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刚播完,江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玩儿,休息不了了……”
李玩打断他:“我正在看新闻,越城新区百里路,是吧?”
“嗯,直接过来吧。我去现场等你。”
钟馗的神情有些凝重,画了道护身符给李玩:“这鬼执念很重,力量很强,有些危险,务必小心。”
李玩把符捧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不太对劲:“你不是在么,有什么危险的?”
钟馗盯着电视:“我得先去。”
电视里,新闻还在继续。
面容姣好的记者对着镜头舌灿莲花。
鬼影飘在记者身后,双手张开像朵莲花,突然一把环抱住她,苍白染血的手,猛地向两边扯动,一下子撕开了她的短袖。
露出了肉色的胸衣和丰满的胸脯。
记者很敬业,片刻慌乱之后捏住了碎开的短袖,坚持把新闻播报完毕。
视讯断开,切进广告。
李玩回头去看钟馗,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下楼打车往现场跑。
各个社交媒体的所有榜单所有话题都集中在田思思的视频上。
“已故女性摄影师田思思发布视频仍在持续发酵中”
“undersea到底是什么?”
“田野坠楼去世”
“路边斗殴致死者疑似是undersea建立者周芯”
“杀死周芯的人不是罪人,而是英雄”
“周芯命案现场记者突然衣服破裂春光乍泄”
……
一石激起千层浪,田思思视频的影响力扩起的涟漪,一圈圈散满全国。
舆论,民情,都变得不再受控。
街道上到处都是游行的人,女性为主。
举着反偷拍反窥视反男凝的牌子。
李玩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封锁起来。
但封锁线之外还是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举着手机,闪光灯不断闪烁,像是明星出道发布会。
江焰应该也刚到不久,正在那辆老旧的别克里更换防护服。
李玩钻进车里,一边换衣服,一边从窗户里往半空看。
钟馗也在,只是不像平常人模人样板板正正的,甚至没个实实在在的肉身,半透明的,鬼里鬼气的,幽幽飘在半空,双手结印,俯瞰一切。
这是一个路口,一辆宝马530停在斑马线一边,车前脸前窗上都溅了血,尸体躺在斑马线上,血混着脑浆一类的东西把斑马线染变了色。
那血肉模糊的鬼魂眼球掉出眼眶外,鼻子歪斜着,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间,头顶、身后、身前,都飘着朱砂黄符,隐隐散发金红光芒。
江焰和李玩刚蹲在尸体旁边,一架无人机飞到他们上方,那个被撕掉衣服的记者换了件新的、看起来很结实的外套,又开始在封锁线外播报。
“现在起尸人已经来到了现场,准备协助警察搬走周芯的尸体。
周芯生前遭到残暴殴打,身上多处骨折,头面部损伤严重。
专业起尸人可以保证在尸体搬运过程中不对尸体造成二次破坏,本台也是全网首次对起尸人工作进行揭底——”
江焰瞅了瞅头顶上盘旋的无人机,把嘴里的棒棒糖转到一边:“玩儿啊,今天可要分外努力咯。”
李玩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透过面罩,仍盯向半空漂浮的钟馗。
钟馗紧紧皱着眉头,结印的双手有些微颤。
鬼魂身周的白气愈发浓郁,翻滚如打发的奶油,颇有些沸反盈天的气势。
几张道符开始晃动,终于被白气冲散,瓦解成一阵烟雾。
钟馗的虚影看起来确实非常虚,似乎是维持不住法印,坠落在地,单膝跪着,一手撑在地上,不断喘息。
白气倏忽炸开,鬼魂朝李玩直扑而去。
李玩愣住了,但双手托着尸体,不好腾挪,一时呆在原地。
她颈上戴着钟馗给她的护身符,一下子金光四射,在面前形成个盾,扑过来的鬼魂一头撞在盾上,弹飞出去,像被灼伤一样,身上散出一阵青烟,厉声惨叫着咣咣乱飞。
一旁的钟馗似乎更虚弱了,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浊血。
也称不上严格意义的血,没什么实体,漂浮成烟,消散不见。
江焰看李玩突然呆住不动了,轻声叫她:“玩儿,玩儿?你怎么了?”
李玩回过神来,继续挪动:“没事。”
江焰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皱了皱眉:“不舒服么?”
李玩摇摇头,视线从钟馗身上转到那鬼魂身上。
鬼魂调转了方向,又朝那记者攻去。
钟馗见他身周白气如潮席卷,弥漫开来,知道他准备发大招,然而他此时五脏如焚,稍微一动就气血翻涌,无法压制。
白气充塞天地,一片翻涌中,鬼魂又贴上记者身后,双手环绕,作势要勒住记者的脖子。
钟馗咬咬牙,终于飞身起来,手往颈后探出,虚空拔出一把金光长刀,朝鬼魂呼啸砍来。
长刀带着金光砍下,鬼魂像花瓶般碎裂,金光自各个碎裂缝隙爆出,荡清所有白气,鬼魂解体,碎片落地,零落成烟。
李玩完全愣住了,捧着尸体呆在原地,看向钟馗。
钟馗全身像被金色勾边的年画,身后还显出个巨大的金色法相——和那年钟馗捉鬼图上的钟馗一模一样,他,竟然真的是钟馗。
李玩透过防护服面罩,直勾勾看着他。
他也低下头,看了李玩一眼,就那么一眼,极浅淡的一眼,李玩却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剧烈颤动了一下。
巨大的法相缓缓消散,钟馗闭上眼,掉下来,摔在地上,不见了,像个摔炮,哑掉的摔炮,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李玩开始觉得头痛欲裂,跪在了地上。
方才钟馗手中挥剑,朝鬼魂砍下来的样子,除了穿着外,跟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她捧着尸体的头肩,上半身不住颤抖。
江焰既紧张又着急:“玩儿,你怎么了?别吓我。”
上空的无人机仍在盘旋。
李玩可以隐隐听到场外记者的声音:“那位女起尸人好像突然发生了一些状况,不知道是不是抬不动了,目前看起来,这具尸体恐怕没办法被顺利抬走,让我们摄像头拉进来看一下……”
剧烈的疼痛,从头顺着整条脊柱延伸到每一寸骨骼,她几乎无法站起身,仅凭最后一丝意识,努力托着尸体,才没让尸体掉在地上。
她听到江焰焦急的声音朦朦胧胧传来:“玩儿,慢慢放下吧,我来接手,这尸体不重。”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摇摇头,缓缓站起来。
隔着面罩,江焰看到李玩脸色苍白如薄纸,汗珠挤满额头,她的身子都在抖,唯独一双手,四平八稳托着尸体,一点一点往接尸车边移着步子。
她走得很慢,江焰也尽量配合着她,放慢了步子。
尸体被接进车上,李玩觉得整个世界的喧嚣一下子停住了,她变得轻飘飘的,向后仰去。
她感到江焰的臂膀护住她,安心地晕了过去。
又是梦境。
梦里又是混沌一片,处处云气。
有人一袭黑色银纹长衫,跳起来,跃至半空,手中挥舞一柄金光长刀,朝她砍了下来。
她一下惊醒。
又是浑身大汗。
头还是很痛,她睁眼四处看,有些陌生的卧室,到处空荡荡的,手机不在身边,钟馗也不在身边。
她下了床,走出卧室。
听见碗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江焰站在厨房里,手摸在耳垂上,锅台一片混乱,一碗粥打翻在地。
方劲秋拎了根拖布骂骂咧咧冲了过去:“你怎么这么笨啊!力气壮如牛,脑子也蠢笨如牛!”
李玩笑了。
这是方劲秋家。
方劲秋看她醒了,把拖布塞到江焰手里,走到李玩面前。拉起她的手:“醒啦?你是怎么了?是最近太累了么?身体不舒服的话,休息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江焰把那一滩粥越拖越糊,举手喊方劲秋:“方队,方队,这里出了些状况。”
方劲秋走过去,一把抢过拖布:“你给地板做面膜呢?!滚出去把衣服收了!”
江焰悻悻走出厨房,在桌子上拿了个棒棒糖打开,塞进嘴里。
吐着一股橘子味问李玩:“没事了吧?”
他最喜欢橘子味的棒棒糖,因为方劲秋喜欢橘子味儿。
李玩摇摇头:“可能有些中暑。”
江焰:“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么?”
“不用。”
江焰拍了拍李玩的肩,转身去阳台收衣服:“收拾收拾,喝点粥吧。”
李玩也走进阳台,站在江焰身边,伸手收了件白色短袖下来,边叠边问:“师父,我的手机呢?”
“你的手机摔坏了,拿去修了。”
李玩哦了一声。
她知道江焰在撒谎。
因为她感到江焰收袜子的手极短暂停了一下。
方劲秋把粥端上桌,语气不太高兴:“你骗人家干什么?”
其实李玩不在乎江焰是不是骗她。
反正江焰不会害她。
但是方劲秋对这件事反应很大,把碗筷在桌上拍得砰砰响:“你骗她,是怕她接受不了吗?你为什么要预设她接受不了?就算她接受不了,她也得学着接受!”
江焰明明一八几的魁梧身高,李玩却觉得他此时像个鹌鹑,放在砧板跟前大气不敢喘的鹌鹑。
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是为了玩儿好……”
方劲秋更是火冒三丈:“狗屁为了她好!你就是从心底里觉得玩儿不行!”
江焰更像鹌鹑了,似乎连头发都一下子耷拉了下去。
方劲秋气呼呼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划拉出一条新闻:“李玩,你自己看吧。”
“起尸人在搬运尸体过程中突发意外!起尸人险些将尸体摔落!三问越城警察局!
起尸人是否专业?
起尸人是否该由女性担任?
起尸人的工资是否由市民税费承担?”
评论区一片骂声。
“说了又该挨骂,但这种活,女的不行的。”
“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哪有真正的专业性可言。”
“死的人是周芯,这个起尸人也是女的!她应该拒绝搬运周芯的尸体!”
……
江焰坐在桌边,给李玩盛了碗粥:“别放在心上。那些营销号做了恶意截取,你最后把尸体抬回去的片段,剪掉了。”
李玩放下手机,端起碗,淡淡问道:“那尸体怎么样了?”
方劲秋:“挺好的。已经检完了。”
“会影响以后我们接活么?”
方劲秋没说话。
但有时候沉默能说明很多事。
尸体是周芯的,借着田思思视频的热度,话题度自然很高,方劲秋自然信任李玩,但警局要考虑舆情影响。
这些李玩都懂。
她没再说话,开始埋头喝粥。
江焰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方劲秋,从口袋里掏出李玩的手机,小心翼翼递还给她:“玩儿啊,别多想,网上的评论,少看,咱多关注现实生活。”
“评论?什么评论?”李玩接过手机,放在一边,捡了枚鸭蛋塞进嘴里,囫囵着说:“我只是觉得,影响了生意,以后赚得会少。”
江焰愣住。
方劲秋一巴掌拍在江焰后背:“我就说没事吧!你就该对李玩放心!”
江焰苦笑:“我怎么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只关心钱。我现在一点不放心了,这孩子是不是打击受大了?”
方劲秋嚼着咸菜:“警局那边,我会多帮你们说说话。就算有影响,也是一时的。”
李玩大口大口喝着粥:“以后我也出去拉单子吧。”
江焰瞪着眼睛:“怎么啦?你连笑都不会笑一下,上门板着脸问人家家里有没有死人么?”
李玩扯出个笑:“我会笑。”
江焰打了个冷颤,甚至方劲秋都打了个冷颤。
江焰又给李玩盛了碗粥:“先休息几天再说吧。”
方劲秋突然想起了什么:“诶,对了,怎么这次不见小钟?新闻闹这么大,也没见他给你打个电话慰问一下。”
李玩放下了碗。
钟馗巨大的法相浮现在脑海。
那应该的确是钟馗。
可是,他为什么不见了?
梦里那个手执金光长刀的黑衣人,和钟馗斩鬼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她相信钟馗肯定隐瞒了些什么,等再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他透明的身体,金光黯淡的虚弱样子继而浮现在脑海。
李玩轻轻皱了皱眉。
他不会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