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青x沈元策·庄周梦蝶·终
热夏烈日当头, 空气被阳光烫出褶皱的波纹,眼前的湖光山色跟着细细波动,像笼罩在朦胧的幻象之中。
裴雪青与兄长打过招呼, 借口不叨扰兄长与友人, 带婢女离开了水榭,在有树木遮挡的岸边眺望着湖心, 半天不见沈元策冒头,急得来回踱步, 好一阵过去,忍不住蹲下身去张望起湖底。
恰此刻,哗啦一阵破水之声,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钻出水面, 沈元策满面是水地仰起头来。
裴雪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你吓死我了——!”
艳阳下,沈元策眼眉漆黑,唇若涂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怕什么,我水性好着,半道还抽空折了朵芙蕖。”
他说着以手撑地上了岸,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枝芙蕖递到她眼下,碧绿的根茎, 白里透粉的花瓣, 沾着新鲜清沥的水珠。
裴雪青轻眨了眨眼:“……人家好端端长在湖里, 你折来做什么?”
“给你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沈元策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裴雪青与他对视着, 从他眼底倒映看见自己一刹间的失神。
在心底将这句诗默念了一遍, 裴雪青出神片刻, 匆忙拿起帕子,抬高了手给他擦脸:“……都这样了还有闲心折花,我给你稍微擦擦,你快些回去换身衣裳。”
“行,听裴千金的。”沈元策笑着将那枝芙蕖递给了竹月,由她在脸上动作。
裴雪青替他擦干了脸,想着别等兄长出来撞见他们,忙与他在湖边别过了。
可人是上了回府的马车,耳边却仍是沈元策念那句诗的声音。
若听不出他今日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就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连竹月也看了出来,问她:“姑娘,沈郎君是不是对您有意,在试探您对他可是同样的心意?”
“你觉着呢?”她问竹月。
“奴婢觉着肯定是这样,沈郎君担心您对他无意,若说亲不成,往后你们便连以书会友也不能了,所以先探探您口风。只是以沈郎君如今的名声,相爷和夫人这关怕是难过,试探了您又有什么用呢?”
裴雪青低垂下眼去。
若可以,她真想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沈元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需要戴着那张人嫌狗憎的假面,在外,他会是一个在街上遇到飞贼时拔腿而追,遇到行动不便的老人时上前搀扶,对着调皮捣蛋的小孩弯腰说话的,热心又温柔的人。
在家,他会跟着父亲刻苦习武,陪母亲逛集市,包饺饵,给母亲捶背,倘若下头添了弟弟妹妹,也定会拿出长兄如父的气度,好好保护照顾他们。
在书院,他会认真读书,不屑与那些真正拿权势欺人压人的纨绔为伍,说不定比起钟伯勇之流,他更可能与她兄长成为好友。
不必请媒人夸得天花乱坠,或许他就会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裴雪青沉默良久,回过神来:“父亲母亲的意思是后话了,他今日几次试探于我,我却都回避了去……他会不会误会我瞧不上他?”
竹月说:“奴婢是看出来了,您哪里是瞧不上沈郎君,分明是害羞得不敢瞧沈郎君,沈郎君有没有看出来就不知道了……”
若是沈元策误会了,往后会不会就不同她一起看书了?
回府后,裴雪青将那朵芙蕖养在了瓷瓶中,连日对着它琢磨着这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一慌神转移了话茬。
有天打开医箱,发现那日忘了将沈元策的腰带和玉坠还给他,她像握着烫手山芋一般,心底的念头愈加蠢蠢欲动起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管他人如何看待沈元策,至少她应该告诉他,她绝没有瞧不上他。
想了几日,裴雪青有些等不及下次见面,决定以还腰带为由提早约见他,正思忖该如何给他传信,却在这天刚好收到了沈元策的消息,约她翌日去水榭。
与以往那么多次会面不同,裴雪青总觉得沈元策可能也有什么重要的话与她说,当晚翻来覆去大半宿,又是忐忑又是担忧,本以为翌日定要呵欠连天,却没想到一早便精神醒了,从梳妆到出门,竟是半分瞌睡也没打。
沈元策比她更早等在水榭,今日却没有带兵书,一见她到,从美人靠上起身,看了眼她身边的竹月。
竹月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水榭里,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你突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特别要紧。”沈元策点了点头。
裴雪青连头发丝儿都紧张到贴牢了头皮,却忽然听见他说:“我的腰带和玉坠是不是落你那儿了?”
“……”裴雪青满到嗓子眼的心潮忽而回落下去,噎了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医箱,“……是,给你带来了。”
“怎么瞧着你有些扫兴?”沈元策笑着观察着她的脸色。
“我哪儿有……”裴雪青清清嗓子扯开去,“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去赌坊,可是上次落水着凉伤风了?”
“没去赌坊是因为我在家里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沈元策沉吟片刻,手不自觉似的摩挲着腰带,像是心里有些打鼓:“那天回去以后我仔细考虑过了,往后日子还长,我总有机会建功立业,让旁人对我改观,但有些话要是不早点说,怕就错失了时机,今日约你来,就是想说这些话。”
裴雪青刚落下去的心脏又提了起来,恍然明白过来,他方才插科打诨说腰带,不过是发现她神情不自然,说说笑缓解缓解气氛罢了。
“什么话?”裴雪青屏住呼吸看着他。
“那我便先说最重要的一句。”沈元策收起摩挲腰带的手,笔直站好,神色郑重起来,静止着酝酿片刻,一字字道,“裴雪青,我心悦你,如果有一天我沈元策能娶妻成家,我很想这个人是你。”
裴雪青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一瞬间心跳快得呼吸发颤,唇齿抖战。
沈元策似乎也很紧张,胸膛轻轻起伏着,悄悄换了口气继续说:“其实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看你明明很害怕却在那种关头搬了块石头想帮我,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了,知道你是相国家的千金以后,我怕惹麻烦不想与你牵扯,可看你替我考虑得那么周全,连威胁都用上了,又有点不忍心说太难听的话辜负你的好意……”
沈元策说到这里,看了眼这座水榭:“后来慢慢我就觉着,这水榭是我在长安城待过最快活自在的一个地方,那天下雨我就故意磕破了手臂,想在你这儿多赖一阵子。”
裴雪青想说她知道,话到嘴边又没有打断他,看着那双赤诚的眼睛静静听他往下说。
“再后来我发现,让我快活自在的好像不是水榭,是你,我想如果换个地方,在家里的庭院,书房,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会很快活很自在……只是眼下这些暂时没法实现。”
“我名声这么差,圣上也忌讳文武结合,我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改变这个局面,贸然公开提亲又怕反倒让相国为着避我,给你定下旁的亲事。所以我先告诉你一声,你要是看我还凑合,来日有人向你登门求亲,你便将我与他们比上一比,若觉得我比他们强,你就等等我,若我比不上他们,你就——”
“不用比。”这回裴雪青开口打断了他。
沈元策挠了挠耳根:“我说了这么多,不会连个比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雪青连忙摇头,心跳如鼓地深吸一口气,“我是说……不用等来日,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们强。”
沈元策一愣之下抿起了唇,似是想笑又忍着:“你这话是不是草率了点,你都不知道将来会有谁向你提亲。”
“但我知道,这长安城中谁也比不上你。”
沈元策盯了她片刻,忽然背过身去。
裴雪青不明所以地探头去看他,见他握拳掩着嘴,嘴角快咧到耳根去。
“你笑什么?”裴雪青问完话,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定,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沈元策回过头看着她:“那你又笑什么?”
两人大眼对着小眼一起笑起来。
半晌过去,沈元策咳嗽一声说回正事:“有你这话,我一定努力。”
裴雪青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私定终身吗?”
“你说算,就算。”
“还差一环,私定终身是要交换信物的。”裴雪青想了想,取出一枚玉佩。
雪青色流苏作配,莹润白玉上镂刻着一个“裴”字。
“这玉佩上刻了我的姓,流苏颜色是我的名,交给你做信物吧。”她将玉佩递给他。
沈元策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伸手来接:“我这连个说亲的影儿都没有,哪儿敢收你这么重要的信物?”
“重要,才能让你记着你今日的承诺。”
沈元策在她的坚持下接过了玉佩,认真端详起来:“这玉佩能拆成两半?”
裴雪青点点头:“雪青是月光照雪的颜色,这玉佩动了些巧思,把衣字那一半做成月牙形,将这寓意也囊括了进去。”
沈元策像是思量了会儿:“那你就给我这一半,等我何时能光明正大向你提亲,再给我另一半。”
他转动机括,将玉佩一分为二,把非字那一半还给她。
裴雪青笑着收了回去:“好,那你给我的信物呢?”
“我今日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谁知你这就答应了,我这也没准备齐全……”沈元策摸了半天腰封,只摸出一柄匕首。
裴雪青却眼睛一亮:“这是你第一次遇见我那日,杀那头狼时用的匕首吗?”
沈元策点头:“你若喜欢就给你。”
“喜欢,我当然喜欢,我就要它做信物。”
“那这下礼全了,谁也不能反悔了。”沈元策笑着将匕首交给了她。
“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乌中带金的刀鞘光华流转,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目的金光,裴雪青在接过匕首的那刹被光刺到眼睛,猛地闭起了眼。
黑暗里,锋芒留下的余光扭曲了弧度,仍在一闪一闪刺痛着瞳孔,过了许久方才得以缓缓睁开眼来。
耳边的蝉鸣忽而消失不见,入目是一卷白纸黑字的医书。裴雪青趴在案上慢慢直起身子,迷迷糊糊看向周遭。
水榭里没有了沈元策,只有陪着她的竹月。
外面也不是满池芙蕖的夏天,而是明媚的春日。
“姑娘您醒了。”竹月忙上前给她斟茶。
裴雪青怔怔看着竹月,头晕沉沉的,恍若仍身在梦中:“我方才——睡着了吗?”
“是呀姑娘,您看着医书睡过去了。”
裴雪青神情恍惚地看向案上的医书,看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
此刻不是兴武八年的夏天,而是五年后永宁元年的二月初三。
是她又做梦了,梦见了当年的事……
回想着方才那个跨越近半年之久的漫长梦境,像盛装得满满当当的心脏又一次被掏空,裴雪青闭上眼,轻轻捂住了脸。
自从一年前知道他不在了,每次走进这座水榭,只要一睡着就会梦见他。
第一次在这里梦醒以后,她难过得泣不成声,很长时间不敢再踏进这里半步。
直到某天偶然读到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梦蝶,分不清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她忽然在想,如果这座水榭可以复刻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为何要将梦境与现实分得这么清楚呢?
不如就将梦境当作现实,现实当作梦境。
用那柄他送给她做信物的匕首手刃范德年,回到长安之后,她得闲便会来这里坐上一坐。
睁眼以后就想,也许方才不是永宁元年的裴雪青梦见了兴武八年的裴雪青,现在才是兴武八年的裴雪青梦见了永宁元年的裴雪青。
如果当年的裴雪青梦见了如今的裴雪青,知道了后来的事情,或许能让兴武十一年的玄策军避开那场死伤惨烈的败仗。
待战胜之后,就让沈元策留在河西,她去河西找他,让元策回京做那些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仍然遇见稚衣。
也许最后不必像如今这样走到弑杀天子这一步,他们兄弟二人,还有她和稚衣便能一同携手,其利断金。
裴雪青已经不再像第一次梦醒那样哭了,捂着脸缓了片刻神,饮下竹月递来的茶清了清口,淡淡说:“竹月,今日就到这里,回城吧。”
竹月愣了愣:“姑娘不等了吗?”
“等什么?”
“等沈郎君呀。”
裴雪青一愣:“你说谁?”
“奴婢说沈郎君,您不是让人递了字条去赌坊,约他在这里见面吗?”
裴雪青极轻极缓地眨了眨眼:“你可是也睡了一觉糊涂了?说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快些收拾收拾,跟我回医馆去了。”
“回医馆?什么医馆?咱们不回府吗?”
“医馆过几日就要开张了,我得再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事项。”
竹月见鬼了似的,吓得不轻:“姑娘,您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
裴雪青愣愣看着面前的竹月,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竹月还是梦里那副双丫髻的打扮?竹月年岁渐长,这些年分明早已改成了单髻。
再低下头去看自己,怎么也穿着好多年不见的旧衣裳。
还有面前案上的医书,竟也是她许多年前早就学完了的一卷。
……她这是还在梦里吗?
裴雪青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过面前的竹月,案上的医书,自己这身衣裳,又稀里糊涂地望向窗外,发觉外头也并非来时的阴天,而是碧空如洗的晴日。
“今日什么日子……?”裴雪青呆呆地问。
“二月初三。”
“哪年的二月初三?”
“姑娘您别吓奴婢,今年是兴武八年呀。”
像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打在头顶,裴雪青晕晕乎乎半晌,颤着嘴皮道:“……你说今日是兴武八年的二月初三?是我要答谢沈郎君救命之恩,给他看伤的日子?”
“您可算想起来了,”竹月似是松了口气,一偏头惊喜道,“姑娘,沈郎君来了!”
裴雪青在惊魂未定之中蓦然抬首望去。
春光潋滟里,那锦衣少年晃晃悠悠,吊儿郎当地踩上木桥,一步步朝水榭走来。
来不及弄清楚这到底是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是她想了千百次的愿望成了真,裴雪青心跳怦怦震响,迟疑着缓缓站了起来,迈着虚浮的脚步慢慢走上前去,眯起眼盯紧了那张越来越近的年轻面庞,瞬间红了眼眶。
少年走到她跟前站定,看着她的泪眼愣了愣,见她迟迟不开口,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裴姑娘不必太过感动,那日是你自个儿走运,遇见我瞎猫碰着死耗子千年中一回箭。”
“不是说要还我匕首吗,我匕首呢?”沈元策朝她摊开了手。
裴雪青一刹那泪如泉涌,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裴沈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