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
守夜人看了眼值班室外面,雨势铺天盖地,几欲倾盆,这种天气应该是不会有人来的。
他摇摇头,打算等雨停了再出去巡视。
按下开关,旧收音机里传出混着电流杂音的戏曲咿咿呀呀声,伴着守夜人荒腔走板的哼唱。
“暴雨打新坟声呜咽
旧帕裹残玉血痕斜
那日你道是黄粱宴
怎知碑上名姓写……”
雨声轰隆,紫白电光在天际一闪而过,短暂照亮了蜷在墓碑前的人影。
和这场雨、这大片的生灵沉睡之地相比,她实在是太渺小了。
颤抖的指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描画过石碑上的名字,林疏桐闭上眼,雨声遮掩了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呜咽。
她依恋地轻轻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时候趁着林海不在家的少有平静时光里,抱着母亲撒娇时的样子。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
就在十几天前她还在想,这次高考估分结果不错,自己要选一个好就业的方向,早点经济独立,成为母亲的倚靠。
可时间命盘轻轻一拨,她成为了二十七岁的林疏桐。
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是知道这句话的。
所以她汲取着一切,拼了命也要快些长大,变强。
却原来还是被时间抛在身后。
她还要怎样?
她还能怎样……
冰冷雨水顺着墓碑淌进衣领,女人回身抱住碑石,声音被雨声遮掩得几不可闻。
她喃喃:“你是我的妈妈么……”
二十七岁的林疏桐失去了母亲,可她来自九年前,有没有可能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她?
脑后的钝痛快要麻木,昏沉中她又想起曾经在心理诊疗室问张医生的话。
“一个失忆的人要怎么确定,她是记忆倒退、而并非穿越到几年后的平行世界呢。”
所以,林疏桐,你要如何确定?
……
从会所出来的时候,大雨已歇。
水流洗刷干净了城市里积存的污浊沉闷,雨后空气格外敞亮清新。
时间已近凌晨。
“要回去吗?”邱黎问。
沉吟片刻,靳沉铮摇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也许是近日来行程太赶,他今晚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不如趁着现在万籁俱寂,空气也好,出去散散心。
知道自己老板的性格,邱黎并不多言,只默默安排那边把老板的跑车送一辆过来。
……
小时候的林疏桐其实很爱哭。
就像之前在调查局,看到夏知晓被扇巴掌还敢站在原地时她想的——
被打了,可以后退躲避,也可以前进反抗。
而最初的林疏桐只懂得前者。
在很稀少的时间里,张兰心可以找到机会带着她出来稍作喘息。
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就已然是一种难得放松。
她们最喜欢的是一片挨着公路的海滩。
……此时,林疏桐站在同样的位置。
眼里浮现出几分茫然与无措。
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拔地而起一座大桥,原来供游人嬉戏的海滩被围栏阻挡,不再开放。
九年。
她再一次感受到时间带来的变化。
从医院穿出来的拖鞋不知何时陷在墓地泥浆里,林疏桐若无所觉,就这样赤着脚一步步走到桥上。
她顺着桥塔爬上去。
破晓之前的风从高空刮过,鼓荡着单薄的蓝白纹病服,把她吹得像是一只流浪在风中,无处归家的候鸟。
但她爬得很稳。
当天边开始出现隐隐白色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索夹平台上。
在一线白色上方,是大片渐变的深邃钴蓝,呈现出一种浩瀚苍渺的美丽。
那曾是林疏桐最喜欢的景色。
像是可以包容所有,又像是崭新的希望。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有些烦,也有些无可奈何。
几秒后,有人低沉着声音问她:“在等日出?”
眨眨眼,林疏桐动作僵硬地低头看去。
破晓之前的昏暗光线下,她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男人个子很高,在朦胧天色中看起来像座压迫感极强的小山。
他好像是习惯了笔挺的站姿,即使此刻随意站在那里,映在瞳孔中也如同一把引而不发的利刃。
像是危险,又有种矛盾的安全感。
林疏桐没想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
见她沉默,男人没有继续追问。
只静静站在原地,像是也在等待日出的游人。
半晌,林疏桐沙哑着嗓音回答他:“我没有等日出。”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磋磨过,吞咽了下,她继续道:“我更喜欢现在。”
“thebluehour。”
林疏桐目光里浮现疑惑。
男人解释:“有人叫它暗蓝时刻,也有摄影师和艺术家为这种独特的色彩与光影交织着迷。”
林疏桐抬起头,深邃的蓝倒映在眼底,原来它有这么美的名字。
如果可以告诉母亲就好了,她一定也会喜欢。
“……我如果说自己不是要自杀,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离开这里?”
男人似乎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
隔着长长的混沌灰暗,林疏桐感受到对方有若实质的目光沉沉落在身上,辨不明情绪。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似乎确定了什么,“你不想自杀,但你想跳下去。”
“为什么?”
林疏桐只是看着混沌里他的身影,没有回答。
“觉得别人无法理解你,是吗?”
他语气平静,好像只是顺口一问,并不在乎她是否回答。
良久。
“……我醒来后,世界跳跃了九年。”林疏桐倚着身旁的钢铁支架,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说我失忆了。”
“你知道,当我问要如何分辨失忆与时空跳跃的时候,心理医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说,”林疏桐扯扯嘴角,“量子隧穿的概率可比中彩票难多了。”
“可是,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闭了闭眼。
“赌上一把,就有可能回到你爱的人身边,”她问,“你赌不赌?”
指腹摩挲着裤袋里的白玉凤凰,男人沉默半晌,“没有人,值得我赌上一切只为求一个可能。”
林疏桐轻轻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可能是为了对方这一刻的坦诚,也或许是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指责她的异想天开。
一只海鸟扑簌着翅膀飞过,清脆悠长的鸣叫在天空中传出很远。
“可她值得我这样做,”用力握了下手下的冷硬支架,林疏桐垂眼看向粼粼水面,“即使重来千千万万遍。”
“只是抱歉打扰了你看日出……”女人的话还飘在耳际,下一刻海面已经响起人体坠落的声音。
浓黑如墨的狭长眼眸静静凝视着灰蓝海面上那朵小小浪花,圆形的白色泡沫一点点扩散飘远。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
靳沉铮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小姑娘,不省心。”
下一瞬,男人一把扯开领带,紧绷的肌肉线条在衬衫下瞬间清晰鼓起。
如同矫健野性的猎豹,自高空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