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该是谁。

不过多了一个字, 以谢今澜的心性,怎会察觉不到楚帝在提醒他,莫要祸从口出。

如他所想, 平王此时出宫,打的是与他一样的主意。

楚帝好颜面, 定是平王与他说了什么,与其说他护着平王,不若说他觉着此事没有皇家脸面重要。

谢今澜不知平王说了什么,但从楚帝的态度上可以明白, 便是证据确凿, 也追究不到平王身上。

谢今澜藏在袖笼中的手缓慢握成拳, 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该是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之人。”

“陛下放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将那人找出来。”

楚帝满意一笑, 回身朝着龙椅走去,“此事交给你办, 朕很放心,若无旁的事便退下吧。”

从始至终, 楚帝都不曾询问过一句阿奇这个证人。

谢今澜带着阿奇出来时,面色难看至极。

就迟了一步。

若在平王之前他便将人带来,饶是楚帝,也无法将此事轻易揭过。

但他晚来一步,便已经落了下乘,若他纠缠不放, 惹恼楚帝不说,还会让平王警惕。

平王来的这般快, 想来和那于绉脱不开关系。

既如此,云玳眼下的处境,十分不妙。

天色渐暗,天窗上唯一的亮光逐渐消失,牢中点燃火把,昏黄的烛火映照着斑驳的墙面,墙上黑漆漆的块状似有脱落之意。

那是无数人飞溅而出的鲜血,经年后风干出来的模样。

云玳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耳边是犯人的吵闹嘶吼,那人似乎正在上刑,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对于百姓而言,最可怕的地方便是这四四方方的监牢,多少人进来便再也出不去了。

云玳环抱住自己,不敢闭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地面上的烛影。

直到两名狱卒打扮的人走过,有片刻,挡住了那微末的影子,也是在那片刻,云玳听见他们说:

“牢头儿这两天心情不好,你管着点自己的嘴巴,别往上撞。”

另一人不满,“我哪知道他家姑娘去了,要早知道我疯了吗,去触他霉头,谁不知道他护他女儿护的跟什么似的。”

“反正你最近小心点。”

“我倒是可以小心点,就是这些人啊,恐怕要遭难咯。”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云玳清楚的听见,他们手上的钥匙打开的正是她的牢房。

“云玳,牢头儿要亲自审你,跟我们走吧。”

眼下这二人与那索命的黑白无常有何区别,谢今澜的嘱咐尤在耳畔。

世间多的是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之事,她该怎么办……

两人过来掀开被褥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算得上粗鲁。

这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狱卒与人犯。

云玳躲过狱卒的手,自己起身,“别碰我,我自己走。”

她恼怒的模样令狱卒嗤笑一声,懒散的扬着调子,笑她,“装成这样给谁看呢?就你这间牢房,不知关过多少大人物,来了这儿,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能被关进来的,要么身有嫌疑,要么便是犯了律法。

可无论是哪一样,在牢中,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整治收拾一个人。

云玳表面瞧着不在意,可她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恐惧如藤蔓贯穿到四肢百骸,她的每一步好似都走的十分艰难。

审问的地方就在牢中,那里摆满了刑具,花样繁多,铁锈斑斑。

被他们称作牢头儿的人正坐在火炉旁,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往外冒,他闭着双目,像是压根不惧那灼热的火光。

“头儿,人带来了。”

方才在云玳面前耀武扬威之人,见了牢头儿孙嬴,也得毕恭毕敬。

孙嬴瞧着四十来岁,面颊消瘦,眼皮底下微微泛青,他虽在闭目养神,可垂放在身前的手,却一直攥着腰间的荷包。直至听见动静后,才睁眼看向云玳。

“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白日还在问她黄金从何而来,眼下便成了她的幕后主使是谁。

这二者间的区别便是,查案与定罪。

果真如谢今澜所言,牢中冤魂无数,他们最擅长的便是屈打成招。

她倒是想喊冤,可若是喊一喊便能将她放了,也不至于在那墙面上留下如此多的斑驳血渍。

她得自救。

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刑具,随便一样用在她身上,她都承受不住。

孙嬴起身朝着她走来,路过放置刑具的桌台时,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精准的拿起桌上的鞭子,目不斜视的走到她面前。

他对这里很熟悉,熟悉到每一个刑具的摆放位置都倒背如流。

孙嬴一辈子审过不少人,手上鲜血无数,他低头看向云玳的神情和看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区别。

他对着狱卒使了个眼神,下一瞬,

一张认罪书便放到了云玳跟前。

“要么供出你的幕后主使,要么签字画押。”

云玳闻着从孙嬴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味道,颤声道:“金子是楚世子给我的……”

孙嬴眼神一凝,松垮干瘪的皮肤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可怖,“还敢攀诬楚世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猛地扬起鞭子,鞭上的倒刺密密麻麻,如同弯曲的梳齿,落到肌肤上能活生生刮下皮肉。

眼瞧着那鞭子要落下,周遭突然生变!

云玳嘤咛一声,双手在白皙的脖颈上抓挠着。

像是身子爬满跳蚤,她神情痛苦急切的抓着,就连手臂与后背都没有放过。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孙嬴猛地怔住,就连握鞭的手也在隐隐发颤。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瞧着十七八岁的样子,娇俏明媚的脸蛋儿满是急切,水汪汪的眸子里慌乱又无措。

好似下一秒,她便会扬起头来,委屈又自厌的看着他,“爹爹,我又犯病了……”

莲姣,莲姣……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道孙嬴突然是怎么了,方才还面无表情的人,突然变了脸色,直愣愣的看着地上的小姑娘,嘴里还不停的喃喃着什么。

好像,快哭了。

眼前模糊一瞬,孙嬴回过神来,猛地阖上眼。

“爹爹,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爹,我怕疼……”

他深吸一口气,再掀起眼皮时,睫毛沾了水渍,他看着还在不停挠着身子的云玳,声音像是被寒风贯穿,冷的不成调,“把她带下去。”

“头儿!”狱卒惊呼出声,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对着孙嬴漆黑阴沉的脸,顿时不敢再多言。

云玳的脖颈间多了许多肉眼可见的抓痕,手臂隔着衣裳并不碍事,她被两人架着往牢房中走去,可背后那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她一刻不敢停下,直到再次回到牢房,听着锁链晃动的声音,一直紧绷的身子才猛地卸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可当她再抬眼时,却发现孙嬴不知何时站在了铁栏外,正阴恻恻的盯着她,所有情绪汇集在他的眼底,如同一团浓雾,驱散不开。

云玳吓得呼吸一窒,眼下再想装模作样,好像来不及了。

方才,在孙嬴靠近她时,她闻到了孙嬴身上的草药香,那股味道很淡,只有常年与草药打交道的人才会沾染后挥之不去。

而她先前本就为了生计略懂些草药,她极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去细细分辨那些味道。

她不是大夫,无法通过味道精准的判别出药方,所以她只能通过熟悉的味道,以及她仅仅晓得的作用,去猜,去赌。

且结合狱卒先前无意中说的话,云玳知晓牢头儿有一个刚刚去世不久的女儿,他很爱这个孩子。

一个丧女的父亲,在这样的情形下死死的握着一个荷包,荷包的样式也是寻常女子佩戴的,想来那荷包也定与他的女儿有关。

让云玳下定决心去赌的是,荷包很旧,缝制之人的手艺不好,草药如同针叶一般从缝隙之中露出了一根,正好被云玳看见。

孙嬴的女儿有荨麻疹。

她想逃过一劫,只能利用他对女儿的爱唤起他的不忍。

云玳赌对了,但好像也只逃过了一刻。

孙嬴阴沉沉的站在牢房外看了她许久,“你很聪明,但你装的不像。”

云玳屏住呼吸,瞳仁轻颤,毫不畏惧的对上他的目光,“可你还是下不去手,因为你爱你的女儿,因为你是一个好父亲。”

“既然如此……”

女儿两字就好像是他的逆鳞,在孙嬴愈加恼怒的眼神里,云玳轻轻道:“你为何不能放过别人的女儿。”

“我……爹爹,也在等我回家。”

云玳眸中含着泪,那些被她压制在心里的情绪在瞬间释放,无措、害怕、甚至是想要离开这里的希冀。

方才,她赌的是病,如今,她赌的是一颗父亲的心。

孙嬴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牢头儿,便是因为云玳方才的话产生过一瞬间的动摇之心,也在冷静下来后,找回了理智。

只是云玳的那些话仍旧勾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怜悯。

“你能不能出去,不在于我,也不在于你,端要看救你之人想不想救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救你。”

毕竟要她认罪之人,上京有几人能得罪的起?

那可是皇家,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主子。

“谢谢你。”云玳感受到他语气中的退让与提醒,好似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空气,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对他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

孙嬴恍惚了一瞬,他下意识握住腰间的荷包,抿着唇转身离开。

直到人走了许久,云玳确定不会再有人来寻她麻烦后,忽然便控制不住的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渐渐的,襦裙上晕开一团透明的水渍,少女压抑的低泣同

样淹没在裙子里,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