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翌日晨早, 许黟在一片潮润的水汽中醒来。
外面,有巡逻的游街衙役敲锣打鼓,与以往充满烟火气的晨早不同,一阵阵嘈杂声在南街里喧哗了起来。
许黟穿戴整齐地出门, 就看到了邻居们都焦急地忙碌着。
隔壁的何娘子看到他出来, 连忙走过来喊:“黟哥儿。”
“何娘子。”许黟应声, 就听着她急忙忙地说, “昨晚雨下得太大,好些屋子都塌了,我瞧你这边的灶房也塌了一些,人可有事呀?”
许黟摇头说没事, 虽然损失了药材很可惜, 但人是平安无事的。
他问:“南街其他人呢?都怎么样了?”
何娘子道:“有衙差过来敲锣, 说是来记塌坏的房屋, 还不晓得嘞。”
两人说了几句, 便听到一阵哀嚎声。
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跟着人群寻过去。等许黟到的时候,那处出事的人家已围上不少人。
围着的人们在小声议论。
“可怜呐, 这家人昨晚有屋子塌了,正砸中家里顶梁柱,两条腿都不行了。”
“熬了半夜, 说是起高烧,人都烧迷糊了。”
“官府说派大夫过来, 可来了?”
许黟听到有人问, 目光瞧了过去,就听另一个人小声说道:“不晓得不晓得,上次也说会有大夫过来, 后头咱们谁瞧到人了?”
“你可别胡说了,小心你的皮。”
“那我不说就是了。”
那人撇撇嘴,围着看热闹的人似乎也都习以为常,对盐亭县的官府期待感不高。
许黟默默看在眼里,袖子就被人给扯了扯。
他垂眸往下看去,看到了个扎着童髻的萝卜头,正是杨官人家的儿子。
许黟扫了一眼旁边的人,没看到杨家的大人:“荣哥儿,你怎么在这里,你爹爹呢?”
“我一个人跑出来的,爹爹不在家,我娘在家里干活呢。”杨荣抬着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问,“许大夫,怎么不见小黄呀?”
许黟笑了笑:“它在守家。”
小孩子听到这话,眼里多出期许地问:“我可以去许大夫家里找小黄玩吗?我有吃的,可以给小黄吃。”
他在随身携带的小布兜里掏出一块蜜糖,花生米大小,像是平时里大人买来哄小孩子的。
许黟是知晓杨家疼爱孩子的,但这会混乱,时下拐子又多,许黟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在这里凑热闹,便答应了他。
他牵着小孩去寻何娘子,问了人才知道,何娘子进入这户人家帮忙去了。
“瞧着是想搬到医馆里看大夫了,人多力量大,可有哪几个哥儿过来搭把手,将人抬去杏林馆去。”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句,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邻居街坊的应声出来。
大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昨晚那场雨,受灾的不在少数。有的只是漏雨遭了水,洗洗刷刷还能将就着过,有的则是塌了一两处,需得花几个钱补一补,像这户人家直接砸中人的,也有。
许黟待了没多久,就听到又有一户人家人被砸没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
很快,巡逻的街道司衙差挨个来问话登记伤员,说会给安排去处。
许黟上前行揖,问那负责登记的衙差:“问差爷的好,在下想问此次遭灾受伤的有几人?”
登记的衙差不悦地看向他:“你是何许人也?”
许黟道:“在下许黟,家住南街,是一名大夫。”
“大夫?”衙差闻言,看着许黟的眼睛带上审视,他可没见过这般年纪的大夫。
“我怎么没听过,南街又来了什么大夫,你莫不是什么诓骗人的拐子吧。”
“差爷,黟哥儿确实是大夫嘞。”
同为南街的住户们,可都认得许黟,见到衙差不信,就出来作证。
“是哩是哩,我家小儿胀肚就是吃黟哥儿的药丸给治好的。”
许黟对着他们行了一下礼,有他们作证,衙差没再怀疑他的身份,便问了问跟在许黟身后的小孩,是许黟什么人。
“他是荣哥儿,是平路巷杨家官人的儿子,认得我便想来我家逗小狗玩。”许黟没隐瞒,老实地回答。
衙差就去问杨荣,得到同样的回答。
而后,他态度缓和了不少,将登记到的告诉许黟:“昨晚雨下得急又狠,遭灾的有二十三户,其中有四户人家受了伤,一户人家去了个老翁。”
他们这些当差的,回街道司又要挨批评,吃不得好,也得不到好处,苦的累的倒都是他们在干。
北宋的底层衙役小吏可不好做,虽有编制在身,福利不错,但县城没法和东京开封比,时常拖欠月钱。偶尔还会用布匹,绢、丝来抵月钱,还有柴、油、盐等都能拿来当做月给,屡屡要自个添一些才能维持日常开销。
当然,让他们就跑了不干,也舍不得。
许黟听到有四个人受伤,就问衙差有什么安排。
衙差表示上头没发银子,受灾的又不止南街,城郊外,也有好几处都有灾情。
一阵无言。
突然,衙差说道: “你不就是大夫?”
上面的说会派人过来,不过是好听的哄人话,等公文批下来,又去请官医过来,不知何时能到。
又想到这次受伤的百姓里,有个情况危机,随时一命呼吁的,不如……
衙差将目光落到许黟的身上,这年轻大夫关心来问,想必也是好心肠,愿意济世救人的。
衙差便询问道:“上方派的大夫也不知是不是路上给耽搁了,迟迟不见人,你又是个大夫,要不你来给他们看伤?”
许黟微眯眼睛:“路上耽搁了?”
衙差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岔开眼道:“如若不是,那又会是何原因……”
顿了顿,他又对许黟说,可以派一名皂隶去给他帮忙。
许黟:“……”
他来问,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义诊的大夫过来,如今没有大夫,那这些受伤的百姓,恐怕会很难。想着受灾的那几户百姓的家境,许黟没有推辞,只道需要去家一趟拿药箱。
衙差抓他来当壮丁,本就理亏,这会见他这般痛快答应,便更客气起来,又吩咐另一个皂隶也去打下手。
许黟牵着小孩,寻到何娘子,看到陈娘子和其他几个娘子都在。底层百姓没那么讲究女人不可抛头露面,她们在帮那些受灾的人家整理浸湿的物件。
见到许黟过来了,还要去当临时的大夫,就说会照顾好杨荣。
“我喊个人去杨家,寻杨娘子过来,荣哥儿这会不适合留在你家里,还是跟着我们好些。”何娘子出主意。
“好。”许黟点点头,也同意这个主意,让一个小孩留在家里,不是明智之举。
“荣哥儿,待我忙完了,来寻我可好?”
他轻声地问杨荣。
杨荣知道他要去忙,很乖地点点头,清脆的小孩声说道:“许大夫,我留在这儿,你快忙去。”
交代好,许黟快步回家。
他进到屋里,拿了一些止血跌打的药材,又把惠夷槽带上,取了钱揣进袖袋,背着药箱出来。
一名皂隶在院子外候着,看着他出来,就要带着他去救治伤员的安置处。
在南街一户院子里,他家受灾轻,又爱做善事,知晓有人受伤了,就主动地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安置这些受伤的人。
许黟到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乱糟糟的,痛吟的伤患、哀嚎的伤患家属、还有两名跑前跑后忙的脚不沾地的主家下人,都挤在了一处。
他面色沉凝,眉头紧锁,把惠夷槽交给旁边的皂隶,沉声问:“伤得最重的在哪里?”
皂隶突然接住十几斤重的惠夷槽,差点就给摔了,他心跳了跳,略有惊讶说:“在、在那边。”
许黟道:“带路。”
皂隶急忙点头,对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大夫,不敢怠慢。
受伤最严重的便是早晨听到的那户人家的顶梁柱。瞧着三十多岁,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妻儿,两个待嫁的姐儿,身上衣服都打满补丁,凄苦而无助。
见到许黟过来了,守着儿子的老母亲泣声喊:“许小郎,救救我儿,我儿不能死呀。”
“老太太快快起来,我会把大叔救回来的。”许黟说完就沉着脸,蹲下来去探他的额头。
体温烧得很高,体感有三十九度,再去看他两条压断的腿,断裂处血肉模糊,好在急救得当,用衣服止住了血。许黟掀开检查,发现没有伤到大动脉,就是骨头折得严重,断处的骨头移位将腿部压得变形,看着骇人。
许黟立马吩咐跟着过来的皂隶,对他道:“你去医馆里,买些柴胡、连翘、丹皮和黄芩回来,我给你开个药方,买回来后立马煎上。”
说罢,他在药箱里取出纸笔,以极快的速度书写好一张方子。
递过去给皂隶时,想到时间紧急,这些受伤的伤患家属也不一定能拿得出钱买药,便从袖袋里取出一两银子,拿给皂隶说,“还望再买些素布回来,做包扎用。”
“许大夫放心,小的会尽力办到。”皂隶领了命,快步离开了。
许黟为了不让家属担忧,解释道需要清洗伤口,又取出止血药物,用惠夷槽碾成粉末。期间,他还让另外一名皂隶,陪同下人去烧水。
烧水时,许黟让其加入金银花,独活和防风,再让他们把烧好的药水分下去。
“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处的血污,若是不会的,就先来问我。”许黟怕院子里的人听不清,特意用更高的声音喊道。
“许大夫,这用来做什么?”
不知何时,这院子的主家站在许黟的身旁,不解地问。
许黟没抬头,继续研磨手中的药粉,一边说道:“这几味药都有解毒消肿的效果,用来擦洗患处,是为了洗净血垢,避免伤口化疡溃烂。”
“原来如此。”主家轻叹,主动询问可有他能帮忙的。
听到这话,许黟才抬头看他,发现是一个穿着素色大袖袍衫,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虽然满头白发,但气度不凡,精神抖擞。
“老先生若是不嫌脏累,可与我一起清理伤处。”许黟说道。
这名伤患麻烦的地方在于骨折移位,需要将骨头摆正回来,再包上愈合的药膏,用木板固定绑好。
他有外伤药,但不够用来治成愈合骨头的药膏,还需要皂隶再跑一趟医馆。
今天受伤的四个人里,有两个骨折,一个砸伤头部,一个为抢救家中物件,被木梁砸中后背,出现吐血的症状。
其中有轻有重,许黟只有两只手,没法亲自顾及到,有人主动帮忙,哪怕年纪大一些,都无妨。
老者听到要来清理伤口,便把襻膊搂起宽袖,系挂到颈项处。
仆人见自家老爷都如此了,哪有任何的怨言,立即招呼下人,快快把烧好的药水端上来。
热腾腾的药水一盆接一盆,分了下去,家属不敢怠慢,学着许黟教给他们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擦洗掉外层的血污。
一时之间,院子里哀痛声起伏。
听得路过的人头皮发麻,还以为里头遭了什么。
抱着一堆药材的皂隶跑回来,听到惨叫声,脚步踉跄差点摔得狗啃屎。
他慌慌进来,就看到许黟撸着袖子举着斧头在劈柴?
“许大夫?”他踌躇地上前,不明所以地问。
许黟见他抱着药回来了,把手头的斧头递给旁边的人,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来的正好,等你的药呢。”
他拿过药包打开,分开成三部分来煎。
其中一个是治骨折的药汤,用的是生髓补血汤,里面的川穹、芍药、当归和黄芪许黟药箱里就有,他让皂隶再去买一些续断、牛膝、五加皮等药材,两人断了骨头,那就熬成两份汤药。
其功效显著,可益气补血,补髓壮骨,许黟改良药方后,更能促进活血祛瘀,筋骨愈合。[注1]
至于内伤在中医学里,叫血瘀证,而治疗血瘀证的药汤十分多。五脏六腑的内伤,与脑部内伤用的药汤方子也不同,许黟便只能将这两人的药汤分开煎。
在基础方子里,许黟分别再加入引经药,伤及脑部的那名伤患便加蒿本,伤及胸部和腰部的,则加入桔梗、杜仲。
他分好,就让皂隶尽快将汤药煎出来。
……
汤药一煎好,许黟就让家属喂给伤患。发烧的那名青壮在汤药落肚后,过了半个时辰,药效发挥作用,高烧终于退下来。
许黟把砍好的木板削平,用来做夹板固定骨折处。
这时,老者调治愈合的药膏也好了。
修正骨头的时候出了点麻烦,时间紧迫,许黟来不及做麻沸散,只能是让家属压着伤患,由他动手把移位的骨头复原。
“会有些痛,你们稍用力一些。”许黟提醒。
家属应和,却在听到患者哀痛挣扎时,吓得松了手。
一时场面混乱,使得伤口处流了血。好在许黟眼疾手快,把人压制住,趁着机会,用力掰回错位的骨头。
他双手沾满血,神色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实在是掰正骨头的场面有些吓人,看得酷暑天里,后背直发凉。
许黟没时间理会他们想什么,走去井边舀水洗漱,回来后,看天色不早,就让人把药膏也涂抹上,再用布条捆绑好。
“伤口没长好时不可将木板卸下来,每日换一次药膏,今日里喝的汤药,也要再吃五日。”许黟交代家属,“我这几日都在家中,若有问题,可来家里寻我。”
老太太感激涕零,哭着喊道:“多谢许大夫,多谢许大夫。”
“无妨。”他笑了一下,总算是觉得做了件好事。
其余伤患得到治疗,状况好转不少,有的家里还有遭灾的地方要回去,许黟同样交代要休息两日。
伤到脑袋的那个汉子,许黟让他注意出现呕吐,头晕等问题,也要来寻他。
至于那受内伤的,还要再开一味药丸搭配着药汤服用。
那汉子的娘子支支吾吾,捂着脸小声问:“许大夫,今儿吃的药汤可是要银子?我家实在拿不出太多银子来吃药了。”
许黟一愣。
他忘记这一茬了,官府说要派官医过来,半天过去都没瞧到影子,恐怕是不来了。那今天诊治的诊金药钱,就没有人兜底。
他给皂隶的一两银子皆花在今天用的药材钱上,分不出几副药再让他们带回去。
许黟心中算了一笔账,发现还要再拿出十贯银子才够。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善事的。
“这钱我来出,许大夫你安心看病,一切有老夫呢。”
老者走过来,说完就让仆人去取二十贯钱,将这笔钱拿去买药,剩下的银子再分给那几户穷人家身上。
家属听到有人替他们出药钱,皆是感激地差点跪拜,被老者拦下来了。
他笑眯眯道:“老夫只散了一些财,算不得什么,还得这位许大夫有悬壶济世之善,你等应该多感激他罢。”
许黟不敢居功,说道:“在下不过学几本医书,识得一些药理,见有伤者医可为而已。还是老先生大善者心广,济弱扶倾。”
两人互夸一番,又寒暄了几句。
时间不早,许黟写了几个药方给老者的仆人,待午时,老者安排人备了吃食过来。
是简单的烧饼和稠粥,依旧令今天受灾的百姓们感激。
许黟来不及让闲汉买吃食,便留下来吃饼配粥。他看皂隶也没走,就问他怎么不回去。
皂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府里做的白面烧饼香得很,我适才没忍住,找女使要两个吃,比去家吃得好。”
许黟:“……”
看来,基层公务员,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难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