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苏晋他们家那栋别墅的时候, 储钦白并不是自己开车。
如果有一年前在盛宇任职过的老人在场,就会发现此时驾驶位上的人,是当年跟了储建雄很久的下属, 那个叫薛奇的青年。
中等长相, 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人。
储钦白坐在后车座,膝盖上放的几份资料, 旁边位置上打开的平板,显示的是一封外文邮件。
储钦白一边翻看着膝头的文件, 一边问:“这半年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薛奇道:“当时要不是储哥你安排了我出国,老储总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储钦白没有抬头, “盛宇如今在我哥手里,老头子那些旧人脉早已不如当初好用,如果你想回来,我可以替你安排。”
薛奇立马说:“不用麻烦了储哥, 我跟家里商量过了, 打算明年把他们都接到外面去生活。”
储钦白抬头,看了几秒钟。
点点头:“也好。”
他手上的资料,是人物介绍。
从出生到二十多岁的全部生平,细节不多, 很多都是一笔带过。
唯一有价值的, 就是其中夹杂着的一张黑白底色的照片,储钦白拿了起来。
照片已经很旧了, 上面年轻人穿一身旧式西装, 笑容灿烂。
站在他身边的人,身着华丽戏服, 难辨雌雄。
薛奇在后视镜里注意到他的动作, 就说:“目前能查到的全部资料就是这些了, 这范仲青喜欢男人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在海外找到当年曾在范家帮佣过的人的后代,这照片还是从他曾祖母的储物箱里翻找出来的,他们甚至不知道照片里的人叫什么。我们后来又联系了著名的历史学教授,知道的信息也寥寥,说起来还不如储哥你掌握的信息多。”
储钦白摇头,他手里知道的东西,是来源于当初拍电影,周声交给杨志诚的资料。
辗转周折查到的东西,也就这么多。
那周声又是如何得知这范仲青的习惯喜好的?
储钦白看着照片:“他身边这个人呢?有消息吗?”
“没有。”薛奇说:“那个年代唱戏出名的人其实不少,能让这小范爷豪掷千金的男人名头必然是响的。但确实查不到任何有关消息,根据范仲青后来去向成谜的描述,连带着旁边的人没了消息也是正常的。”
得到这样的结果,储钦白并不意外。
放下手里的照片时。
有什么东西从文件夹缝隙里滑落下去。
储钦白弯腰捡起来,看清手里的东西那瞬间,目光微凝。
那是一张只有现在寸照大小的旧照片,和刚刚那张不同,更陈旧,年代也更久远。能看出来并未经过好好保存,上面已经有不少斑驳发白的痕迹,边缘泛着焦黄。
照片里的是两个小孩儿。
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稍微大的那个,能隐约看出是范仲青的轮廓。
旁边那个小的。
四五岁,大大的眼睛,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婴儿肥。
手上拿着一截小树枝,看起来很乖。
明明连五官都没有长开,看不出长相,储钦白看着手里那张小小的东西,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咚一下,带来沉沉的下坠感。
他看了许久,声音带着不易听出的异样,问:“这一张小的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薛奇回头看见储钦白拿在手里的东西,就说:“是和另外一张一起发现的。我们当时找过去的时候,还好及时,主人家其实都准备把那些东西烧掉了,他说他曾祖母当年帮佣的那家遣散了他们,主人家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带。下人们搜刮了不少东西四散逃离,他曾祖母是跟着一艘轮船偷渡去的海外。我看这照片里的孩子,有点像另外一张里的那位小范爷,就一起带回来了。”
储钦白的拇指摩挲过小照片的边缘。
去看着小的那个,开口:“范仲青不是独子?”
“对,不是。”薛奇不知道储哥为什么强调这事儿,也没有发现储钦白关注的重点根本不是范仲青,就说:“这事儿也是意外发现,应该有个姐姐。”
“姐姐?”储钦白皱眉抬眼。
薛奇点点头:“这姐姐好像比他大了不少。咱们这次找到的那位教授倒是知道一点,说这位在当时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了,时局很紧张的时候,收留过一批爱国有志青年,在当时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但因为是远嫁,不在金城,又和范家没多大联系,准确性有待考证,我也就没详问。”
储钦白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
但又有种缥缈的,不真实的感觉。
他近乎没什么根据地问:“范仲青姐姐的丈夫,姓什么?”
“啊?这个……不知道啊。”
薛奇不太清楚,明明是在查范仲青,怎么突然问起范仲青姐姐夫家姓什么。
看储哥实在不像是随口问的,薛奇也就跟着紧张起来,想了想才斟酌道:“这个确实不清楚。这位小范爷的资料都很少,咱们这次是查得深了,才知道了点东西,关系再往远了扯,恐怕就更难知道了。”
储钦白:“那就继续查。”
薛奇迟疑:“还是查范仲青?”
“不。”储钦白无意识捻着照片,“换个角度。在那个年代,各方的拉锯战中,能大批收留有志青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从所在地开始找,这一次,仔仔细细查。”
薛奇点点头:“明白了。”
储钦白侧头看着车窗外。
上次在京市,杨志诚突然提起范仲青,才让他有了去试试看的念头。
原本不觉得非得找到一个答案和结果。
但是眼下,好像也已经没有停下去的理由。
周声做的事情。
一件比一件更深,他前进得毫无保留,从最初甫城的重重困难,到现在北区遇上姚忠显那种货色。
他自己未必在意,但储钦白不行。
告诉他姚忠显大哥坐牢枪毙不是恐吓,告诉他岚城会有无数个姚忠显也并非空穴来风。
周声是谁?
这个疑虑会变成如果有一天,他想阻止他继续,都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储钦白开口。
薛奇:“储哥,您说。”
储钦白:“撤掉监视储建雄的人,把重点放在最近两个月跟他来往最频繁的人员名单上。”
薛奇疑惑,“不是说老储总那些旧人脉不好用了?”
“不好用不代表不能用。”储钦白眼神带着冷,“利益驱使下蛇鼠一窝,辛源动作频繁很可能只是个开头。你这边多注意一下,他们一旦开始在北区有动作,先告诉我。”
“储哥。”薛奇欲言又止。
想了想才道:“三年前你开始插手盛宇无非是想拿到股权,当时不留任何麻烦地抽身多不容易。你现在手里又捏着足够的证据,何必再趟北区这潭浑水。”
薛奇还没说,当时的事情,可是赔上了您的婚姻。
以至于都完全回归娱乐圈了,私生活在网上还是一片混乱。
储钦白靠着椅背,“抽身不代表结束,何况这事儿,说到底,也不是为了个人。”
储钦白记得自己当初跟工作室的人说,你们周总心里大概装着天下,那个真正身陷在北区的人,如今来看,是越来越印证了他这话。
利益吃人。
不少人大概都想生吞了他。
储钦白再次把捏在手里的照片拿起来。
这是你吗?周声。
此时位于岚城北郊的一间简陋办公室。
一排过去全是平房。
周声端着个简易陶瓷杯,站在房间里唯一一张还像点样子的办公桌旁,翻着上面的人员资料。
“声哥。”许朝匆匆过来。
周声看过去,“怎么?”
许朝说:“那个马阳手底下的代表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咱们计划都是说好了的,他刚刚跟下边的人开小会,煽动了七八个小领班说是条件要另外谈,现在都快打起来了。”
周声眉头稍微皱了皱,但并不意外,放下杯子。
“去看看。”
周声带着人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吵开了。
周围围了不少人。
有人喊:“别闹了,周总来了!”
人群纷纷往后看,又自觉从两边让开。
周声上前,看着领头的人。
男人一看是他,就先开了口,“周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先听我说好吧。我知道你看起来也确实给大家谋了不少福利,可我刚得到消息,管理局跟你的说法可完全不一样,你让我们到底听谁的?这里不少都是我们马总的人,我作为代表得对他们负责啊,不是吗?”
“你在对谁负责?”周声问:“你刚得到的消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马阳告诉你的?”
周声没有和他争,直接诘问。
对方被说得脸色僵了僵。
干脆无赖起来,“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咱们得重新谈。”
他带在身边的那几个人也跟着嚷起来。
周围不少不明所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周声的脸色往下沉。
“许朝。”
“声哥。”
周声抬抬下巴,“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找人给我捆起来。”
所有人:“……”
没人想到处事风格一向温和的人,也会突然下这种命令。
也就许朝,永远无条件执行他的要求,立马说:“是!”
周声是带了人来的,除了储钦白塞给他的那两个一天到晚都不怎么说话的职业保镖,周声这次带来的人,都是这些工人自己的熟脸。
两三个人囚一个,那是很轻易的事情。
两分钟后,周声看了一圈周围,面对几个脸色铁青的人。
对刚刚带头的人说:“煽动集结,等的就是你们,知道吗?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大众情绪,出了事你们谁负责?”
下面的几个小领班头已经低下去了。
“半夜接到出事通知我就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浑水摸鱼之辈。”周声看了几秒钟,转向周围,“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个例,正当讨伐和意见反馈是对的,但是,如果有人想趁此闹事,收了不知道是哪方的钱找麻烦的。一律踢出去,绝不姑息。”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周声的声音清晰可闻。
来到这里,他先是安抚,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方案,稳定了人心。
他也没有迅速离开。
他在等。
果然,就有人跳了出来。
看着那几个瞬间灰头土脸的人,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喊:“周总,我们肯定听你的!”
“就是,有的人说是给我们谈条件,谁不知道钱都进了他们自己腰包!”
“如果有办法,谁愿意闹事啊,至少我们不愿意!周总的方案明明已经很好了!”
周声示意许朝把刚刚那几个带走,找找背后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周声见过的真正的大规模的罢工,普通人是很容易被裹挟其中的。
他们被势力推着走,不乏被有心之人引导利用,成为政治利益斗争的牺牲品。
那时不少人饮弹而亡,被乱棍打死。
又何其无辜。
这是周声最不能容的。
人群渐渐散去。
周声站在那儿,很久没动。
“周总。”保镖上前两步示意。
周声转头,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边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的车。
“你怎么会来?”周声上车,眉间还带着不曾褪去的冷肃。
储钦白从窗外收回视线,目光在周声的脸上寻梭了一圈。
“来接你,事情处理完了?”
周声点点头,“差不多。”
储钦白倾身,替他拉上安全带,扣好。
扣完了却没有第一时间退开。
周声感觉到了被熟悉气息包围的感觉,眨了眨眼睛,眉目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靠着椅背,手指绕了绕储钦白的领带,“储哥。”
储钦白把领带拿走,挑眉看他,“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想撒娇?”
周声抬眼,“我不会。”
储钦白又把领带还给他,“轻易就能让我心软,这还不会?”
“说得我好像很厉害一样。”周声语气懒懒散散,有一下没一下扯着领带,“你要不心软是想干什么?发脾气?”
“刚刚那种情况就不要站那么近,保镖在都架不住有些人发疯,明白吗?”储钦白脑子里闪过他刚刚站在人群的样子,又想到了那张照片,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又突然问他:“你小时候什么样子?应该没有刚刚这么厉害,很可爱?”
周声疑惑这形容,“可爱?”
储钦白:“喜欢兔子的周总就很可爱。”
储钦白毫不犹疑提起周总那点不为人知的喜好,把人揽了揽,丈量着薄韧的腰身。说:“该让你再胖一点。”
周声因为痒,微躲。
小时候的自己?周声已经不太记得了。
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被奶妈和母亲追着跑的那个院子,被父亲抱在膝头学写字的力度。
那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天,不知人世疾苦的年岁。
太遥远了。
周声停止短暂的回忆,岔了话题问他:“你不忙?”
储钦白看着周声的眼睛。
一样的清黑,一样的纯澈。
就算dna显示,他是“周声”,但储钦白有种预感,照片里的小豆丁要是长大了,也合该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储钦白低身吻上周声的眼皮。
说:“是有事,明天我要飞一趟外地。”
“去做什么?”
“有个新项目要谈,顺利的话,明年三月就开机了。”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此次要去的地方,是薛奇联系的那个历史学教授选择安度晚年的地方。是顺势而为,也像是命运般的巧合一样,横竖总会走这一趟的。
至于结果,未知。
周声有些累,侧着头闭眼,发梢扫在储钦白的袖子上。
像呓语呢喃,“那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那个向来往前,走得不回头的人,现在躺在他臂弯,像是倦鸟归巢,停在了栖息地。
储钦白眉目收了凌锐,不忍打扰,凑在他耳边低声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