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了吗,何必动怒。”说着挪动身子,坐回了南炕上,“如约啊,先前在万岁爷跟前伺候,怎么样?万岁爷没为难你吧?”
如约难堪地笑了笑,“没有为难奴婢,奴婢只求不出岔子,不给主子丢人。”
金娘娘细长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擦黑那会儿,你们在菩提树前遛弯儿,说了些什么?万岁爷把御用的东西赏你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把那串菩提手串呈敬上去,“万岁爷说起英华殿菩提树的来历,说这里的菩提子上有金线,奴婢没见过,万岁爷就把手里的串儿赏奴婢开眼了。奴婢再要还回去,万岁爷嫌弃奴婢沾染过,不要了,章总管就让奴婢留着,说是万岁爷的赏赐。”
金娘娘满带挑剔,垂眼打量了这手串两眼,“下人碰过就不要了?他又不是闺阁里的小姐,哪儿那么多讲究!他就是想赏你,上回不是收了你的香囊吗,这回算还礼。”说着醋海翻涌起来,“啧,平常也没见他这么揪细。”
这番话,让如约下不来台,“上回那香囊是娘娘做的,万岁爷要还礼,也还不到奴婢头上。”
金娘娘嗤笑了声,“你还真以为万岁爷不知道香囊是谁做的?等下回我给你露一手针线活,你就知道万岁爷为什么能看穿了。”
罢了罢了,自己安排她到皇帝面前,不就是冲着这个发展去的吗。金娘娘把手串扔了回去,“万岁爷既然赏了你,就好好收着吧。我问你另一桩事,你和余指挥不清不楚的,嘀咕什么呢?你怎么还拽他的手?你俩别不是真有私情吧!”
如约感到绝望,“娘娘,您怎么不歇着呢,外面的事儿您一样没落下,别累着自个儿。”
金娘娘说不累,“我发现我一天什么都不干,就瞧着你,也挺忙乎的。你身上藏着好些秘密吧,应付完这个,又应付那个。”
如约才发现自以为谨慎,其实漏洞百出,要是有个厉害人物留心观察她,她怕是早就败露了。
惨然低下头,她说:“娘娘,我没想和余指挥有牵扯。”
金娘娘一点就透,“明白了,是他瞧上你了,不肯放过你。先前你拽他手,八成是他拿你家里人胁迫你,你不肯从他,他就要对你爹娘兄弟不利,是不是?”
这种有问题自己解答的精神,还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如约说对,“奴婢一家全在京里,小门小户得罪不起锦衣卫,余大人咄咄逼人,奴婢只好想辙搪塞。”
同为女人,金娘娘能够设身处地理解她的境遇,“姑娘长得好看,容易招祸。被人瞧上还犹可恕,被鬼瞧上,那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想着,你还是多在万岁爷跟前走动走动,要是能得万岁爷青睐,余崖岸就算浑身长本事,也不敢和万岁爷叫板。”
这叫什么事儿呢,为了摆脱狼,转头去割肉喂老虎?如今就算她愿意走这条路,恐怕也不能成了。余崖岸不会让她接近皇帝,皇帝要是真动留下她的心思,她不怀疑余崖岸会一刀杀了她,然后再把她的身世来历告诉皇帝。
所以摆在面前的路,一条都走不通了,她别的不怕,只怕杨稳落进锦衣卫手里。他在这世上,吃了那么多的苦,即便是死也该死得其所。要是被锦衣卫抓住,葬送在他们的昭狱里,那就太窝囊,太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了。
金娘娘还在等她点头,今儿皇上斋戒,不能怎么样,到了明晚就好了。只要她答应,金娘娘打算使使钱,买通御前那些人,好赖也得把她的人送上去。
如约扭曲着唇角,冲她苦笑了下,“娘娘,咱们不说这个成吗?您要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好,就打发我回针工局吧。”
金娘娘没想到她这么烈性,咋舌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抬举的,有主子不当,爱当碎催。”
边上的丛云也跟着恨铁不成钢了两眼。
如约不管她们怎么想,回身替金娘娘张罗起了睡榻,边铺排边道:“时候不早了,娘娘快安置吧。明儿是正日子,要忙一整天呢,今晚不好好歇着,回头又要犯晕症了。”
金娘娘这才老实爬上床,让人熄了灯。
宫人上夜,可没有正经铺盖让你睡,找个角落半靠着,眯瞪到天亮就行了。
丛云在梢间的矮桌旁盘腿坐下,如约退到门外站班儿,面向正殿方向站着。
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余崖岸的半个身子,穿着暗红的妆蟒袍服,一手压在佩刀上。东次间有他守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心里牵挂杨稳,那么逼仄的佛龛,两天两夜窝在里头不吃不喝,一动也不能动,那该是糟了多大的罪。
可又有什么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实在太弱势,只要随便插进个人来,一切部署就全泡汤了。
这一夜过得煎熬,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小心思。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五更时分宫门打开了,参加浴佛节的宫眷和官员们,陆续也都进来了。
可金娘娘的心情却沉入了谷底,她在一众臣僚中寻找,没有找见她父亲的身影。
怎么回事,金阁老是内阁首辅,按说一定要出席的。金娘娘站在菩提树前发懵,自言自语着:“不进来,怎么不派个人给我报口信儿,不知道我盼着吗……”
但殿里的佛事要进行,她还得耐着性子,跟随一众太妃太嫔们磕头诵经。人是在蒲团上跪着,心思却飘到外面去了,满脑子只管胡思乱想,猜她爹是承办着要紧的政务,忙不过来?还是身子不好,病了?
总之这半天,金娘娘比热油煎更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上半晌佛事结束,她实在顾不上了,去找见了一向和金家交好的文渊阁大学士,压声道:“董阁老,您和我父亲都是内阁大学士,今儿为什么您来了,我父亲没来?”
董阁老言辞支吾,“那个……首辅有要务……”
金娘娘不信,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董阁老。
最后瞧得人家没办法了,不得不交代了实情,“每年浴佛节,皇上都会亲下口谕,命首辅带领官员们进宫拜谒。今年……没发话啊。”董阁老为难地说,“且内阁官员有所扩充,文华殿大学士也进来了。”
金娘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文华殿大学士也进内阁了,这是正大光明和她爹打擂台来了?
为什么啊,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果真打算放弃金家了吗?
金娘娘站立不稳,人也有些晃悠,好在有左右搀扶,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现眼。
袖笼底下的手轻颤,她回身朝正殿望了一眼,皇帝正和文武大臣们说话,佛前都有一副和善的面貌,眉眼间都带着融融笑意。可他们笑着,唯独排挤了她爹,她爹可是天狩朝的功臣啊,才过了五年,就要被弃之不顾了吗?
果真预料的事,一桩一件都在慢慢发生,不是她往坏处想,是真的大势所趋。这浴佛节的礼佛,她好像也坚持不下去了,后宫那些宫眷的父亲兄弟都在,唯独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再留下去,难道等着她们来含沙射影笑话她吗?
“咱们回去。”金娘娘无力地说,“替我向太后告假,就说我身上不好,待不住了。”
如约本想劝一劝她,这时候缺席,恐怕更要惹人闲话。但见金娘娘脸色发白,也不能勉强了,便给丛云使眼色,让她去向太后回话,自己搀她先回了永寿宫。
回到寝宫的金娘娘,一头扎进了被褥间,咬着被子大哭了一通。
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劝慰,纷纷能躲则躲,都快挨到殿门外头去了。
如约站在脚踏旁看着,要是问问她现在的心情,她也很想哭。自己的处境不比金娘娘强,英华殿里人来人往,杨稳还在佛龛里藏着呢。原本她在,能时时看顾着点儿,现在金娘娘回了永寿宫,自己只能跟着回来。也不知余崖岸是否会信守承诺,要是等浴佛节一完,就大肆搜查英华殿内外,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心烦意乱,还得好言劝解金娘娘,“您先别着急,再打发个人,回去问问情况吧。”
金娘娘闻言抬起脸,被子上老大两个被眼泪浸湿的黑窟窿,“能问出什么来,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家里人未必不在背后怨我,人在宫里,说话儿就能见着皇上,怎么不吹吹枕头风,给老爷子说说好话……可我挨不上万岁爷的枕头,想吹也吹不了啊!万岁爷连浴佛都不让我爹出席,可见他是有心弃用我爹了……”说着又嚎啕,“天菩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气极打杀那个小宫女。人家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我爹拱下台了。”
如约看她自怨自艾,宁愿怨怪自己,也不愿意正视事情的真相。或许相较于皇帝的过河拆桥,自己有错在先,更能让她心里好过些吧!
卷着帕子给她掖掖眼睛,如约道:“娘娘定定神,再好好想办法。”
金娘娘像个失了线的木偶,定着两眼坐了良久。然后站起身看外面的日头,日光一点点倾斜过去,她扣着窗框说:“法事就快完了,我等不了了,回头就去见皇上。”
如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这风口浪尖上,娘娘去见皇上,不是明智之举。”
可金娘娘冲她大呼小叫,“这时候不去见,难道等他罢了我爹的官,再去求他吗?”
金娘娘城府不深,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单刀直入了。
如约不便再置喙,自然由着主子行事。等到英华殿方向发出浩大的钟鸣声,知道法事结束了,金娘娘赶忙先皇帝一步去了养心殿。不管康尔寿怎么劝返都不顶用,她就是要等万岁爷回来,要亲口说上两句话。
如约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上心,她只盘算着怎么能再去英华殿一趟,怎么确定杨稳安然无恙。可惜金娘娘不发话,她就得钉死在这儿。
一溜轻快的脚步声到了养心门上,皇帝的肩舆落了地,不一会儿人就绕过影壁进来了。
金娘娘忙上前迎接,皇帝看见她在,脸上神情就不好,“浴佛节大办法事,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在养心殿堵朕?”
金娘娘这回是委屈透了,带着赌气的成分,和皇帝说话也不那么百般奉承了,哭哭啼啼说:“我走前像太后告了假的,没有不告而别。我先一步来养心殿等您,是有话要问您,为什么今儿我父亲没来,难道万岁爷打算罢免他内阁首辅之职了吗?臣妾央告了您这么久,您瞧都不瞧臣妾一眼,到底要臣妾怎么做,万岁爷才能原谅臣妾?先前文华殿大学士那个内侄女的死,是我的不是,我认错认罚还不行吗?我明儿就上他们府上去,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命,这样行不行?”
金娘娘边哭边说,这哪儿是来求恩赦,分明是来找皇帝拌嘴的。
皇帝这回根本不愿意理她了,淡声吩咐左右:“恪嫔得了失心疯,让人送她回去。”
金娘娘说不,“我要您一句真心话,臣妾的死活,您到底管不管?”
眼看她越说越不着调,康尔寿头皮直发麻,忙上前打圆场:“娘娘,快别说了,别惹万岁爷不高兴。什么给大学士磕头认错,您是宫里人,是有位份的娘娘。您的体面不单是您的体面,更是万岁爷的体面,怎么能胡来呢。”
金娘娘扬手格开了康尔寿,“我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万岁爷既然抬举大学士,我朝人下个气儿没什么。反正这脸面往后顾不成了,我爹要是有个长短,我在这紫禁城里也活不下去……”
她只管自己痛快,心里话一股脑儿往外推,不想当真惹恼了皇帝,正给了他发作的机会。
他冷笑着,看了这无才无德的女人一眼,“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仗着有宠,正大光明干涉起朝堂上的事来!朕告诉你,朕不单要严办你父亲,更要严办你。你不是说没了你父亲,你在紫禁城活不下去吗?既然这样,等你父亲定罪之后,你就卷起铺盖卷,上孝陵守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