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83章 第 83 章
身体里的战栗一阵覆过一阵, 应隐目光在门叶上持续了几秒,才从迷离中找回焦点。
她纤细的腰肢还软陷着,就着姿势回眸, 看向已经退出一步的商邵, 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怪罪。
商邵微喘,匀了匀呼吸,沙哑着低声问:“灯在哪里?”
“不开灯。”
“想看你。”
“不要!”应隐唤了他一声,按住他抬起的手。
她衣衫不整,穿的又是尹雪青的戏服,十分俗艳,远不是她平时的端庄大方。她不想让商邵看到这幅模样。
商邵依她,不再有动静。
黑暗中, 衣料轻擦的窸窣声响了一阵。应隐沉默着穿衣, 身体深处还留有他的热度和触感,因为久违, 所以鲜明深刻。他进得强势, 退得干脆,像是只为了满足她。应隐心里想,原来真的有男人对这种事毫不贪恋。
待窸窣声静了, 商邵抚一抚她的眼:“好了?我陪你去片场。”
他多不想放她去, 但她是演员,把她按在这里狠干一顿,让她跷了这场戏,改天就该有爆料说她恋爱脑耍大牌毫无敬业精神视剧组为儿戏。
他来这里,是为了托住她,而不是拖住她。是为了当她的风筝线, 而不是缰绳。
“你这样……”
太羞耻,她没能说完,商邵回道:“过一会就好。”
已经过了六点,月亮还没升到窗子上,屋子里黑沉沉的一片,一切东西都只剩了轮廓。厚实朴拙的手工家具,被褥与沙发,梳妆台的塔形——一切轮廓都显得那样粗笨,唯有他和她相对的剪影流畅着、纤细着,像两笔工描。
应隐挨过去,贴抱住他,内心想,要是这是精神分裂,该怎么办呢?好真实,好美丽,靠她自己,怕永世都清醒不了。
但愿长醉不愿醒。
商邵拉开门,陪她出去。外面有月光,视线比屋子里要明亮不少,是一种深蓝色的明亮,像沁在克莱因蓝的亚克力中。鞋子踩雪的咯吱声静悄悄地响了几步,停了下来。
商邵拉住应隐的胳膊,就着这样的光线凝目看她。
她的面庞、颈项,都如凝脂白玉,肉贴着骨,如此紧致精巧,纤秾合度,在月光下莹莹一层玉色,眉心、鼻尖、下颌缀着一点月光,恰如水头。
他看得如此仔细,让人感觉到他目光的实质。应隐抬首,与他对望一阵,眨眼时,被他安静地吻住。这是补上刚刚在屋子里荒唐过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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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片场还剩一小截路时,已经能看到木屋里透出的灯火之色。应隐准备的新年手信派上了用场,一进屋子,牛奶曲奇与杏仁酥、陈皮饼的甜香味飘满了空气,没什么等着上工的焦躁氛围,倒有些等着吃年夜饭的温馨。
“对不起大家,迟到了几分钟。”应隐诚意地道歉。
这是她头一次,剧组一会觑商邵,一会觑栗山。
就刚刚那一会功夫,关于影后男朋友的身份已经从内地游艇会猜到了香港富商,又从海归高管猜到了大学教授,说什么的都有。
最终什么也没扒出来。
如今人到了眼前,心底的那些声音又偃旗息鼓了,只觉得他尊贵,往那儿一站,按说也没吭声也不盛人,但就是让人不敢大声喘气说话,最无赖的人在他面前都恭敬了三分,最粗鄙的人到他眼前也懂了教养——瞧大摄蔡司,平日里最爱蹲着抽黄鹤楼,剔牙都不避人的,这会儿站得笔直,手是手脚是脚的,脸上无端笑三分。
按三流小说写的,他像神祇像天上月,出现在这儿,让人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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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山没关注小小片场内的气氛变化,看了应隐数秒,叫过化妆师,下巴轻抬示意:“补妆。”
不必副导演和各组指导喊话,所有人已经各就各位。
姜特刚被俊仪按着灌了小半瓶漱口水,嘴里火辣辣的疼,心想你们城里人是真会给自己找罪受。此刻见她又拿了新的递给应隐,便散漫地抄着手,等着,看着。
他没看商邵,但身体的感知如草原丛林里的狼,敏锐地捕捉着一切。
感觉到商邵的目光在他身上暂作停留时,姜特也将视线从应隐身上挪开。
他毫无情绪地看他,他也毫无情绪地看他。
不知道谁胜了,姜特只知道自己捏紧了双拳。
其实他大约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拥有他们社会里最顶级的地位,他一双皮鞋、条裤子,就能买下他们家所有的牛、所有的羊。那种气质,是因为有天生上位者的从容与气度托着他。
她喜欢这样的?可是第一次见她,她明明就像头鹿、像头羊,细弱、纯净,天生地适合被雄兽按在爪下——
她是能同时激起男人征服欲、捕获欲、保护欲与掌控欲的女人。
可是这个男人,不像。他看着四平八稳、八风不动,不像姜特已知的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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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隐讲究,漱口是避着人的。走到洗手间门里,拧开水龙头,水流声响了一阵,再出来时,她唇瓣水润,正用纸擦干,好方便描口红。
“我们再讲一遍戏。”栗山拍拍掌,“时间门不早了,状态也到位,争取三条内过。”
他的视线射向应隐,用只有她懂的眼神和话语,隐晦地询问:“你可以?”
虽然刚刚的惊魂还没有在他血脉里平息,他还在心悸,心悸得咳嗽,一张脸因为骇然颓然而比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了些,但他的女主角主动请拍,他没道理推辞。
只是,导演生涯中唯一一次仁慈,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他的目光告诉应隐,如果她喊停,他可以给她台阶,过了今晚再说。
应隐迎视着他:“试试。”
“好。”栗山开始讲戏:“这是尹雪青和哈英的第一场吻戏,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过情.欲的触碰,但一直没吻过。为什么?因为尹雪青觉得自己不配,她觉得自己很肮脏下贱,这张嘴,被很多男人造访过,那些男人跟她一样下贱肮脏,所以她是抗拒被哈英吻的。但这一次,她接受他的吻。还记得我说得灵魂配比吗?到这一场为止,好,她女人的成份,胜过了妓.女的份量,她不再把她跟哈英的一场当作是临死前的露水情缘,而是一段爱情恩赐。她败给了爱和欲的拉扯,把她的身心浸到了爱情里,这是一片纯白的雪域,是她生命第一次涉足的地方,她颤栗,欢欣,欢愉,但是——”
栗山示意应隐,让她继续讲。
“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分别,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她越跟这个男人投入多一分,就是多拽着这男人的人生往下沉一分。”应隐轻轻地说,眼睫垂下去:“所以她绝望,多一天,就是挣一天。她也深深地厌恶自己的自私,但她顾不了。‘我死以后,烈火烹油,万劫不复,生前欢,死后还’。她是个爱情豪杰,用的是自暴自弃得到的勇气。”
「我死以后,烈火烹油,万劫不复,生前欢,死后还。」
这句话写在尹雪青的人物小传里,她写的,给沈聆看,问沈聆对不对。沈聆那时久久地不说话,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他说,“尹雪青不得奖,会是栗山一生最重的败笔。”
他说的是“尹雪青不得奖”,而非《雪融化是青》。
应隐的声音落下,栗山冷肃的脸一时愕住,因年迈而光滑的皮肤上,迅速窜起了一股针刺毛孔般的颤栗感。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讲。
哈英的层次要简单许多。他知道这个女人瞒着他许多秘密,一个冬天跑到雪山来找死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秘密?但他无法探寻到。他是个靠直觉生活的人,而非逻辑和道理,所以这一场吻,对他来说是一种得偿所愿。他生命里第一次真正知晓爱,与之比起来,此前和努尔西亚的,淡得像日光下轻薄的假象。
毫无疑问,为了将男女主面部表演收录完整,这场戏一定是特写的。三个机位,姜特的特写,由应隐的肩膀越肩推过,双人特写则是侧面对称构图。栗山的调度设计,在于应隐的特写——她的镜头,是由一面贴在墙上的镜子中拍摄的。
镜子常常象征着谎言、虚妄,在这里还意味着伪造的纯净——它毕竟不是天然水晶。同时,它也是人造景框,透露着摄影机的存在,将观众从情绪的激烈中抽离出来,给了他们窥视、冷凝的视角。
观众也许会审判她,也许会同情她,这是被人生经验所高度引导的私验性感受。
吻戏是常规戏,不必清场。无关人员退出片场外,所有人都在等栗山令下,但栗山独独给了应隐几秒。他以为她会走过去,跟商邵说两句话的。但她没有,而商邵也没走。
栗山不再等,场记举板进入镜头,念出场号镜号,“mark”声后跟着打板声落,表演开始。
导演组的监视器后,坐着栗山和庄缇文,站着副导演、摄指、俊仪。
俊仪原本想问一问商先生来不来,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手指间门掐着一支未点燃地烟。
俊仪目光一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领带缠在掌间门。这么不正式,不像他。
镜头中,应隐举着烛火,那火光微弱,凝结烛泪。她转身,在狭小的空间门内与姜特对上。两人对视一阵,前面已聊了许多话,所以他们双方情绪饱满,她怔了一怔,在两秒间门,情绪由紧张至松弛,认了命,似哭带笑——
一切都很好,堪称“影后时刻”,直到该吻上时,应隐下意识回头,看向了站在屋角的男人。
栗山:“……”
“对不起,对不起……”应隐瞬间门抽离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她连连低头。
栗山深吸一口气,没苛责她:“前面很对,调整一下,一分钟后下一条。”
一分钟后。
“咔!”栗山放下导筒,搭起二郎腿,面无表情双手环胸。
摄影组:“……”
摄指老傅回头看屋角男人。
灯光甚至没有照到他,他站在影中,低调得很。
应隐深呼吸,将目光从商邵身上尴尬地看回到栗山:“对不起栗导……”
栗山挥挥手,耐心道:“一分钟。”
应隐在灯光下踱了两圈,反复深呼吸,仰头,清空自己。
商邵的存在感太强。他什么也没干,并非沈籍老婆那种死盯着的凝视,只是漫不经心地玩着指间门烟管,注意力甚至是抽离的。可是他在,应隐总想回头看他。好像在说,“那我先进去了,你要等我。”
再次一分钟后——
“咔!咔咔咔,咔!”栗山甩下导筒暴躁起身,“给我出去!制片!清场!通通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