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了之 作品

第110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肆

宝嘉x李答风·风徐来·肆

宝嘉静静望着对面人的眼睛, 明明是双桃花眼,放松下来看人总含着若有似无的情意, 方才见他在帐外与沈元策插科打诨时也带着笑眼, 可偏偏看她时,这双眼睛便会用尽全力将那些情愫撇得干干净净。

倒也是种别出心裁的心虚。宝嘉忽然笑起来。

她知道他不会入公主府,本就不是当真带着什么期待在邀请他, 就像开那间酒楼,取个深情款款的名字, 挠挠他心里的痒,邀请他入府,说些模棱两可、忽近忽远的暧昧之言,也是想看看这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目会不会在她说到哪一句时松动。

她也不清楚自己想得到什么,可能根本也没想得到什么,就是看这人太能忍了, 好像永远可以冷静地拒绝她, 想欣赏欣赏他忍不住的样子,给乏味的日子添点意趣。

等他哪时候忍不住了, 她便啧啧摇着头说上一句——李先生的心志也不过如此,然后拍拍手扬长而去。

想着, 宝嘉视线下挪, 从他端正挺直的鼻梁, 到深陷的人中,再到那颗唇珠,忽然像注意到什么, 眯起眼凑上前去。

李答风目光一闪, 搁在膝上的手蓦然握紧。

宝嘉前倾的身子顿住, 垂眼看向他青筋坟起的手背。

“紧张什么, ”宝嘉轻笑一声,打量起他唇珠边上那一道细小的瘢痕,抬起食指,“只是看到了这个,突然想起当初送别李先生时我好像做了些无礼的事,这不会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李答风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别开了目光。

七年之遥,明明应当早就模糊的记忆,却不知是不是这七年间回想过成千上万次,那一夜的每一幕都仿似发生在昨日。

清楚记得他抛下冷言冷语之后,她踮起脚恶狠狠不管不顾地撞上他的唇。

记得他脖戴枷锁,手戴镣铐,毫无推拒之力,任她如同撕咬猎物一样吻着他。

记得她被他的胡茬刺痛,也像要回敬他,用力咬破他的嘴唇。

记得苦涩的眼泪淌进嘴里,含混着津液和鲜血,酸咸甜腥无数杂陈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被一口口吞咽。

眼前画面联翩浮现而过,李答风最后似答非答道:“劳公主记挂。”

那就是了。

虽然这瘢痕已经很淡,凑近了也只能瞧出些微痕迹,可七年了居然还有痕迹,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嘴巴居然也能留疤,我咬得有那么重吗?”宝嘉在与他呼吸相闻的近处盯着他的唇。

李答风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寻常来说嘴唇自然不会留疤,但伤口深了,事后又没有好好料理,也会有例外。

他是医士,最知道怎样可以让伤口早点愈合,是他自己没想让它愈合。

那一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冬日里满身都是发烂的冻疮,那么多疮痍里,只有她咬出的伤口能带来鲜活的痛感,在他躺在雪地里想就那样麻木地死去的时候,又将他拉回人间。

“……没有。”半晌过去,李答风说。

隔了一阵,宝嘉似乎忘了他在答什么:“没有什么?”

李答风再答:“没有很重。”

咬字烫嘴?宝嘉笑着坐了回去:“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好聚好散的道理,做得难看了些,李先生切莫介怀。”

“公主言重。”

宝嘉执起手边的酒壶,斟了一盏酒,朝对面一敬:“那——敬李先生的不后悔。”

说罢落落大方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一扔酒盏,站了起来。

李答风跟着起身:“公主还未喝醒酒茶。”

“李先生不知道夜里醉一点儿更快活吗?”宝嘉笑着款款走了出去。

帐中,李答风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满案的残羹冷炙,弯身捡起地上的酒盏,执起酒壶也斟了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

三日后夜里,军营主帐,李答风等了整日,终于等到元策从城里出来。

今日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突然传来,玄策军上下为防当日就要开拔,全都集结在营地里待命,李答风也就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坐了一天。

元策这一天倒是忙碌得很充实,先谈妥了亲事,又进了趟宫,晚上还陪未来岳舅手谈了一副。

“看这样子,是不着急回河西了?”李答风站起身来,抄着宽袖问他。

“掐上钟家流放的日子再回,还得忙着给我未婚妻下定。”

李答风笑了一声:“骗来的未婚妻也叫未婚妻?”

“总比骗都骗不来的好。”元策眉梢一扬,“对了,今日进宫听说公主府这两天请了好几拨太医过去,不知府上谁病了。”

李答风收起笑意:“谁?”

“说了不知道,你以为我闲得跟你卖话本关子,看那些太医慌手慌脚的,总是要紧的人。”

李答风蹙起眉头:“太医去时拎的医箱什么规制?”

“这还问没完了,想知道自己去一趟不就得了,”元策闭上眼回想了下,“檀色,正面七个屉,反面三层屉。”

那就是最高规制,应当有复杂的全身症状。

元策:“好像听那太医在问是家猫还是野猫,可能跟猫有关系。”

跟猫有关,又是复杂症状,需要询问家猫还是野猫,若是九死一生的猫抓病——

李答风垂落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攥拢起来。

“想悬壶济世就去。”元策抛了枚入城的令牌过来。

李答风险险接过令牌,在原地犹豫几息,转身匆匆出了大帐。

*

半个时辰后,公主府卧房内,宝嘉坐在榻沿,手里捧了碗米油,看着被翠眉带进来的李答风,稀奇道:“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李先生吹来了?”

李答风看着面前安然无恙的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去。

默了默,随口借了个名头:“徐太医说公主府在请医,托在下来看看。”

“那徐太医没告诉你病的人是谁?翠眉怎么说……”宝嘉指指一旁的翠眉,“李先生在府门前下马时问的是公主?”

李答风目光稍转,望向宝嘉身后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

“病的是我府上门客,前些天与你提过的江近月,江先生。”宝嘉朝榻上指了指。

榻上男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三分五官相似、五分神韵相似的脸。

四目相对一刹,江近月的呼吸和李答风拎医箱的手齐齐一紧。

“这徐太医也真是,治不好我的人,我难免冲他发发脾气,怎么还吓得劳烦到李先生头上了。”宝嘉拿勺子一圈圈在碗里打着转,“李先生在旁稍坐,我先喂近月用晚膳。”

李答风被请入座,坐在一旁眼看翠眉将江近月扶起,宝嘉对榻上人温温柔柔放轻了声道:“乖,将这米油喝了,厨房熬了半日的。”

再转过头时,又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对李答风说:“徐太医说是伤痉之症,十日前手臂被猫抓伤了,这两天才发作,一遇到刺激的光、声、风便浑身痉挛,徐太医刚施了针,这会儿暂时压着。”

李答风看了眼屋里昏暗的光线和紧闭的门窗,点了点头。

江近月病中面容僵硬,牙关咬合困难,张嘴也不便,只能张开一道缝。

宝嘉勺了一勺米油喂进去,见一半汁液从他嘴角漏出,掖着帕子给他擦了擦。

李答风搁在膝上的长指一根根蜷起,想转开眼,又跟有病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江近月绷着嘴巴不再张开。

“谁都有生病的时候,有什么好丢脸的,”宝嘉朝一旁努努下巴,“李先生医者仁心,也不是在看你笑话,只是观察你的症状,是吧,李先生?”

对上宝嘉看过来的目光,李答风继续点头。

宝嘉又勺了一勺米油,喂到江近月嘴边,见他迟迟不张嘴:“怎么,还要我用嘴喂你?”

李答风撇开头去。

榻上江近月说不成话,冲宝嘉瞪大了眼,摇摇头。

宝嘉:“那就乖点,张嘴。”

一碗米油喂了足足快两刻钟,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空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让人透不过气来。

半晌,床榻那头终于响起搁碗的声响:“李先生,来诊脉吧。”

宝嘉起身让出了位子。李答风走上前去,拿迎枕垫在榻沿,示意江近月将手腕搁上来,而后伸出三指切脉。

“如何?”片刻后,宝嘉催问。

李答风与江近月大眼瞪小眼对视着,一个用力瞪着眼,一个平静微眯:“哪儿这么快。”

“嗯?”宝嘉听着这不太好的语气,诧异地低头看向他。

李答风微微一滞:“公主稍等。”

宝嘉倚靠上床柱,别开头去,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嘴角一点点扬起。

等了一晌,李答风诊过脉,又看过江近月手臂上的伤口,判断道:“是伤痉,中症,用药辅以针灸,十日内应当会转轻症。”

宝嘉松了口气:“还得是李先生,那徐太医真是越发不中用了,害我担惊受怕了两日,整觉都没睡。”

“这下放心了,不寻死觅活了吧?”宝嘉看向江近月。

江近月点点头。

“知道你是担心我往后不让你照顾如意了,那也不能被如意抓伤了都一声不吭吧,下次还敢不敢了?”

江近月摇了摇头。

两人旁若无人地一来一去,李答风却在恍然间陷入了遥远的回想。

如意,那是当年三只小猫里最黏人的一只,每次他一走进那座香气缭绕的宫殿,那雪白软糯的奶猫就会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

宫里的画师要给如意画像,如意拱在他怀里不肯下来,画师便将他和如意一同画了下来,那幅画——

余光里瞥见什么,李答风转过头,瞧见这屋里的墙上正挂着一幅画。

画中长大了的如意拱在江近月怀里,眯缝着眼睡得舒舒服服。

并没有非谁不可的样子。

“放心,如意如今同你最亲,我不会把如意交给旁人。”宝嘉探身摸了摸江近月的额头,瞥见李答风僵硬的侧影,唇角慢慢勾起。

江近月点点头,看见李答风落在那幅画上的眼神,抿起唇,对宝嘉指了指一旁的茶壶。

宝嘉走上前去:“李先生,他要喝水,是你让让,我来喂呢,还是——”

李答风收回目光看向江近月,拿起手边茶壶,斟了盏茶水,递到他嘴边。

江近月闭牢了嘴,眨起一双不知何时盛了泪的眼,委屈巴巴地冲宝嘉摇了摇头。

李答风看着这一幕,确信了江近月这张脸只有在平静时才与他有五分相似的神韵,一装可怜就全没了。

“怎么比如意还黏人,”宝嘉却好似非常受用,笑看着江近月说,“行,我来,生病的人最大。”

李答风慢慢捏紧了茶盏。

生病的人最大——

她当年宫寒发作时,肚子疼得厉害,让他留在她宫里不许走,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他。

等他留下,她又得寸进尺,让他给她按摩穴位。

他说不行,让女官来。

她说医者眼里不是不分男女吗?

医者眼里不分男女,可他对她有男女之情。

看着她苍白到冒冷汗的脸,他伸出手去,说的也是这句:“行,我来,生病的人最大。”

李答风正出神,忽然看见宝嘉朝他摊开了手。

雪白的手掌递在他眼下,在问他讨要一盏要喂给别人的茶。

李答风将茶盏交给宝嘉,给她腾出位子,起身背过身去,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