,所有人都失了视觉。

血终于将魔族结界融了块缺口,宁拂衣跌入结界,然而与此同时,一声丝线断裂的清脆动静在她脑海响起。

宁拂衣颤抖着抬起手,看着那根她从未在意过的红绳开始闪烁,最后消失无踪。

婚契,解了。

光芒淡去,一朵巨大如静山宫的栀子花影从地心升起,花心没过女人身形向魔族冲去,于是痛苦的嘶鸣震颤山河,刹那间血雾飞天,头顶阴云都染了殷红。

魔族绝望而又愤恨的声音忽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活像沉睡了千年的古尸:“褚清秋,我要你化身尘泥神魂俱灭,我要整个云际山门给我陪葬。”

于是从漫天阴云中落下两道天雷,一道砸向褚清秋,一道于半空扩散,势要劈裂整座仙山。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已然拼命闪身到已经没了声息的褚清秋面前,要替她挡了那道天雷,然而有道身影从残垣中钻出,和她同时停住。

最后她听得声叱骂,那人朝她脊背踹了一脚,宁拂衣胸口闷疼,撞到褚清秋身上。

“我才是师尊徒弟,为她死,你还不……”

话音戛然而止,于是滚滚雷电于她身后爆裂,洒了她一身热血。

宁拂衣仿佛呆愣了许多年,这才伸手,将褚清秋坠落的尸体拉进怀中,紧紧抱住。

她已然浑身麻木,还有那么一刻分不清今夕何夕,褚清秋的身体还残留温热,却再无心跳。

秋亦的身体化为血雾洒落风中,两把弯刀插入泥土。

宁拂衣缓缓抬头去看,江蓠昏倒在地,剩余的人全去阻挡劈下的另一道天雷,好像还有人死了,她听见了柳文竹熟悉的哭声。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松开相思,将之扔了出去;“帮帮我。”

相思神剑最后蹭了蹭她的脸颊,随后化作残影冲向天雷,放大的神剑剑意柔和,同天雷相撞的那一刻,剑鸣响彻天地。

宁拂衣再也没了力气,她同褚清秋的身体一同落下,相缠着滚落。

然而在落地之后,她拼命保护的尸首却忽然化作晶晶点点的尘埃,随风飘散,只在她掌心留下了那个翠玉腕钏,和一颗冰冷的石子。

世界杂乱轰鸣,她却瞪着上天,攥紧石子,笑得眼泪流了满脸,笑得周身黑气弥漫。

她早已对这个世界失望,只因此生有人一遍遍护着她,她才又燃起了希望,想着这个天地也没那么糟。

她这辈子真的想做个好人的,她想做那个小小的云际山门的弟子。

可现在护着她的人又死了。

褚清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是命定还是阴差阳错。

为什么重来一次,日子还是会这样苦。

——————

宁拂衣以为自己会人事不省,昏迷多好啊,既可以暂时躲避这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又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令她觉得可笑的事。

可她没有,她始终清醒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人来了又走,看着有人将已经失去神光的相思放在她面前,看着柳闻海的尸体被抬走,看着昏倒的柳文竹被同门们护送着离开。

有人将她扶起来关入宗祠中,一些好心的弟子在门缝处偷偷告诉她,九婴被蓬莱的人带走关入地牢,下落不明。

江蓠被江家的人连夜接走疗伤,容锦正在被众医仙抢救,不知还有无生机。

不断有人想来抢走或是骗走她手心里那颗石子,但无论别人再怎么劝说,她都握着那颗石子不放,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左右也只是颗石子,并不是褚凌神尊。

听说平遥长老和其他一众长老为她说了整晚的情,说她定不是魔族,说她是为了保护师兄才杀了梅承嗣,说她好歹保护了云际山门,但好似都没有用。

毕竟当那些人说她是魔的时候,无论她是不是魔,她都是了。

宁拂衣在殿中抱着膝盖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宗祠门终于打开,开门的是满脸憔悴的平遥长老,她沉默着立了半晌,说了声抱歉。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冷笑,她看着那些仙兵向她走来,给她手脚都套上玄铁枷锁,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大殿。

一夜过后,阴云已经散去,长空清透如水,明日高悬,灿烂阳光将她面容照亮。

宁拂衣不顾周围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仰头沐浴阳光。

褚清秋,若是下辈子还能再见,她定要问她一句。

若你在天上看见这般景象,会不会像我一样心疼。

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