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渊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不知不觉中, 龙沼村的下方已经遍布尸骸。
而贺渊也一点点地学会了如何接近江初言,如何讨江初言的欢心……恐怕就连江初言自己都不知道,其实自己真正喜欢的,是皮肤微黑带着体育生风格的男性, 而不是徐远舟那种软趴趴连腹肌都没有形状的软脚虾。
贺渊还知道, 江初言其实不喜欢照顾人, 而更喜欢被人照顾, 那是骨子里带来的一点小娇气, 偏偏又因为少年时的颠沛流离,江初言总是会把这点藏得很好。虽说是喜欢被人宠爱, 可正要太过殷勤,江初言又会变得警觉和戒备,靠近他的话, 必须非常小心地拿捏好分寸……
贺渊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轮回,一点点地学习着关于江初言的一切。
这一次,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江初言同意了他的追求,两个人也开始了短暂的交往。
只可惜, 到了婚礼前的那一步,江初言却再一次开始逃离。
贺渊本来以为这又是一次功亏一篑。可是,耳畔却传来了江初言柔软的哭腔。
在见到了他的真身之后, 青年是第一次没有尖叫, 没有崩溃, 没有彻底发疯。
贺渊不敢置信地对上了江初言含着泪水的眼睛。
“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已经不知道心碎了多少次的龙神, 在无数次的轮回中, 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向自己心爱的新娘诉说起两人的过往。
“你想要活下去, 所以我向你分享了我的生命——”
冰凉的手指滑到了江初言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皮肉, 曾经被无数个医生宣判过无药可救的心脏,如今却依然在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你说不想待在漆黑的洞穴里,所以我放你回到了村子里,跟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更多双手,冰凉,灰白,从四面八方探向身形微微战栗的人类青年,抚摸着对方泛着潮意的皮肤。
“你说过的……你想要当我的新娘。”
【“新娘?新娘是什么……”】
【“如果我当阿渊的新娘的话,我就可以回去跟妈妈一起住了吗?这里好黑,我不喜欢呜呜呜……”】
【“好啦好啦,我最喜欢阿渊啦,我要跟阿渊永远在一起!”】
……
一滴眼泪倏的从江初言脸上滑落,而下一秒,就有细长的舌尖卷起那温热的水滴纳入口中。
江初言颤抖了一下。
说话的过程中,原本已经完全崩坏化作原本形态的贺渊逐渐恢复成了江初言可以接受的模样,那个朝夕相处,皮肤微黑而英俊的高大男生。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江初言,声音变得很温和。
“你说的每一个愿望我都替你达成了。”
“现在应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他沙哑地说道。
江初言回望着贺渊,嘴唇微微翕动:“如果……完成了婚礼,我会怎么样?”
他问道。
贺渊凝望着自己怀中的新娘,他甜蜜地笑了起来。
“你就再也不会跟我分开了。”
江初言倏然心悸。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是第几次轮回中的记忆倏然闪现——
他看到了自己。
自己也变成了与面前的贺渊一模一样的形态,细长而畸形的身体直接嵌入了贺渊庞大的躯体之中,完完全全地血肉相连。
确实就像是跟贺渊说的一样,那样的他,根本无法再跟对方分开。
他们物理意义上的永远在一起了。
胃部一阵翻腾,江初言喉头涌起了血的腥味。
他强行忍住了身体里翻天覆地的恶心感。
“对不起。”
他对着贺渊喃喃地说道。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能想起来这些……”
江初言靠在了贺渊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尝试了那么多次,轮回了那么多次,很辛苦吧?”
拥有漫长寿命的龙神愣了愣,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因为江初言的怀抱微微颤动。
“不。”
良久,贺渊哑着嗓音,小声嗫嚅道。
“能让你喜欢我,就不辛苦——”
……
贺渊的声音戛然而止,断在了胸口处蔓延开来的刺痛中。
他低下了头。
熟悉的小刀已经完全没入了自己的身体,粘稠黑红的血液在胸口缓缓蔓延开来,染红了江初言白皙的手指。
苍白清隽的青年用双手握着刀柄,抬头对上了贺渊的视线。
因为极度的紧张,他在不自觉中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太用力,所以出了血。
那是江初言那张惨白的面上最鲜明的颜色。
“还是这么好看。”
江初言听到贺渊说道。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贺渊,发现近在咫尺的怪物脸上一片平静。
“小心。”
紧接着,他又听到贺渊的嘱咐——
几乎是在龙神话音落下的同时,江初言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起来。
手掌碰触到了靠近刀柄的刀刃处,划出了一条狭长细密的刀口。
他的血也涌了出来,跟贺渊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融合在了一起。
“不。”
江初言嘴唇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一个饱受惊吓的孩子一般,他哭得很厉害。
他踉跄着朝着身后的退去,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咔——”
就在不久之前,被贺渊亲手递到他手中的小刀也从怪物的胸口掉了下来。
明明只是那么纤巧的小刀,江初言在将它捅进贺渊身体里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真的能够伤到对方,然而,贺渊的伤口却以惊人的速度绽开。
原本只是汩汩外渗的血开始不断喷涌而出,仿佛江初言刚才那么随手一捅直接伤到了贺渊的动脉一般。
他的血开始喷涌而出。
“好痛。”
可一直到这个时候,贺渊依然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样,高大的男生虚虚抚向自己胸口,然后抬手看了看已经被染成血色的手掌。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泪光。
“初言,”男生沙哑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单词里头透着委屈,“我好痛。”
他轻声道。
“好痛啊……”
江初言没有回应贺渊。
短暂的愣怔之后,江初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然后,他捡起了小刀,再次冲向了贺渊。
“噗嗤——”
刀刃直直刺入了贺渊的眼眶。
“噗嗤——”
下一刀是颈部。
……
身形高大的男生却被消瘦的江初言直接推到在地。
明明是怪物,可他此时却显得那样虚弱。
他就那样死死看着伏趴在他身上的江初言,目光显得格外空洞。
“嘶……初言……我……”
混合着血水的呜咽从他口中含糊地漏了出来。
然而,被他眷恋目光包裹的青年,却只是自顾自地将刀刃不断送进了他的体内。
“你那么喜欢我。”
江初言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怪异而又陌生的尖锐语调。
“所以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杀了你的话,我就可以逃出去了……只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可以了……”
江初言发了狂一般地捅着身下的怪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渊的声音消失了。
江初言垂着头,跪坐在怪物变得柔软恶臭的尸骸之上。
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呆滞地凝望着贺渊,心里却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明明那么可怕,明明那么强大的怪物,竟然就这样倒下了吗?
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幻想?
他忍不住想道。
然而,在他的注视下,贺渊的脸却无比真实地开始逐渐变得青灰,就连四周猩红的瞳孔逐渐变得浑浊。
江初言看了贺渊好久,然后才颤抖着举起手探向贺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早已麻木。
那上面沾满了血。
“……”
“对不起。”
过了很久,江初言才气若游丝地呜咽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他混乱不堪地重复道,然后微微俯身,用已经没有丝毫知觉的手指,合上了贺渊的眼睛。
贺渊的脸上湿漉漉的,但是却不是血。
意识到这点后,江初言颤抖不已地从尸体上爬了下来,他一个健步冲下了楼梯,没命似地朝着记忆中村口的方向跑去——
在给刘天宇他们闭上眼睛时,江初言在那具新鲜的尸体上,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贺渊”的车钥匙。
*
在巨大的刺激下,不断轮回的记忆逐渐开始在江初言脑海中复苏。
不过,因为已经重复了太多次,而每一次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江初言此时早已记不清在过去自己还有其他三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即便是在如此混乱模糊的记忆力,有一件事情却是一直在重复的。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
无论在记忆里开车带着其他人回到龙沼的人到底是贺渊,是徐远舟还是他自己,最后的剧情却始终大差不差。在布达措措的蛊惑下,其他三个人会有强迫又或者是诱骗的方式,让江初言成为龙神的新娘。
然后,徐远舟,刘天宇还有白珂,会想方设法丢下他,开车离开龙沼。
哪怕是这一次也是一样,在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刻,那三个人依然逃了。
而如果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轮回,如果每一次轮回,那三个人都会变成崭新的尸体,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在龙沼村的村口一定还停放着那辆越野车。
不知不觉,雨下得更大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那瓢泼大雨吞没了。
江初言将掌心中的车钥匙握得很紧,他不断地按动着车钥匙的开车键,然后屏息凝神地在瓢泼大雨纷乱的雨声中仔细捕捉着车在遥控下嗡鸣的那一声“滴滴”电子音。
在这过程中,他甚至不敢回头望向自己后方。
……
江初言其实很少跑步。
幼年时孱弱的身体给他留下了永恒的印记,无论是母亲在世时还是后来他自己长大后,他都很少跑步。
他以为自己会很不擅长这个。
不过很显然,他低估了自己。
江初言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跑得这么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落地时勾起脚尖,用脚后跟落地,然后利用脚掌的力量用力蹬出去。
冰凉的雨水冲刷在他的皮肤表面,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断变幻的道路让他仿佛置身于迷宫深处,而在雨幕深处,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嘶嘶作响。
那会是贺渊吗?被他杀死的贺渊,会摇晃着遍布刀痕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吗?
还是说,那会是水猴子?
没有了怪物的控制,那些水猴子会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吗?
……
无数纷乱地思绪滑过脑海,江初言感觉到肺部在燃烧,而他的心脏,也处于过载状态。
又那么几个瞬间,江初言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狂奔到绕地球一圈,可是是,触目所及,周围的一切还是龙沼的景象。
他始终还在龙沼村错综复杂的小楼与土路上不断徘徊。
自己难道会永远困在这里吗?
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江初言倏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挂在树上,早已风干的尸体在风雨飘摇中不断摇晃,一只手却高高地举了起来,正对着某个方向。
江初言来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在路过一棵大树时,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
轮回留下来的残影中,青年目光空洞,脸色发青。
他也高高举着手。
身后影影绰绰地,跟着三道模糊的影子。
江初言继续狂奔。
……
“滴滴——”
然后,他听到了那一声蜂鸣。
江初言抬起头,直勾勾望向自己前方,手指已经冰凉到麻木,他又按了一次车钥匙。
越野车的灯光在昏暗的雨幕中闪了一下。
*
车子的轰鸣响起。
江初言全身浸湿,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然后一脚踩下了油门。
越野车抖了一下,轮胎在泥浆里空转了两下,就在江初言心脏紧缩的那一瞬间,整辆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龙沼村外直接冲了出去。
在车辆冲出去的同时,江初言本能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在连绵不绝地雨幕中,无数道模糊的人影缓缓浮现了出来。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跟上来。
江初言打了个哆嗦,倏然将目光收回放在了路上。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朝前开去。
江初言没有在道路两边看到水猴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继续鬼打墙回到龙沼……不过,上一次鬼打墙时,开车的人是贺渊。
那么如果是自己呢?自己开的话,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吗?
在极度的慌乱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
江初言的眼前并没有出现那噩梦一般的景象。
道路看上去是正常的,就像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一样。
终于,在几个小时之后,江初言眼前闪过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才有的璀璨灯火。
江初言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灯火,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浸透了脸庞。
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江初言踩下了刹车,满身泥泞的越野车在路上停下,紧接着就迎来了其他车辆尖锐的喇叭声。坐在座位上的青年却没有丝毫的怒意,他感动地看着后视镜里冲着他咒骂不休的司机,然后缓缓开着车子挪到了路边。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
停车的那一瞬间,他颤抖着在方向盘前佝偻下身子。
“呜呜……”
“呜呜呜呜……”
江初言伏在方向盘前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
而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以放松。
哭泣中,疲倦感就像是海潮一般,缓缓涌了上来。
*
“初言?”
“初言你还好吗?”
……
遥远的,好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声音响起。
江初言猛然打了个哆嗦,然后跳了起来。他一下子就撞到了车窗玻璃,额角传来一阵闷疼。
“嘶。”
青年发出了一声闷哼。
“噗,初言哥,你没事吧?睡迷糊了?”
后方传来一个稍显做作的声音。
江初言捂着额头,眼神中闪过了一缕恍惚。
他缓缓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了跟徐远舟刘天宇挤在一起的白珂。
“……”
“额,初言哥?”
对上江初言的视线,原本还在笑嘻嘻的白珂愣了一下。
“我脸上有什么吗?”
他迟疑地问道。
“没,没什么。”
江初言有些茫然地说道。
青年不自觉地抬手环住了自己,明明是在温暖的车厢里,可他却莫名的觉得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阴冷浸透全身。
他有些头晕。
“初言,哇,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劲,你是不是晕车了?”
这个时候,徐远舟也终于看向了江初言,他后知后觉地问道。
“我……”
正当江初言准备开口否认时,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驾驶座上传来。
“初言他从来都不晕车。”
说完,开车人抬起手,将一颗陈皮糖搁在了江初言的掌心。
……
江初言愕然地转过头,望向了自己身侧的男生。
微黑的皮肤,如同刀削一般深邃而英俊的面庞,贺渊手握着方向盘,似乎是察觉到了江初言的视线,他微微转头瞥了身侧之人一眼。
“怎么了?”
他问。
江初言没有说话。
贺渊却回错了意,像是非常无奈似的,他冲着江初言微笑起来。
“你再忍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江初言打了个寒战。
“什么到了?”
他喃喃问道,寒意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四肢百骸间蔓延。
“龙沼村啊。我们马上就要到龙沼村了。”
下一秒,他听到贺渊用无比温柔对自己回答道。
尾声——
“喂喂,你,是啊,就是你,你在这里瞎几把乱转什么呢?”
“什么?你要进山?”
“……”
“啧啧,我看你白白净净一个年轻伢子,脑子怎么就不清白了?进山,这时候你进山,你怕不是找死罢?没看新闻?不久前刚失踪了好几个,你这单枪匹马地还想往里头闯?知不知道奚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真是的……”
“滚滚滚,离这里远点,别找死。”
“……啊?”
“你说你来找你学生?那几个大学生是你学生?怎么可能,你看着年纪也不大。”
“唷,这年头还有这么年轻的教授啊。”
“开题报告没交?什么意思?等等,喂,等等,我管你老师不老实的,别进去——”
“额,人呢?喂,人呢?”
“靠,老子该不会是见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