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十危 作品

第139章 病秧子(19)

 陈幺真的毛骨悚然, 他觉得自己瘫在王妄怀里,就像是一头被养肥到过年就要宰掉的猪,他吓得乱爬:“救命, 救命。”

 他把王妄当儿子, 王妄却觊觎他这幅破破烂烂、喘气都困难的身体。

 系统怕陈幺一激动再厥过去了:“淡定。”

 陈幺简直是痛哭流涕:“我还是个孩子啊!”

 系统:“他不是说养你到十八?”

 陈幺一震:“这是十八不十八的事吗?我可是他的老父亲!”

 系统:“瘫痪到床, 被儿子不离不弃照顾七八年的老父亲?”

 陈幺:“……”虽然, 但是,“他还是个孩子啊!”

 系统声音平稳:“孩子也迟早要长大的嘛。”

 陈幺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不要。”

 王妄刚把陈幺放浴桶里,他握着陈幺软趴趴跟肌无力似的胳膊放在浴桶边缘,见他又一副要死的样子:“怎么了?”

 陈幺才沾水就感觉到了温暖,灌铅似的四肢都轻松了起来, 他宁死不屈的脸都变得温暾起来了,他透过袅袅的水雾看王妄。

 陈五幺绑来王妄就是为了阴阳调和,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王妄说起来没有一点的顾忌:“我能活到十八吗?”

 他身体越发不好了, 连情绪大一点就会一躺半个月,能不能活到十八还真是个未知数……所以他挣扎个什么劲啊。

 躺平, 开摆。

 相师只是一统称, 细分下去还有很多类别, 王妄的大师兄能掐会算、王妄的三师兄最擅长符箓和阵法……王妄学得单纯的杀道。

 他知道陈幺的身体不好, 但在他大师兄来之前,他不知道陈幺已经要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不能又怎么样。”他知道陈幺不是懦弱胆怯的人,“不能你就认命了?”

 陈幺扒拉着浴桶边缘, 眼神都开始变得缥缈起来了, 他显然是不认命的, 哪怕他生来就是为了受苦。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

 他想要一副强健的身体, 他还想去一下书里描绘的山川大河, 对他这样胸怀天下、意指山河的人,只能囚禁在一隅之地真的很痛苦。

 王妄撩起水泼了下陈幺的脸,陈幺的思绪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看向王妄,王妄可不觉得他又做了什么无聊的事,他觉得很好玩:“要泡一刻钟呢。”

 他善解人意道,“放心,有我陪着你,不会让你觉得没意思的。”

 陈幺发誓,在这一刻他宁愿把头钻在浴桶里吹泡泡,也不想再看到王妄这张脸:“你要怕我无聊,就去给我拿本书。”

 王妄才不去,他不仅不去,他还要抨击陈幺:“书呆子。”他戳陈幺的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性子很无趣。”

 陈幺:“……”

 他扭头,但是没躲过,王妄的手指就跟带了自动瞄准仪一样,精准地锁定了他脸颊上的一块软肉,他脾气其实一直挺好的,这下却又有些恼了,“王妄。”

 王妄也趴在浴桶边上,他和陈幺几乎对着脑袋:“叫你夫君干嘛?”他眼皮往下了点,“是手撑不住了累?”

 陈幺的体质是很渣,但还不至于趴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你别烦我。”

 王妄可不觉得自己烦,他振振有词:“什么叫烦你,我这是在和你玩。”他还纳闷呢,“和我说说话,不比你看书有意思?”

 陈幺冷下脸:“你真不要脸。”

 你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天天气他的家伙怎么好意思说跟你玩比看书有意思。

 王妄不但没反驳,还欣然应下:“我是很不要脸。”

 陈幺:“……”

 你要不还是找面墙撞死好了。

 王妄掐着点:

 “差不多了,我抱你出去?”

 陈幺也不指望自己能爬出去,他搭着王妄的肩往里走的时候才出声:“你真要关着我?”

 王妄纠正陈幺:“不是关着你,等你身体好了,你要去哪都行。”

 陈幺披上外衣,头发还是散着的,他的脸在光线并不是很亮的地方还是很白,他就坐在床边,消瘦的身躯,漂亮得惊人的脸,像只小猫一样蜷着身体:“我的情况有那么糟吗?”

 王妄觉得陈幺太聪明是有一点不太好的,他什么都瞒不住他,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是不是累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味,“累就睡吧。”

 陈幺其实不是很困,但在王妄说完后就有点睁不开眼睛了,他还打了个哈欠:“王……”

 王妄轻轻抚摸了下陈幺的脸:“睡吧。”

 寝殿里安静了。

 王妄袖子里有张催眠符,他三师兄给他的,别说,还挺好用的,他是九阳之体,在烧着地龙的寝殿里太热了。

 他出去透气,可他还没待一会,身后就来了人:“师兄。”

 是王妄的大师兄王陆,他走路就没声:“师弟啊。”可能是因为连拉带扯地养大了好几个师弟的原因,他一张嘴就一股子老妈子味,“你真打算留在大临了啊。”

 王妄没什么打算:“他在哪我就在哪。”

 王陆这次下山可是有任务的:“师父找你有事,你不打算回去一趟?”

 王妄有点累了,他席地而坐,托着下巴眺望皇城:“我走不开,麻烦师兄告诉师父他老人家,有事就亲自找我说。”

 王陆拍了下王妄的脑袋:“不孝子弟。”他也坐下,“我没跟你闹,师父他老人家找你真有事。”

 他们下山就是来找王妄来了,按理说一找到王妄就该回去的,但他这小师弟非拧巴着要找小皇帝。

 王妄虽然是被启天子捡回无量山的,但是被师兄们拉扯大的,跟启天子的感情并不深厚:“找我有事?”

 王陆在怀里掏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张纸条,他递给王妄:“师父他老人家给你带的信。”

 王妄瞅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半晌才接过,他展开一看,纸上就写个四个大字:除妖卫道。

 王陆也好奇,他探脑袋:“哎?”

 他笑,“师弟,除妖卫道哦。师父他老人家真是对你寄予厚望呢。”

 王妄:“……”

 他把纸条又扔给王陆,“我没空。”他媳妇都要死了,他不惦记他媳妇,惦记什么除妖卫道?

 王陆手忙脚乱地去接:“这可是师父的真迹。”

 王妄假装没听到,他看着昏沉沉的天,心情比京城上的铅云还沉重:“师兄,他真的没救了?”

 王陆知道王妄说的他是谁:“到底是谁给他续的命?”他说话啰里啰唆的,但还是难掩震撼,“看他的命格,他就不该出生,但他就是出生了,还是帝王命。”

 他一直认为钦天监就是狗屎,不然大临也不会有这么多妖作乱,“我跟钦天监的二师傅见过面了,说实话,他相师的手段一般……难道是大师傅?师弟,你在朝玺这么久了,见过几次大师傅?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妄没兴趣回答王陆这些废话:“他都死了。”他指着天,“殉天了。”

 王陆肃然起敬:“吾辈楷模。”

 王妄不喜欢大师傅,但也没诋毁他:“师兄。”他又问了一遍,“他真的没救了?”

 王陆知道他与陈幺感情深厚,或者说王妄单方面对陈幺感情深厚:“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语重心长道,“小妄,天是有数的,逆天,就要付代价、我们接受不了的代价。”

 王妄一直以为等

 来他的师兄就好了,再不济等来他的师父就好了:“师父呢?师父肯定有办法的吧。”

 王陆搭着王妄的肩膀:“小妄,师父年纪大了,就不要让他老人家再操心了。”

 王妄这时候挺茫然的:“师兄,你不是说师父无所不能?”

 “我说你就信啊。”王陆讪笑,“师弟……那个。”他也见不得王妄这么一副消沉的样子,“我怀疑、怀疑师父他要坐化了。”

 他师父可是陆地神仙,王妄不信:“你瞎咒什么?不怕师父揍你?”

 王陆可不是胡说的,他临下山前见了启天子一面,启天子坐在蒲团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只有嘴在动:“我给师父带他最爱的烧鸡他都没吃了。”

 他语气中虽有感伤,但相师这一道,学的越深就越顺应天意,“人寿终有数。”他师父活得够久了,他虽然悲伤,但不会太悲痛,“你还是回去一趟吧。”

 王妄在犹豫,陈幺在这边,他师父在那边:“师父有一定让我回去吗?”

 王陆已经明白王妄的意思了:“没。”启天子临走前告诉他,王妄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把纸条交给王妄也就算了,他与王妄并无多少师徒缘分,王妄克父克母,命里带煞,也不会与人产生太深的交集,“是我想让你回去。”

 王妄是他一手带大的,跟启天子的感情还真算不上深厚,不回去也正常,但他是他师父带大的,他想让王妄回去。

 王妄抱起头,眼睛都有些红了:“师兄,我怕我一走他就没了。”

 王陆揽住王妄的肩,声音温和:“怕就别回去了,是师兄的错,师兄当初要是没把你弄丢,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他师弟还小,一丢七年。

 无量山的师兄们真的很不尽职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间隙,王妄的二师兄,王尔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大师兄,小师弟。”他声音有些低,但也不是很悲伤,“师父坐化了。”

 启天子年纪很大了,得有一百五十多岁了,已经是人间寿数的极限了,走也是回归于天,他们这一道,对生死看得极透,他看向王妄,“师父的遗志将由你继承,小师弟,除妖卫道。”

 王妄心情一重:“我……”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他还要照顾陈幺,他有自己的意志,他不是很想。

 王尔像是知道王妄的心思:“你与师父毕竟师徒一场。”他又道,“你与我们毕竟师兄弟一场。”

 王妄又看了下昏沉沉的天:“知道了。”

 王尔说完他师父的遗志后就轻松多了,他也到王妄身边坐下,还去揉王妄的脑袋:“想什么呢?”他也是相师,精通的还是医道,“还在想你那个小媳妇?”

 他也没故意卖关子,“小师弟,大临是没有给他续命的东西,十万荒山有啊。”

 王妄刚想把王尔的手打掉,这下又乖巧起来了:“师兄您说。”

 王尔对着北方摇摇一指,笑得含蓄:“抢。”

 看王妄就知道了,无量山没一个好东西。

 王妄懂了:“我去抢吗?”

 王尔收起了含蓄,白了王妄一眼:“不然呢,你是让大师兄去,还是让我去?”

 王妄倒是真想然让他们去,但也知道这事非他来不可,他深吸一口气:“等我彻底解封吧。”

 ……

 ……

 少帝抱恙,王妄开始频繁出入朝堂。

 二师傅终于抽空来了一趟福寿殿,他来的时候陈幺还在睡:“陛下。”他声音很轻,“陛下。”

 陈幺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许久,也不知道王妄做了些什么,他精神头竟然好多了:“二师傅。”

 二师傅看着陈幺,欲言又止:“陛下……

 ”

 他是钦天监的二师傅,是正统,其实是看不上无量山那些野路子的,但陈幺这边一直没动静,就只是让他配合无量山的动作。

 陈幺坐起来,缓慢的扣着衣衫上的扣子:“他们做了什么?”

 二师傅汇报道:“他们一开始在肃清朝堂,但没过几天他们就停下了动作。”

 陈幺有些意外:“这么快?”

 大临朝堂这么乱其实他一手纵容的,十万荒山的大妖觊觎大临许久了,它们一直在等着大临国灭好来掺和一手……大临能在势弱的情况下能维持眼前这个微妙的平衡是有诀窍的,诀窍就是在于大临一直给大妖们大临时刻会破灭的希望,“那还好。”

 二师傅还是不放心无量山那些人:“陛下,您……”他想说陈幺真的不管?他虽然忌惮陈幺,但也知道陈幺是有真手段的,这五年下来,大临国力日益强盛就是证明。

 陈幺偏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师傅:“二师傅,孤要死了。”他说话都容易气息不稳,少年捂着心口,声音细弱,“孤实在有心无力。”

 大师傅走之前,其实交给二师傅给陈幺延寿的方法,但大师傅也千叮嘱万交代了,不到迫不得已,不可给陈幺延寿:“……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就听陛下的吧。”

 他叹气,不再多留,“臣告退。”

 再不走,就有被发现的风险了,王妄的师兄们虽然手段了得,但钦天监才是扎根在皇宫里的,他不至于连见一面陈幺都做不到,毕竟也是屹立数百年的泱泱大国,怎么说也有点压箱底的本事。

 陈幺在他走后良久才出声:“老不死的。”

 大师傅二师傅……乃至于钦天监上下,若不是大临想用他,都不想他活。

 王妄傍晚才回来,一月份了,外头还下着雪,他抖了下身上的雪才迈步进去:“醒了?”

 他二师兄在给陈幺吊命,给陈幺吊命的原理挺简单的,就是让陈幺少活动多睡,人在休眠的情况下,总是能少耗一些心力的。

 陈幺刚见过二师傅,心情有些不虞:“嗯。”

 他嗓音闷闷的,脸上也不带笑,“长生呢?”

 王妄朝前走:“他还在外面忙。”

 陈幺拧眉,忽然看见王妄背着一把刀,他意识到王妄是有事找他:“有事?”

 王妄嗯了声:“我师兄说可以让你睡几年,一直睡到我打下了十万荒山,荡清了妖族,那样肯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

 他没说还找不到会怎么样,而是看向陈幺,“可我不想,你连门都出不去,还要一睡几年吗?太可怜了吧。”

 陈幺抿唇,一头青丝垂落,神情并不清明。

 王妄也不知道陈幺到底愿不愿意,但他是不愿意的,他走到陈幺床边:“幺幺,睡还是要睡的,但我不让你一睡几年,我回来一次就叫醒你一次,我要是回不来……那正好,都别醒了。”

 陈幺不知道王妄抱着怎样的心思,能说出这些话的:“你要去哪?”

 王妄无所谓道:“去闯一闯,去看一看。”

 陈幺还以为启天子会有办法,他对无量山抱有很大的期望的:“王妄。”

 王妄蹲下来:“我师父坐化了。”他终于看到陈幺微变的脸色,“别怕。”他温声安慰着他,“大临就这么大,十万荒山就这么大,无归界就这么大,我四处走一走,会有办法的。”

 他最后摸了摸陈幺的脸,“困了吗?”

 “睡吧。”

 -

 -

 怪力乱神、低武奇幻、人妖共存。北上万妖作乱,南下有江湖武林叱咤,东去有无尽东海,大临居于西部一隅。

 天元一年,王妄南下。

 天元三年,王妄北上。

 天元四年,王妄东去。

 ……

 天元五年,王妄不知所踪。

 天元六年,王妄归。

 六载,这对陈幺来说就是个一数字,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仅仅六年而已。

 六载,这对王妄来说真实的六年,风里雨里、霜里雪里、数不清的血海里,这竟然只有六年而已。

 福寿殿。

 一别两年,陈幺竟然有点记不清王妄的样子了:“王妄?”

 眼前人一身黑衣,背负弯刀,靴子像是在血水里淌过一样,暗红。

 王妄解下缠绕着手腕的布帛:“醒了?”他大步走来,迎面而来的煞气让陈幺不觉捂着心口,脸色苍白,他停下,歪头,“醒啦。”

 陈幺这六年就见过王妄四次,每次都不太一样,每次又好像一样,他想起来,也确实站了起来,他摸了下王妄裹着弯刀的皮革:“多久了。”

 王妄低头,与他抵着额头:“天元六年,冬。”

 “又是冬天。”陈幺不知怎么突然很想看看雪,“下雪了吗?”

 王妄说:“下了。”

 陈幺仍然觉得王妄身上的煞气太重,他捂了下心口,但还是坚持道:“带我看看吧。”

 “十九年了,我还没见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