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门外, 濯君落后许商延一步,捂着额头,头疼不已。

他就晓得许商延激动起来, 总是会做出些出人意料之事,但大剌剌的推门而进, 濯君自问,他做不到,他害臊。

许商延在跨过门石的当下,便已然想好了借口, 谁料将屋内打量了一遍后, 却发现除了云玳之外并未有他人, 顿时一愣。

“阿延?”

许商延对上云玳疑惑的目光,下意识开口,“未河先生呢?”

他顺着云玳的目光朝着青竹屏风看去, 后面那道影影绰绰的轮廓让他眼神一亮, 随即昂首阔步的走至云玳身边,与她并肩, 在云玳错愕的目光下,许商延朝着屏风行了一个君子礼。

“许某久闻未河居士大名, 先生的字画乃天下一绝,某钦佩许久,不承想今日能在雅居书院得见先生,当真是许某之幸。”

云玳错愕的看着许商延,见他弯着嘴角,目光雀跃的模样不似作假, 想来是当真喜欢这未河,所以才闯了进来?

“许公子不必多礼。”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听不出什么情绪,荣辱不惊,疏离客气。

可听在许商延耳朵里又有不同。

濯君方才解释说未河只是慕名前来,想与云玳切磋一二时,许商延心里冒着的那股酸气便慢悠悠的降了下去,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直以来的钦佩敬畏。

大楚文人雅士众多,可能享誉天下的人却没有几个,未河便是其中之一。

且他最爱收藏的字画中,未河所作便占了多半。

眼下他既是来与云玳切磋,想来也定是个画痴,也只有这般善于钻研画技的人,才能做出一幅又一幅旷世之作。

想到此,许商延眸底的神色都热切了几分。

站在二人身后的濯君,恨铁不成钢的暗叹一声,还以为成了亲会不一样,结果自家妻子就站在身侧,可那双眼睛却似两团火把,直愣愣的盯着屏风。

若他是这人的妻子,定会气恼不已。

濯君这般想着,目光不由得放在了云玳身上,瞧见她眼底除了好奇以外并无他想,顿时有些怔楞。

濯君心中觉着怪异,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见许商延这厮又道:“先生,我能瞧瞧您方才的笔墨吗?”

还未完成的丹青能看出执笔之人的技巧与思路,除非师徒或者亲近之人,否则那些声名显赫的先生,为了自个儿的地位,都不会将做了一半的画流传出去。

“阿延!”濯君连忙上前,生怕他说话直白,将人得罪了,“不得无礼。”

“阿延性子率直了些,若是言语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莫怪。”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果然,屏风后头那人不再回话。

濯君拼命朝着许商延使眼色,刻意将齿间挤出的声音放低,“你若是将人吓走了,我跟你没完!”

许商延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眼底闪过一丝委屈。

“哈哈,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阿延,你与云先生今日便先回去吧。”

随即,濯君直接抄起桌上的残烛扔进许商延怀中,唇瓣撅成椭圆又缓缓松开,无声的吐出一个字。

许商延手忙脚乱的接住,瞪了一眼濯君,这才负气的看向云玳,“娘子,咱们走,不在这里碍他的眼。”

濯君:……

就在二人眼神交锋之时,云玳忽然道:“我记起白日里听学生说起过,咱们回家要经过的那条昆仪巷子,晚上似乎总有黑影出没。”

话音刚落,许商延便身子一僵,也顾不得与濯君争锋相对,“当真?”

云玳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对上濯君送来的佩服目光,她径直攥住许商延的袖子,哄道:“阿延,我害怕,我们早些回去好不好?”

轻声细语的声音像一根羽毛同时扫过两人的心脏,只是一根轻柔如云,一根竖起尖刺,将心口扎的鲜血淋漓。

隔着屏风,如雾里看花,瞧不清的时候,许多若有似无的东西便会自动补全。

谢今澜勾唇,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云先生。”

二人同时止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对于那人三番两次的出声阻止,云玳有些烦了,语气便也不自主的冷了下来,“先生还有何事?”

与方才大相径庭的语气,却是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

谢今澜眼中一冷,似笑非笑道:“许公子的画,不要了?”

虽未明言,可话中之意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其中许商延的反应最快,惊喜道:“先生这是同意了?”

“若是明日此时,你能将这画补全,赠你又何妨。”

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在许商延耳朵里,犹如炸开一朵火花。

共笔,这是共笔的意思吧!

激动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许商延想也未想的便答应下来。

直到离开书院,许商延仍旧兴奋难耐。

坐上马车后,云玳原本还在回想着那人的怪异之处,就见

许商延将画卷抱在怀里,如同捧着个宝贝似的不撒手。

直到他缓慢展开,这才瞧见那画竟是未作完的百景图。

他面色一僵,惊叹之余,又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明日此时……我……这怎么画的完。”

云玳忽然记起,这未河与谢今澜同样善画,她是谢今澜教出来的学生,对他的笔触自然再熟悉不过。

想要确定未河到底是谁,只要……

云玳将目光移到了那幅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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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今日可见着云姑娘了?”

夜里的客栈静悄悄的,谢今澜推门入屋,东南便连忙迎了上来,可话音刚落,便瞧见了谢今澜漫不经心看过来的一眼,顿时想要自打嘴巴。

谢今澜扔给他一块玉牌,“明日拿着它去热闹的地界儿走一走,然后将全城的花灯都买下来。”

东南低头看向玉牌上刻着的谢字,顿时明白世子这是准备主动出手了。

“买灯时,告诉他们三日后的辰时,送去离河上游的财神庙。”

“是。”

随即谢今澜又嘱咐了一些事情,东南一一记下后,屋内突然便安静下来,他止不住心中好奇,犹豫道:“世子明日……还去书院吗?”

“木扳指的事情如何了?”

见谢今澜并不想多说,东南知趣的不再多问,尽职尽责的回禀着如今的情形。

直到半个时辰后,东南才从谢今澜的屋子里离开。

没了声音的屋子好似在一瞬间被暗色吞没,嘲笑着桌上亮堂的烛火。谢今澜坐在敞开的窗棂边,欣长的身子几乎隐没在了夜色中。

那张仿若神 ,精致异常的眉眼罕见的没了神采。

他不想回想,可那句‘还有何事’迟迟挥之不去,连带着与东南论事时,都不曾消失半分。

谢今澜抬手按压着眉心,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或是恼怒更多,但又更像是自信逐渐塌陷后的自嘲。

曾经她何曾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过话。

要么故作娇柔,刻意亲近,要么有事求他,软软的唤他一声表哥。

如此天差地别,若不是谢今澜还记得那时他身份未明,否则连他也无法知晓,再来一次,他是否还能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

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才能将她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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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濯君把着小壶,从洒扫落叶的小厮身旁走过,将壶嘴凑在唇边饮了一口,这才看向正好走进书院的云玳。

瞧着她今日略施粉黛,顿时揶揄的笑道:“瞧你精神头不大好,昨夜这是……”

“院长。”云玳打断了他的猜测,“阿延昨夜画了一夜的百景图。”

濯君顿时咋舌,“一夜?他疯了。”

“嗯,天亮时才睡,估摸着今夜还会继续。”

“可是未河先生那边不是说今日戌时?”

云玳轻叹,“所以,他托我帮他说说话,看能否宽限两日。”

她左右张望,“先生来了吗?”

“在里边儿呢。”

濯君亦步亦趋跟在云玳身后碎碎念,“我跟你说啊,你与未河先生切磋期间,多与他亲近亲近,说不准他觉着咱们书院不错,愿意在这儿做个挂名先生呢?届时咱们书院的名声打响了,就不只是绀州的学子慕名而来了,你可知晓各地学子奔涌而来的场面?可晓得你如今肩上的责任?”

云玳脚步顿住,停在昨儿个的屋子前,轻笑道:“院长,这件事你找错人了。”

不等濯君反应过来,云玳已经敲响木门。

“进来。”

木门吱吖一声从外推开,濯君回过神来,想要将人揪回来问个明白时,门已经关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儿,露出女子今日穿的一身青白云纹襦裙。

云玳进了屋子才瞧见昨日不肯露面的人,今日竟然站在她的位置上,低头瞧她的画。

及腰的青丝自他肩头倾下,乌黑的发间夹着他一贯喜欢的细绸,与身上的白金鹤纹长衫花样一致。

只是略微不同的是,半张白玉面具遮住了他清泠的眉眼,比之往日的散漫,多了一些凌厉。

用那样的面具遮挡,对熟识他的人而言,并无作用。

她不知他为何来,但她知晓的是,此人是谢家世子,小小的雅居书院留不住他,所以濯君的希冀,注定落空。

更知晓,昨日那画若他不想给,她顶多猜测他的身份,无法确定。

可谢今澜明知她能一眼看出他的笔墨,还是将画给了许商延。

他是故意的,瞒着所有人,独独告诉她。

“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

云玳缓步朝着男子走去,停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位置,抬手作揖,“先生。”

谢今澜指尖顿住,忽而抬首看向她,眸中映着的天光明明灭灭,被暗色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