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破晓之前,暗蓝时刻

墓园。

守夜人看了眼值班室外面,雨势铺天盖地,几欲倾盆,这种天气应该是不会有人来的。

他摇摇头,打算等雨停了再出去巡视。

按下开关,旧收音机里传出混着电流杂音的戏曲咿咿呀呀声,伴着守夜人荒腔走板的哼唱。

“暴雨打新坟声呜咽

旧帕裹残玉血痕斜

那日你道是黄粱宴

怎知碑上名姓写……”

雨声轰隆,紫白电光在天际一闪而过,短暂照亮了蜷在墓碑前的人影。

和这场雨、这大片的生灵沉睡之地相比,她实在是太渺小了。

颤抖的指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描画过石碑上的名字,林疏桐闭上眼,雨声遮掩了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呜咽。

她依恋地轻轻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时候趁着林海不在家的少有平静时光里,抱着母亲撒娇时的样子。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

就在十几天前她还在想,这次高考估分结果不错,自己要选一个好就业的方向,早点经济独立,成为母亲的倚靠。

可时间命盘轻轻一拨,她成为了二十七岁的林疏桐。

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是知道这句话的。

所以她汲取着一切,拼了命也要快些长大,变强。

却原来还是被时间抛在身后。

她还要怎样?

她还能怎样……

冰冷雨水顺着墓碑淌进衣领,女人回身抱住碑石,声音被雨声遮掩得几不可闻。

她喃喃:“你是我的妈妈么……”

二十七岁的林疏桐失去了母亲,可她来自九年前,有没有可能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她?

脑后的钝痛快要麻木,昏沉中她又想起曾经在心理诊疗室问张医生的话。

“一个失忆的人要怎么确定,她是记忆倒退、而并非穿越到几年后的平行世界呢。”

所以,林疏桐,你要如何确定?

……

从会所出来的时候,大雨已歇。

水流洗刷干净了城市里积存的污浊沉闷,雨后空气格外敞亮清新。

时间已近凌晨。

“要回去吗?”邱黎问。

沉吟片刻,靳沉铮摇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也许是近日来行程太赶,他今晚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不如趁着现在万籁俱寂,空气也好,出去散散心。

知道自己老板的性格,邱黎并不多言,只默默安排那边把老板的跑车送一辆过来。

……

小时候的林疏桐其实很爱哭。

就像之前在调查局,看到夏知晓被扇巴掌还敢站在原地时她想的——

被打了,可以后退躲避,也可以前进反抗。

而最初的林疏桐只懂得前者。

在很稀少的时间里,张兰心可以找到机会带着她出来稍作喘息。

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就已然是一种难得放松。

她们最喜欢的是一片挨着公路的海滩。

……此时,林疏桐站在同样的位置。

眼里浮现出几分茫然与无措。

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拔地而起一座大桥,原来供游人嬉戏的海滩被围栏阻挡,不再开放。

九年。

她再一次感受到时间带来的变化。

从医院穿出来的拖鞋不知何时陷在墓地泥浆里,林疏桐若无所觉,就这样赤着脚一步步走到桥上。

她顺着桥塔爬上去。

破晓之前的风从高空刮过,鼓荡着单薄的蓝白纹病服,把她吹得像是一只流浪在风中,无处归家的候鸟。

但她爬得很稳。

当天边开始出现隐隐白色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索夹平台上。

在一线白色上方,是大片渐变的深邃钴蓝,呈现出一种浩瀚苍渺的美丽。

那曾是林疏桐最喜欢的景色。

像是可以包容所有,又像是崭新的希望。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有些烦,也有些无可奈何。

几秒后,有人低沉着声音问她:“在等日出?”

眨眨眼,林疏桐动作僵硬地低头看去。

破晓之前的昏暗光线下,她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男人个子很高,在朦胧天色中看起来像座压迫感极强的小山。

他好像是习惯了笔挺的站姿,即使此刻随意站在那里,映在瞳孔中也如同一把引而不发的利刃。

像是危险,又有种矛盾的安全感。

林疏桐没想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

见她沉默,男人没有继续追问。

只静静站在原地,像是也在等待日出的游人。

半晌,林疏桐沙哑着嗓音回答他:“我没有等日出。”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磋磨过,吞咽了下,她继续道:“我更喜欢现在。”

“thebluehour。”

林疏桐目光里浮现疑惑。

男人解释:“有人叫它暗蓝时刻,也有摄影师和艺术家为这种独特的色彩与光影交织着迷。”

林疏桐抬起头,深邃的蓝倒映在眼底,原来它有这么美的名字。

如果可以告诉母亲就好了,她一定也会喜欢。

“……我如果说自己不是要自杀,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离开这里?”

男人似乎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

隔着长长的混沌灰暗,林疏桐感受到对方有若实质的目光沉沉落在身上,辨不明情绪。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似乎确定了什么,“你不想自杀,但你想跳下去。”

“为什么?”

林疏桐只是看着混沌里他的身影,没有回答。

“觉得别人无法理解你,是吗?”

他语气平静,好像只是顺口一问,并不在乎她是否回答。

良久。

“……我醒来后,世界跳跃了九年。”林疏桐倚着身旁的钢铁支架,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说我失忆了。”

“你知道,当我问要如何分辨失忆与时空跳跃的时候,心理医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说,”林疏桐扯扯嘴角,“量子隧穿的概率可比中彩票难多了。”

“可是,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闭了闭眼。

“赌上一把,就有可能回到你爱的人身边,”她问,“你赌不赌?”

指腹摩挲着裤袋里的白玉凤凰,男人沉默半晌,“没有人,值得我赌上一切只为求一个可能。”

林疏桐轻轻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可能是为了对方这一刻的坦诚,也或许是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指责她的异想天开。

一只海鸟扑簌着翅膀飞过,清脆悠长的鸣叫在天空中传出很远。

“可她值得我这样做,”用力握了下手下的冷硬支架,林疏桐垂眼看向粼粼水面,“即使重来千千万万遍。”

“只是抱歉打扰了你看日出……”女人的话还飘在耳际,下一刻海面已经响起人体坠落的声音。

浓黑如墨的狭长眼眸静静凝视着灰蓝海面上那朵小小浪花,圆形的白色泡沫一点点扩散飘远。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

靳沉铮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小姑娘,不省心。”

下一瞬,男人一把扯开领带,紧绷的肌肉线条在衬衫下瞬间清晰鼓起。

如同矫健野性的猎豹,自高空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