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子 作品

133. 番外一 一个日常。

    熙祐二年七月底, 忽来的一场细雨沙沙。

    “倪小娘子,你们家的医馆不忙么怎么还自个儿上山来捡蝉蜕”

    没带伞,也懒得躲雨的药农在山道上与一年轻女子相遇,一见她的样貌, 两鬓斑白的老妇便笑得弯起眼睛。

    “有医工们在帮衬, 我偷闲一日, 来山上捡着玩儿。”倪素背着一只药篓, 里面也没有多少蝉蜕壳。

    “这雨也不大, 细丝儿似的, 倒也不碍事。”药农不是第一回见她, 从前倪素常在这片跟着他们识百草,也算是他们这些乡里人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会儿待她也自然很是热忱,与她一道走, 又将自己带的干粮分给她吃。

    倪素不好推拒,要了小半块饼子, 就着酱菜,在一片树荫底下, 与老药农一块儿吃。

    “从前你父亲在时,他常来咱们乡下义诊,是个活菩萨啊,我们这些药农也都愿意将药材都交给你们家的药铺,但你那二叔可不是个东西,不义诊也就算了,诊金还收得高,药铺里收药的价钱也压得低,若不是你回来, 他非将你们家的招牌给败了不可”老妇絮絮叨叨的,说得起兴,还啐了口,“如今在牢里待着,真是他的报应”

    倪素一年前重回雀县之时,圣人亲赐的“妙手仁心”的牌匾没隔几日便也紧随而来,倪素重提旧事,与二叔倪宗对簿公堂,最终,县太爷以倪宗买通山匪加害亲侄女未遂的事实为由,判倪宗徒三年。

    “还请您放心,我们家得药铺,从前我父亲在时是什么价,如今还是什么价,收你们的药材,绝不压价。”

    倪素笑着说。

    老妇拉着她的手,“如今谁不知道倪小娘子的好我们村里那些生产之后落了症又不好意思说的,我也知道几个,不知你”

    倪素用衣袖给她挡雨,听见这话便正色道,“您只管问问她们,若是银钱上有困难也不必担心,你们村里大多都是采药的,用采来的药材也可以抵诊金,还请您千万劝她们来医治,千万不要忍着,病只会越拖越重,是不能好的。”

    老妇笑眯眯的,“我晓得了,我回去就与她们说。”

    倪素怕雨若再下,老妇稍不注意便要滑倒,所以便与她结伴,两人一同在林子里捡了一会儿蝉蜕壳,背篓没有满,但她们也不打算在山上逗留。

    倪素扶着老妇顺着山道往底下走,她用衣袖给老妇挡雨,让老妇有些不好意思,“倪小娘子,我是山里人,粗惯了的,你不用这样照管我。”

    “我还年轻,您再是山里人,也要顾惜身子,不要生病。”

    倪素说道。

    细雨绵绵,落在道旁的草木丛中偶尔发出脆声,天色青灰,雾色在远处连绵,如山水墨画。

    行走间,她稍稍一顿。

    “倪小娘子,怎么了”

    老妇转过脸来问她。

    “没什么。”

    倪素摇头,“我们走吧。”

    老妇不疑有他,一手撑着竹杖,一手挽着倪素往前走,她并未发觉在倪素身侧有一道淡如雾的颀长身影。

    淡青的圆领袍,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簪一支白玉竹节,一张面容苍白,眉目清冷。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衣袖,无声地挡在倪素的头顶。

    倪素悄悄转过脸,与他四目相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翘起唇角。

    下了山,倪素与老妇分道,将暂时安置在农户家的霜戈牵出,倪素拉下身边人的手,“今日原本是想与你在山上玩儿的,下雨就不能了。”

    “下回再来也是一样。”

    在空无人烟的宽阔山道上,徐鹤雪将倪素扶上马背,自己一踩马镫,翻身上去,拉住缰绳。

    “别遮了,只是小雨,我不会生病。”

    看他在解马鞍旁的斗笠,倪素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我们就这样回家吧。”

    徐鹤雪只好收回手,一夹马腹,霜戈立时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前走。

    “霜戈好像要洗澡了。”

    倪素摸了摸霜戈沾了些泥点子的鬃毛,她抬起脸,不远处有一片荻花丛,荻花丛尽处是一片湖。

    细雨在湖面轻点,打旋儿。

    “徐子凌,我们就在那儿给它洗洗吧”倪素一时兴起,指着那片湖水。

    徐鹤雪“嗯”了一声,拉着缰绳令霜戈跑起来,雨丝在这样凉爽的风里斜斜拂来满脸,倪素仰起头,望见他的下颌。

    霜戈的马蹄声止,徐鹤雪开口“阿喜”

    冷不防,她忽然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徐鹤雪眼睫轻动,一时间话音戛然而止,他低头,对上她湿润的,白皙的笑脸。

    徐鹤雪禁不住随着她的笑容而微弯眼睛。

    他真的很喜欢她的亲近。

    “下来。”

    他轻吻了一下她微湿的鬓发,下了马背,在底下朝她伸出双臂。

    倪素扑进他怀里,被他稳稳地抱下去,两个人将霜戈牵到水浅一些的湖畔,霜戈的马蹄踩着水,发出泠泠的声响。

    倪素也不顾惜鞋袜,就踩在水中,掬起水就往霜戈身上泼,又很认真地洗它银灰色的鬃毛。

    霜戈大抵是高兴的,嘴里吐息声不断,倪素听见徐鹤雪道“阿喜,往后站些。”

    但已来不及,霜戈抖着湿润的鬃毛,水珠一颗颗砸来,扑了她满脸满身。

    倪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徐鹤雪踩着水来到她面前,他用衣袖擦了擦她的脸,“它跟悬星一样,洗澡的时候喜欢捉弄人。”

    这是倪素第一回给霜戈洗澡,她自然不知道这些。

    霜戈在徐鹤雪身后摇晃着湿漉漉的马尾,水波粼粼间,它身上湿润,正歪着脑袋在看着他们。

    倪素立时又捧了水泼向霜戈。

    霜戈晃了晃湿润的脑袋,发出欢快的叫声。

    倪素笑起来,忘了自己身上的狼狈,又拉着徐鹤雪一块儿给它洗掉身上的泥点子。

    霜戈一身毛发变得雪白干净,银灰的鬃毛也在天光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徐鹤雪与倪素的衣裳都湿透了,他一手牵马,一手拉着倪素到岸边。

    雨雾弥漫,荻花丛中沙沙而响。

    两人一马,在丛中观雨。

    “今日下雨,在建的学堂怕是要停工。”

    倪素说道。

    “青穹还在那边看着,我们回去便趁着这雨,夜里请工匠们用饭。”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

    倪素摸着霜戈的脑袋,闻声对上他的视线,“你做啊”

    “嗯,我做。”

    他说。

    “好,我和青穹都帮你的忙。”

    倪素拉着他的手摇摇晃晃。

    “快些回去吧,湿衣裳再不换,你一定生病。”

    说着,徐鹤雪将她扶上马背,却不防她居高临下,一双手忽然捧起来他的脸,“到底你是医工还是我是医工”

    风拂荻花,窸窣而动,徐鹤雪一双眸子清透“你是。”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温度裹附而来,倪素只稍稍晃神,他便已经在她身后握住了缰绳,他仍没放开她,“但你一向不够顾惜自己。”

    “回家你什么也不要做,沐浴换衣,然后在房中睡一会儿也好。”

    他温声交代。

    “那你呢你做什么”

    倪素靠在他怀里。

    “你昨日义诊的病案我还未及整理,我夜里想到一个阵图,回去也要记下。”徐鹤雪嗓音冽冽。

    行医不易,女子行医更不易,倪素早已做好准备用一生来践行此志,一辈子写一部女科医书,而陪伴在她身边的这道孤魂,因三万英魂的事已了,他即便只用武力,幽都也不许他在阳世杀人。

    他回不去战场,无法亲手收复一十三州。

    但放下剑,他又重新握起笔。

    她写医书,他写兵书,这便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后半生。

    她治病救人,他致太平。

    她添一道皱纹,他便也添一道。

    “我当初为从二叔手里顺利夺回医馆,在公堂上立誓死守倪家家业,终生不嫁,”倪素仰起脸,“但我只说不嫁出去,却没说不招赘,再有一年,等我为倪公子守节的期限过去,我就在人前招你来我家。”

    “徐子凌,你愿不愿意入赘我家啊”

    “嗯,愿意。”

    “给我做饭,写病案,一辈子也不觉得我烦吗”

    “不会。”

    “宣纸够用吗我们回家时,要不要再买些”

    “昨日我已出门买过了。”

    雨声沙沙,山野雾浓。

    倪素窝在他怀中,忽然低声说,“真好啊徐子凌。”

    他没听清,低首靠近她,“什么”

    “我说,你可以自己出门,可以想去任何地方,不受禁制所扰,我再也不是禁锢你的枷锁。”

    世上所有听过“青崖有雪,而我负之”这句话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有人在的地方,他都可得自在。

    “你从来不是枷锁,与你寸步不离,我心中欢喜。”

    徐鹤雪仰头,天色青青,“阿喜,天晴若有风,我们再放纸鸢吧。”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