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黟回到家已是未时, 他发现何娘子在午时来过一趟给小黄喂了吃食,只塌陷的灶房还乱着,她不知许黟接下来的安排, 便没有收拾。
但杨荣被杨娘子接回家去了, 杨娘子忙完没看到儿子, 吓得满巷子喊着找人,好在与何娘子派去的人碰到, 不叫杨娘子差点跑外头寻去。
许黟知道荣哥儿没事后, 就进到灶房里,把压塌的竹架和簸箕搬出来,捡出还能用的药材,晒到院子里。灶房里盛水的缸子是好的, 里面的水进了雨水不能用, 他把水倒了, 打算挑着担去挑水。
走出院子门, 许黟遇到上午义诊的伤患家属, 这几家人似乎是商量着一起过来的,手中有的提着篮子, 有的用麻布袋装着抱在怀里。
许黟疑惑, 把担子放下来:“怎么过来了?”
带头的是那位老太太, 老太太皱巴巴地手掀开篮子盖着的粗布, 感激地说道:“我们是来答谢许大夫的,要不是许大夫慨然相救, 我儿恐怕就要去了。”
她说到悲痛之处, 没忍住泣声擦了擦泪水,“如此大恩,我等却无以回报, 只能是捡一些贱物过来送予许大夫,你可千万别嫌弃。”
她带来的篮子里装着一三十颗鸡子,想来是攒了有一段时间门了。
其余等人在老太太表态完,也纷纷地将带过来的东西塞给许黟。
“许小郎……不,现在得喊你一声许大夫,多谢你救了我夫君,他要是倒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这是馒头,昨日里才做的,夜里下雨藏着没淋到雨,都是好的,许大夫你别嫌弃了。”
“家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好的来,春收攒着的豆子……”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许黟手臂上就被挂了各种东西,他赶紧抱住,看着怀里的鸡蛋、馒头、蔬菜、黄豆,心里瞬间门生出暖意。
他不求这些义诊的人感恩记得他,但作为一名医生,在被患者家属记住,念着他的好的感觉真的不错。
许黟温和笑说:“如此多,我哪里吃得完。”
“都是不值钱的贱物,许大夫,你就收下吧。”老太太说道。
“是呀许大夫。”
对他们来说,这些吃食吃不完,拿去市井里卖,能卖个几十文。可对于许黟的大恩,以及花出去的银子,却不值一提。
他们有心想要答谢他,许黟知道自己再不收下,反而让他们不安,便答应了下来。
而后,其中一名汉子在知道许黟要去挑水,主动地把担子接过去,说他去去就回来。
许黟手里抱着东西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挑着担走远。
其他几个年纪轻的,在听到许黟家里也受了灾,灶房的屋梁塌了,说要进来帮忙。
“这活怎的还用许大夫你来使,你且快歇着,我几人一道干着,不怕你笑话,巴不得愿意。”
他们说罢,都不许他动手,就让他在院子里坐着,还给许黟搬来木凳子。
几个人里有女娘子有十一一岁的小孩,许黟哪里拗得过。
许黟轻叹,也只能是干看着。
就是时不时地就有个小孩被差遣地拿着东西一件一件地问他:“许大夫,这是什么,可还要使用?”
听到许黟说不能用了,又面带可惜的说道:“这和这都不用了吗,瞧着都是好的,是不是晒好了还能继续用?”
小孩子家里日常穷习惯了,家里哪怕再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是补了又补继续用。
听到许黟说湿了的药材不能用,折断的木梁也不要了,先替他心疼起来。
这时,一个娘子过来,歉意地拉过小孩的手,这孩子是她家的,让她有些许的急措:“许大夫不要怪他,这药材坏了自然是要丢的,哪里能喊着让你做坏人继续用着。”
她知晓大夫都有自个的规矩,要是小孩子不小心冒犯到,得罪许黟就不好了。
说着就骂起自家孩子:“让你老老实实地来问个明白,谁叫你自作聪明出主意了,要是这般不乖,是不是想着讨打?”
小孩子听了,吓得脸色白了白,拽着娘亲的袖子,哭着说:“我再不敢了,娘不要打我。”
随后这娘子还要让他给许黟磕头认错。
把许黟直接反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拦着她就说:“小孩童言无忌,说他两句便是了,怎么还能让他跪我,再说这不合礼数。”
他拽着不让孩子跪,这娘子没法子,却也晓得许黟没在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
很快,挑水的汉子回来了。
他主动承包刷洗陶缸的任务,不让许黟沾手,再听到灶房屋梁塌了,又道:“我会些瓦工的手艺,以前村里不少盖房子的都找我砌屋子,若许大夫不嫌弃我手艺糙,可让我来补房梁。这折断的木梁也不用丢,修好了还可以继续用。”
许黟欣喜,他正想着重修屋子,见他会修屋子,就喊他问明白。
这汉子叫黄三,家里排行第三,今日受伤的人里,那个砸中脑袋的就是他一哥。他会些瓦匠木匠活,都是摸索着学的,没有正经拜过老师傅,见许黟同意他来修,很是激动,说不用工钱。
“我里屋昨夜漏雨,也需要补,你说怎么个补法好?”许黟问他。
他说要进屋看看,许黟就带着他进到屋里检查。
进去后,黄三问许黟要了梯子上去梁上,茅草屋茅草屋,上面防水的自然是用晒干的茅草和稻梗,耐磨耐晒。南街不少穷苦的人家都用茅草,偶有漏雨的地方,就用新的茅草替换上。
黄三从屋顶下来,对许黟说问题不大,他去取一些新晒干的茅草回来铺上,应该就不会漏雨了。
许黟望向有些破旧的房梁,没有经这一遭时,他没想过这留给他的“遗产”,已经破败到这个程度。
他思考半晌,询问黄三:“黄三哥,我想将上方的茅草换下来,改成铺瓦砖,你觉得如何?”
“换成瓦砖?”黄三有点吃惊。
用瓦砖做屋顶那可不便宜嘞,许家只有三间门屋子,但算下来,没有个十几贯钱,可做不成。
黄三将他心里的顾虑说给许黟听。
“这瓦砖要去瓦匠铺里,每一窑都不低于上贯钱,许大夫要订下来,少说要数窑才够,还要请贴瓦砖的工人,每日要十几文工钱呢。算下来,不低于十几贯……”
许黟听到要十几贯钱,有点小小的吃惊,比他想的还要便宜。
他现在手头上能直接拿得出来的现银有三十多贯,这还不算沉香,以及王家退回来的过门礼。
过门礼许黟是不会碰的,没法存的果子饼子,他就分给邻居吃。银饼、蜡烛、箱笼等他就留着,放在许家双亲的屋子里。
沉香的话……许黟思忖过,等时机成熟会将它拿出来。
许黟想了想说道:“麻烦黄三哥推荐一家好的瓦匠铺,这房屋塌了一间门,其余的终归是不安全,不如花消些银子把屋子整修靠谱,免得出现今日的烦忧。”
黄三连忙说是,说他去瓦匠铺里问好价格,就来寻许黟。
许黟把他送出屋,其他人也散了。
屋里就剩他和小黄,小黄在发生昨晚那事后,这会紧紧地寸步不离跟着许黟。许黟走到哪,它就跟着去哪里,尾巴都不怎么摇晃了。
许黟知道它是吓到了,安抚好几句,就说要带着它去逛一逛。
这次受灾的多是南街的住户,许黟带着小黄出来,看着不少屋子塌了的人家,忙里忙外地搬来木头、茅草稻草修屋子。
多是不舍得请工匠过来,自个修一修,屋子还能接着住。
还有比许家更加破败的茅草屋,里面还能住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
许黟一圈逛下来,知道这次的大雨,让更多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一日后,黄三来寻许黟,说他找到一家价格适宜的瓦匠铺,里面的师傅还带两个学徒过来盖房子,要的工钱不高,师傅是一天三十文,学徒是十一文,还不用包吃食。
听到这个价,许黟一话不说选了这家,揣着钱,就跟黄三来到瓦匠铺。
与瓦匠铺的师傅协商如何修整房子,定下来之后,老师傅在五日后就可以拉瓦砖过来盖房子了。
许家要修整房子的事,不出两天南街的人都知晓了。
最先知道的就属何娘子和陈娘子一家。
何娘子的夫君在知道南街遭灾后,立马向主家辞假回来,见家中无碍,他离开前还和许黟聊了几句,便又离家回去了。
何娘子无奈轻叹:“日日不在家里,好在是月钱送过来了,要不然就跟没这人一样。”
陈娘子听后,却笑着说:“好姐姐,要我说还是我家里头的不行,方才我见何官人心里话里都念着你,顾家还体贴,可比在家里好吃懒做,比讨人嫌的好得很。”
何娘子被她说得红了红耳垂。
拿眼睛去看许黟,就看到这孩子根本没听她们俩的无趣话,捡着饼子喂小黄。
“黟哥儿,你方要修宅子,手里头的银子可够用?我是没几个钱借给你,但予出来一部分是有的。”何娘子问他。
许黟先谢过她,说道:“钱够用的,卖药材攒下的钱都还在,要是真缺了银子,再找何娘子借用。”
何娘子笑说:“你惯会说好的话给我们听,有难处未必会告知给我呢。”
“罢了罢了,瞧你要盖新的屋顶我跟着欢喜。”
陈娘子在一旁看着,心里惆怅,她近来虽和何娘子一起爱过来许家吃喝聊天解闷,却不如何娘子自在,喜爱打趣许黟。
说起来,还是怪陈一旺,要不是他,惹得她跟着里外不是人。
许黟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出神,就唤她:“陈娘子。”
陈娘子回神:“黟哥儿,是什么事?”
许黟观察她的脸色,轻声问:“陈娘子这几日是睡不好?”
“你瞧出来了?”陈娘子心里微惊,幽怨地叹口气说,“是睡不得好,半夜容易梦愕醒来,醒来就心口容易闷得紧,一会儿又无碍了。”
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捂脸,她怎么就把这些话,讲给个小郎君听呢。
何娘子“欸”了一声,说道:“你这不行呀,怎么没去请大夫去?”
陈娘子摇了摇头,就是个小毛病,哪里用得着去请大夫来把脉。
许黟道:“陈娘子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瞧下。”
“可与我算诊金?”陈娘子扭着帕子,想了想说,“你要是不收诊金,那我不允你看,别可尽沾你便宜。”
许黟沉默。
陈娘子的脸色不好,心口闷慌不适,半夜梦魇睡不着,恐怕是肝气郁结。
他道:“收,既然是看诊,自然是要收诊金的。”
说罢,就听到陈娘子和何娘子同时捂嘴笑了起来。
许黟:“……”
他说错什么了吗?
“罢了,不逗你玩。”陈娘子说完叹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伸出来。
许黟收敛心神,起身拿脉枕回来,给陈娘子把脉。
从脉象来看,确实如他想的那般,肝气郁结,心绪不宁。再联想着,他偶尔听到的争吵声,想来是夫妻关系不合。
自从陈一旺被辞去账房的差事,便在家里浑浑噩噩度日子,还不乐意出来见人,动不动就要跟邻居们吵嘴。
许黟从别人的嘴里,就听过不下七八回说陈一旺不是的话。
八卦传出来了,对陈娘子的名声也不好。她有一手做饭的手艺,有时候别人家想吃些好的,就差一些钱给她,让她上门做些吃食,赚几个小钱。
现在因这事,来找陈娘子的活变少,以至于她越发看陈一旺不顺眼了。
许黟知道一些原因,但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他没法掺嘴,就捡一些话说:“陈娘子你这是心有郁气,肝气郁结所致,还需要放宽些心,多想些欢欣事才好。”
“看来是老毛病了。”陈娘子抬手轻揉太阳穴,想到陈一旺,便胸闷气短,连连摆手不再去想他。
她问许黟:“我这病无碍吧?”
她倒是不乐意生病,可心里有事,怎么都不是她说了算的。
“吃两副疏肝理气的药便可。”许黟说,“愁肠百结虚成就,主要在陈娘子身上,该如何去排遣愁绪。”
陈娘子听了这一席话,沉静下来。
她晓得许黟说的道理。
“黟哥儿说得对,人总要想些好的,你可不能因着些外事,让自己身体不舒坦了。”何娘子心如明镜,自然知道缘由在哪里,拉着陈娘子的手拍了拍,安抚地劝慰。
陈娘子微垂眸,维持着的体面此刻溃不成形,眼睛红着红着,眼泪就如同雨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