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子 作品

118. 浪淘沙(三)

  蒋先明的话音方落, 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 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 俯身作揖,“蒋先明轻信谣言, 妄下论断, 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他蒋先明也要翻,这是目无君父, 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 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一双眼睛盯住葛让, 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么忘了, 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说什么,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 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

    “阿喜,我让你很辛苦。”

    他说。

    “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头发还披散着,便将他按到铜镜前坐下,双手一边拢起他的长发,一边说,“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徐鹤雪抬起眼,在铜镜里凝视她的脸。

    “今晚你做饭给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为他梳理发髻的动作没停。

    “好,”

    徐鹤雪轻应一声,“想吃什么”

    倪素想了想,笑着说,“你问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记得要多作几道菜,今晚我们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发髻,再将那根白玉竹节簪入他的髻间,她俯下身,在铜镜里看他,“真好看。”

    徐鹤雪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腕。

    黄昏时分,青穹闷声不响,帮着将灶房里的菜摆上桌,倪素将温好的黄酒取来,看见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鹤雪,“你何时会做雀县的菜”

    “我帮徐将军找雀县厨子要的菜谱。”

    青穹忽然出声。

    “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徐鹤雪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嗯”了一声,她夹了一块红烧栗子鸡,栗子香甜,鸡肉软烂,她抬起头,“很好吃。”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阿喜。”

    徐鹤雪握住她递灯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我们分离,我也不会自弃,相反,我照旧会做我想做的事,过好我的日子。”

    徐鹤雪下颌紧绷,他紧紧地抱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矛盾几乎快要将整个胸腔淹没,他既恨自己为欲念所束缚,以残魂之身,拥有了她,又可耻地想要这样拥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么也不能拥有了。

    “如果你还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时你能看见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这样我就知道,我抬起头的时候,该看哪一颗了。”

    倪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满目是纷扬的大雪,徐鹤雪轻柔的吻落在她发顶,“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什么,阿喜,我都为你祷祝。”

    哪怕化身为风,也一定不以严寒伤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线里藏了一分颤抖。

    若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身边。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往后也不会,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有一个小进士将军,是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强忍泪意,“我相信我这一生,总能看到这个人世还给你应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