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成为神仙是个意外。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本来只是老子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童，沾了老子的光，拽着老子的青牛尾巴招招摇摇上了天。
乾坤毂也像一头青牛，盘踞在天界之上，控制着三界之中的一切因果。
那时他才知道，天界并不制定秩序，也并不能跳出因果，人，鬼，神，都受乾坤毂制约。
那个巨大而冰冷的，没有一丁点温度的，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东西，在昼夜不停的旋转之中操纵着一切。
三界万千生灵，不过是乾坤毂的一盘棋，一场游戏。
渡厄是个小神，他可以解决一些风寒头痛的小病小灾，或者帮痛苦中的父母找回走失的孩子。
虽然是个小神，但是他很忙。
忙了几千年，依然是个小神。
天界就是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这个世界上，总该有什么东西得是在变化的。
玉宸做了多少年天帝了？
她不该做那么多年的。
人虽然短命，但短命的好处就是变化。
玉宸有过任何变化么？
没有，她不会老，她一直那么美，美过几千年来，天界出现过的所有神仙。
不该是这样的。
在乾坤毂的控制下，这三界的因果从来都在轮转，但轮转千年，三界真的有在变么？
人还是人，妖还是妖，神也还是神。
这整个世界，缺少流动性。
一切，都该流动起来。
老子说了，上善若水，水，就是不断流动的。
秩序，早该被改变了。
他在下界看多了流离失所的人，被抛弃路边的孩子，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是人间最低贱的贱民，是寄生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他们破碎而绝望。
绝望大部分时候滋生恐惧，但偶尔也滋生平静。
他从未见过那么平静的孤魂野鬼。
是个脏兮兮破烂烂的小男孩，瘦骨嶙峋，全身是伤，伤口从衣服的裂口里暴露着，横七竖八，遍布全身。
男孩站在一座寺庙外，平静地往庙里看，佛像前蒲团上跪着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男一女。
男孩脸上有一大块黑色胎记，从右眼下延伸到右下巴。
女孩脸上用黑灰泥巴涂满，像个淋了雨的泥娃娃。
两个孩子虔诚地向佛朝磕头祈祷。
泥娃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请保佑小满平平安安，百病消除。”
胎记脸的声音听起来要更稚嫩些：“如果非要有一个人生病的话，让我生病吧。”
泥娃娃不太高兴了，一把打掉他合起的手掌：“别乱说话。”
胎记脸合起双手：“我没有乱说话，我们都知道，我这个样子，死掉或许比活着好。”
门外站着的男孩开始咳嗽，持久的咳嗽，咳到全身颤抖，缓缓走进庙里，举起供桌上空掉的腐坏的铜盘，朝着佛像砸了过去。
本就斑驳的佛像，又被敲掉一块漆。
泥娃娃惊讶地看着他：“小满，你干什么？”
啊，原来他就是小满。
泥娃娃和胎记脸都在为了他祈福。
渡厄在佛像里打量着他，他站在寺庙外的时候，拿起那铜盘砸向佛像的时候，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像一片死水，没有任何涟漪。
铜盘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小满走过去，捡起来，又朝佛像砸了过去。
胎记脸起身，一耳光扇在了小满脸上：“你干什么？”
胎记脸明显有些生气，可小满还是一脸平静：“这话该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你……你已经病了好几天了，烧也一直没有退，我们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如果神佛有用，我们都不会流落至此。”
泥娃娃把铜盘捡起来，放回供桌：“小满，这是渡厄星君，很灵验。”
小满看着胎记脸：“你也觉得这小神仙灵验？”
胎记脸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觉得他灵验，所以向他许愿，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
胎记脸低下头。
小满笑了：“这太蠢了。如果我是神仙，我就先让你的胎记好起来，再看看你敢不敢许这样的愿。”
渡厄在佛像里面笑，他觉得小满说的对。
他抬抬手，胎记脸脸上的胎记开始变淡，直至消失。
小满的脸色还是静如止水，泥娃娃已经喜形于色：“你的脸！你的胎记！”
泥娃娃转身，跪在佛像之前：“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小满又拿起供桌上的铜盆，正对着胎记脸放好，铜盆底部映照出一张清俊的脸。
胎记脸明显有些震惊，震惊让他漂亮的眼睛显得更大。
他接过盆：“我……我的胎记……”
小满转身看着那神像，只是看着，平静地看着。
胎记脸看看盆上的自己，看看小满，看看神像，看看那跪地祈祷的泥娃娃，突然丢下盆，拔腿往庙外跑。
泥娃娃错愕，错愕了半天，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冲开了脸上的泥灰。
“他，他去哪了……”
小满还是一脸平静：“神明显灵了，他怕他真的会得我的病。”
“这……这不可能……”
小满注视着神像：“的确不可能。”
泥娃娃站起来往外冲，冲到门口又折回来，拉着小满的手：“我去找他，你好好的，在这里等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但小满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只是微微昂着头，盯着佛像。
他的瞳孔突然变成齿轮状，旋转着。
他看到有个长袍宽带的人，站在他面前，伸手点在他的额头正中，脸上带笑：“生死瞳啊，你看得到鬼，是么？”
小满还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躲开他的手指：“你是什么东西？”
渡厄背起手，挺胸抬头：“我是神仙，你们刚刚拜的神仙。”
小满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渡厄飘过去，拦在他面前：“一般来说大家看到神仙显灵可不是这种态度。”
小满咳嗽了几声，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但还是面无表情：“那是因为一般来说大家都有求于神灵。”
“你难道就无所求么？”
“有过，但现在没有。”
“怎么？以前你求了什么发现不灵验，然后变得愤世嫉神了么？”
小满停下来，转身：“你也是从人变成神仙的吧？”
渡厄点点头：“小千年了。”
“千年来，这人间可有什么变化么？”
渡厄不假思索：“没有。”
“没有变化，说明神佛根本没用。神佛应该要让人脱离苦海的，不是么？”
渡厄笑了。
小满还是面无表情：“不过，你治好了他的脸，我替他谢谢你。”
他说完继续往外走，渡厄喊住他：“我治好他，是因为你。”
小满停住：“我？”
“你说，如果你是神仙，就先治好他的脸，看他还愿不愿意许那样的愿。”
小满连停都没停，渡厄飘到他面前，拦住他。
“千年来，人间没什么变化，天上也同样没什么变化。你们很痛苦，我们同样也很痛苦。”
“让开。”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痛苦？”
“让开。”
渡厄侧身让开：“规则，因为规则。要么服从规则，运用规则，掌握规则，要么对抗规则，然后被规则抛弃——或者打破规则。”
小满停下来，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渡厄完全笑开：“我想让你成为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