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云玳看不懂他的眼神, 但大抵是有些恼的吧。

可奇怪的是,他在恼什么?云玳不明白。

虽说她成亲前他们二人闹的有些不愉快,可这些时日过去, 云玳早已放下了,如今在面对谢今澜时, 她已然能够泰然处之,不会再陷在自己的难过里。

毕竟谢今澜从未对不起她过什么,甚至比许多人待她都好。

刚成亲那会儿她处处避让,不过是因着在意、不甘, 所以才会下意识躲开他。

可是如今, 不会了。

“先生, 那百景图可否宽限些时日?阿延昨晚一夜没睡,着实无法将那画完成。”

云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看见谢今澜眼中闪过一丝愉悦, 速度极快, 还来不及捕捉便消散了。

“可。”

这般好说话?

云玳心下错愕,甚至有一瞬怀疑此事的蹊跷。

可到底是想不出缘由, 云玳便只当自个儿多虑。

“先生,我与院长已经说好, 与您切磋的这些时日,由他给学生授课。”云玳垂目,“烦请先生,让开一下。”

言下之意,这是她的位置,谢今澜的地儿不在这。

她了解谢今澜, 更晓得如他这样的贵公子的诸多脾性,是以在谢今澜只是微微侧身, 给她留出一片地儿,并未离开时,才那般错愕。

“我的画在许公子那儿,今日你画,我看着。”

短短片刻,谢今澜所说的每一句,甚至每一个行为,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从前她常去后山,想要多与他亲近时,也曾娇娇的问过谢今澜,“表哥不能在旁看着我吗?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表哥也能及时告诉我呀。”

那时,谢今澜头也不回的朝着凉亭走去,淡漠如水的声音让她失落了好久,“我看上去很闲?”

但是眼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的替她挑出要用的笔,展平纸张,甚至伸向了比他食指还粗上半圈的墨条。

云玳不动声色的看着,并未阻止。

她仍旧下意识的想要去猜测他的举动,甚至想要去洞悉他眼下的想法,就如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她总是围着他转,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她无比在意。

那是习惯使然,云玳如今,不想要这样的习惯。

所以她未发一言,垂下的双目在看见谢今澜递来的笔时,自然而然的接过,疏离客气,“多谢先生。”

她低头挽袖,全身心都放在了纸笔上。

一开始,谢今澜还能随着她的笔尖而动,时而欣赏,时日找出她的问题所在。

可时间一长,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光明正大的落到那张娇俏清艳的皮相上。

七月小属,天光大盛,以青竹制成的竹帘遮挡了半边窗棂,些许的燥意随着日光一同溜了进来,惹的在案台边上认真作画的女子蹙了眉。

不过一月有余,谢今澜如今再看她时,却好似过了多年。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但人似乎长高了一点,从前堪堪到他胸口的姑娘,如今已与他肩膀齐平。

比起个头来,她如今的性子,才更让谢今澜欣慰又难言。

她不再似从前那样喜形于色,将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性子也稳妥了些。

可好似也不再会像从前那般叽叽喳喳,事事都想着他,念着他,钻破了脑袋的靠近他。

有那么一瞬,谢今澜甚至觉着,这辈子或许都再听不见她唤他一声表哥了。

像是从高处落下,心脏忽然间停止,又在转瞬加剧,那一阵阵的心悸,蔓延至指尖,如针扎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不会的,他与她,定能回到从前。

屋内热气滚滚,不知不觉间,云玳额间布满了细汗,顺着鬓发缓慢往下滑落,最终悬在线条柔和的下巴处,有些痒痒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拭去,余光却瞧见一只手似有若无的抵在她的下颌。

她惊吓侧身,入眼所见,便是谢今澜抬着手,那滴晶莹的汗珠落在他白皙修长的食指指腹上,如仙人摘露,无端的令人移不开眼。

“先生?”

谢今澜慢条斯理的撵着指尖的水渍,“汗水落在纸上,会晕开墨渍,你不知晓?”

云玳顿时沉默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着唇觑了一眼谢今澜,忍下心中怪异,这才重新回到桌案前,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静下心来。

她本以为只是今日的谢今澜不同寻常了些,可没承想接下来两日,皆是如此。

他那般明显的主动附和,险些让云玳以为自己看错了画,那面具下的人,并不是国公府那位高高在上的谢世子。

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比自然,自然到云玳想问些什么,都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这样的结果,便致使云玳晚间回到宅院时,精神疲乏,再生不出旁的精力来做些什么。

而与她为之相反的,则是许商延。

晚间,家里单独开辟出来的一间小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从前日起,她便晓得许商延在自个儿感兴趣的事情上,当真能做到废寝忘食,如那学痴一般。

眼下想来,他也没时间理会她。

云玳自个儿洗漱后上了床榻,一觉天明起身,才看见许商延双眼青黑的打着哈欠回来。

两日时间里,日日如此。

云玳简单做了些早膳,先前许商延再如何都会撑着将早膳用完再歇息,可今日云玳端着早膳回来时,许商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阿延?”

回应她的,是许商延绵长的呼吸。

云玳怕他这样睡着着凉,拿了件外衫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见他着实困的厉害,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心中对谢今澜不由得有了些意见。

为了一幅丹青,连着几日不停,身子怎能吃得消!许商延是个轴的,让他放弃不太可能,便只能从谢今澜身上想想法子。

可云玳万不曾想到,她刚踏出宅子,便在门口看见了一辆马车,以及在马车旁焦急等待不知几时的东南。

“姑娘!”

东南脸上,是云玳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是谢今澜的人,随身在侧片刻不离,除非是谢今澜出了事,否则他不会神色焦急的出现在这里。

如云玳所料,东南提起谢今澜时,面色罕见的阴沉了下来,“世子被人在离河截杀,现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随即他压下眼底的情绪,看向云玳,面露恳求,“属下在绀州只认识姑娘,求姑娘看在从前的交情上,帮一帮世子,就当属下求您了。”

被人截杀,生死不明。

云玳神情怔楞,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忽然间便记起曾在京城时,谢今澜怕极了血的样子。

东南希冀的望着她,却见她在担忧一瞬后,又立马冷静了下来,“我只是一普通妇人,如何能帮世子?想要救他,只能寻求官府相助,而不是寻我。”

她此时表现的过于冷静理智,冷静到东南张了张唇,半晌吐不出一语来,眼底不自觉的露出一丝茫然。

从前的姑娘,会如此吗?

不过片刻,东南便想到了答案。

会,也不会。

端看世子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否能超过本性。

从前她能在世子见血后阴晴不定的性子下仍旧护着他,如今便能在世子生死不明时从容不迫的让他向官府求助。

二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在意,与不那么在意罢了。

他忍不住想,世子知道姑娘如今已与先前不同了吗?

“你……怎么还楞在这里?”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东南的思绪,他连忙回过神来,继续道:“姑娘,世子此番来绀州不好表露身份,您说的法子,用不了。”

随即他又将谢今澜的计划全盘脱出,“前两日世子便让属下买下全城的花灯,让人今日送到离河上游的财神庙,其目的便是引蛇出洞,让那些死士出手,离河附近地势险峻,只要抓准机会,把打扮成世子模样的草人,与马车中的世子替换,便能以假乱真,在那些死士出手时,训练过的马儿会带着马车一同落下悬崖。”

“崖底是离河的分支,他们搜寻不到尸身,如此,便能让那些人以为世子已死,接下来,在暗处的人便成了我们,世子不但不会被人盯着,还能有法子将背后之人揪出来。”

东南垂下眼眸,攥着拳,“可是中途出了意外,世子与那马车,一同落下了悬崖。”

“姑娘……”东南眼中闪烁着泪光,低声哀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云玳听完后,面色略有些苍白,人命关天,再不似方才那般冷静,“带我过去。”

东南顿时喜极而泣,连忙将云玳扶上了马车。

他就知晓,姑娘与世子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性命攸关之下,便是念在世子从前护过她的份上,也不会当真见死不救。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崖底。

云玳踩在岸边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上,除了眼前湍急的河水与马车残肢,并未见到人影。

“或许是被这水流冲了下去,姑娘,我们分开找,你顺着水流往下走,我在附近搜寻一番,然后尽快赶上你。”

云玳对此没有异议,她贴在河边往下寻找,眼观四方,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若人当真坠下,不会一点痕迹都没有,便是被这条河水冲下去,只要走到头,也定能见着!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云玳眼中担忧愈盛,心中焦急的像是团了一把火。

怎么会没有呢。

他到底在……

突然,余光在尖锐的石头上瞧见了一片带血的衣角,云玳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将衣角拾起,这般矜贵的料子,定是谢今澜的衣裳无疑。

她立马抬眸四下张望,总算在贴近山底处,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山洞。

洞里黑漆漆的,便是天光也只能召见洞口。

可当她靠近时,那不住传来的血腥气让云玳知晓,他就在里面。

“世子表哥……是你吗?”

云玳唤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应,就当她咬咬牙准备进去时,却猛然听见一声剧烈的咳嗽。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才隐隐瞧见坐靠在洞壁前的谢今澜。

他半边身子几乎都嵌在了阴影中,而另一侧,则显露在浅浅的天光下,如同被线条分割为二。

谢今澜无声的抬眸看着她,看着她所有的担忧汇聚到眼底,蒙上了一层薄雾,如他妄念很久的那般,像从前那般,唤他世子表哥。

就如同,她未离开过谢府,离开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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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洞不远处的地方,东南执着一把未出鞘的剑,剑尖上挑着的,正是云玳方才拾起的带血衣角。

他沉默半晌,复杂的看了一眼已经走进山洞的云玳。

世子此为,他并不理解,可总归是……

那片带血的衣角飘飘荡荡,最终重新落在了石头上。

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