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并未藏私,他把南边的军报告诉了在场的众人。
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搜寻黄言炅去哪了, 那时候大家猜测最大的可能性, 是他去了益州江阳郡。
毕竟益州命途多舛啊,老是出事,当地人都已经麻木了,而且之前益州还出过主动给南雍军队打开城门的事,他们的人是出了名的讨厌镇北军,黄言炅去他们那应当是最好的办法。
但显然人家看不上三度易主的益州,他也没有这帮人想象得那么窘迫。
他带着自己的兵马悄悄沿牂牁水东走,一路目标明确地前往南康,半路上还打了苍梧和临贺,这俩地方也都特别偏,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南雍,但实际掌控者是本地的异族,异族凶悍,可南边的异族早在百十年前就已经打得七零八落了,黄言炅跟蝗虫过境一样,打了他们,抢完东西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对了,还有个事需要说明一下,黄言炅他打出的旗号是,他有十万精兵。
……
这里面水分到底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一点人所共知,那就是黄言炅绝对没有这么多兵。
真有十万,他都能跟南雍掰掰手腕了,还用得着一直龟缩在建宁,直到现在才冒头。
而那南康王,手中大约只有三四万的兵马,这数字也是掺了水分的。
现在他们联手了,一路打去湘东,也就是宋铄的老家,另一路则打去庐陵,那是赣水附近的肥沃平原,离南雍腹地一步之遥。
人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就算这两个势力加到一起都不够单独一军出去揍一顿的,那也不能放任他们肆意生长,打仗就是个抢资源的过程,等他们壮大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金陵粮草出问题的消息一传过来,人们的心思就已经开始活跃了,既然都已知那边粮草空虚,那为什么他们不赶紧趁虚而入?
没搜到黄言炅消息的时候,人们心里也躁动不安着,不是文人都保守,恰恰相反,愿意搏这个从龙之功的人,基本全都是激进派,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找高洵之,让他劝屈云灭多派兵马搜查黄言炅的下落,至于清风教,那根本就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日日听、夜夜听,高洵之都有点被他们影响了。
是屈云灭一直按兵不动,萧融也竭力地阻拦他们,才没有让军心也跟着一起浮动。
但现在,好像有点拦不住了。
把南雍视为囊中之物的不止萧融一人,几乎每个镇北军都这么想,明明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突然杀出一个拦路虎来,这谁受得了,将军们也向屈云灭请命,想要亲自带兵过去剿灭他们。
张别知和地法曾今日就该到陈留了,而王新用还在回来的路上,好在他回来的路线撞不上这两股势力,但也不好说,希望他加快速度,千万别被人追上了。
虞绍承明日也该到了,镇北军即将全面集结。
屈云灭听着众人的说法,他看向隐没在人群中的萧融。
人一多, 萧融就不怎么再露头了, 屈云灭需要找,才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他。
而萧融坐在远处,趁着没人注意,他正在咬自己的指节。
屈云灭:“……”
于是,最不爱思考的人,今日发表了这样一句话:“此事容后再议,本王需要多考虑考虑。”
高洵之:“……”
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好习惯了?
还有人想劝,但屈云灭当仁不让地起身,眼前一花,他就已经走出了大门。
众人:“……”
行,不用劝了。
*
片刻之后,萧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迈进院子,看到阿树一个劲地给自己努嘴,萧融就知道又有不速之客来了。
他笑了一下,对阿树摆摆手,然后自己打开了门。
屈云灭解了披风,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掀起自己的眼帘。
两人对视,皆是微微一顿,但谁也没说什么,屈云灭继续拨弄手中的炭火,而萧融转身把门关上。
萧融走到桌边,坐下去之后,他先轻轻地叹了口气。
屈云灭听到动静,转身对他说了一句:“八十岁的老汉也没有你这么能叹气。”
萧融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反击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能活八十岁的人,自然都看得开。”
屈云灭:“……”
他放下夹子,一摆衣袂,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萧融对面:“那为了你能活到八十岁,你也应该多看开一些。”
萧融用掌心托着自己的头,嘟囔道:“我能把今年活过去就不错了。”
屈云灭顿时沉下脸:“你再说一遍?”
萧融:“……”
他莫名地感到理亏,只好转换话题:“对黄言炅和南康王,你打算怎么办?”
屈云灭看看他,一脸的不想放过他,磨了磨牙,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派兵打过去。”
萧融问:“派谁?”
屈云灭想也不想:“虞绍承。”
萧融:“……”
惨啊,还没到家呢,新的出差任务已经定下了。
默了默,萧融又问:“让他一个人去打这两个势力?”
屈云灭有些不解地反问萧融:“难不成为了那两个杂牌军,我还需要再派一员大将?”
萧融:“……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些事,都扎堆一般的出现,咱们的目标是按兵不动、休养生息到春日的时候,再发起攻势,可如今——”
屈云灭接过他的话:“如今却是被逼着提早动手,两线作战。”
萧融怔了怔,然后点点头:“对。”
他不想被韩清牵着鼻子走,但韩清总有办法把他逼出去。
即使黄言炅和南康王两人加一起都没有十万的兵,但大军一动,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他们需要有军备、有粮草,从前线传回的军报显示,他们完全不缺。
他有种感觉,韩清就是等着虞绍承带兵过去,他们很可能都不会逃,而是关上当地的城门,跟他们打消耗战。
思考了片刻,萧融开口:“屈云灭。”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屈云灭先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萧融一愣,而屈云灭十分正经地看着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知这是清风教、又或是你说的那个韩清的计谋,但我却不能不迎战,湘东之北是洞庭湖,再往西北走一百里就是荆州,那可是兵家必争之地;庐陵的东南方是临川、新安、会稽,这些都是南雍腹地的大城,南雍富庶,这些城也富庶,金陵势弱之后对这些城池的统治也松散了下来,金陵人不会用破坏城池的方式抢夺粮草和苦力,造反的人就难说了。如今我有四十五万的大军,我才不会抢中原人手里的东西,但若此时式微的人是我,进一步通天之路、退一步粉身碎骨,那我也不会在乎我抢的是中原人还是什么人。”
萧融望着屈云灭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胡乱地点点头:“我知道。”
屈云灭:“但你还是在担心。”
萧融突然笑了一声:“都到今日了,也不好再瞒着你什么,今日这场景就像是我过去做的噩梦一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以前就梦到过,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为敌时,会发生什么事,你太强了,别人便要结盟来对付你。”
屈云灭:“那你是觉得我会败么?”
萧融抬起头来。
系统就跟死了一样,始终都没动静,按照萧融的性格,他应该会相信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做不到。
过了好久,萧融才发出蚊子一般大的声响:“我不觉得你会败,我也不希望你会败,但那么多人都想把你拉下马,我……有点怕。”
屈云灭听了,微微仰起脸。
片刻之后,他轻笑一声:“有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败了。”
说完,屈云灭把胳膊放在桌子上,他朝萧融勾了勾手掌。
见萧融不动,他勾动的频率更快了。
萧融:“……”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干这个。
萧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甫一相触,屈云灭就紧紧抓住了萧融,暖意和微痛同时传到萧融这边来,然后萧融听到屈云灭极温柔的声音响在自己耳畔,每个字都让他心里发颤。
“不要怕。”
“养你到八十岁,我这辈子才能安心闭眼,不然的话,我死不瞑目。”
屈云灭鲜少……不,应该说从没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哪怕他们肌肤相亲也没有,不过那是因为他到了那种时候就会变成一个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估计也不好意思说。
这种纯情的时刻大约更适合他,能让他真情流露,他紧紧握着萧融的手,萧融知道,他想让自己也说点什么。
不是随便说什么,而是给他一句明确的回应。
大约到了这种时候,他认为他们已经来到那个阶段了,就是可以互相许诺、可以私定终身的阶段。
古人就是这么麻烦,给出一颗心去,便想要长长久久、再也不分离,他们根本没有分开和换人的概念,尤其屈云灭,继承了他家的优良传统,认定一个就再也不改了。
他从未说过这些,但也不用他说,哪怕是跟屈云灭说不上几句话的卫兵,都知道他们大王不是花心薄情的人。
屈云灭望着萧融,他不急,他可以等上一整天,但不用这么长时间,很快,他就错愕地低下了头。
因为他感觉到了,萧融正在把他的手抽出去。
一开始很困难,但在屈云灭松了手上的劲以后,萧融立刻就自由了。
没有一句解释,萧融把自己两只手全都放到腿上,他垂眸望着桌沿,看来是不会出声了。
而屈云灭在呆愣了好几秒以后,他的嘴角动了两下,似乎是想抬起来,露出一个不怎么尴尬的微笑,可惜,他也做不到。
…………
屈云灭走了。
过了一会儿,萧融突然站起身,他又跪到床边,把底下的包袱拽了出来,越过假发、汉服、饰品等等他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在最底下,还有一沓已经用过的宣纸。
跪着有点累,萧融转身坐在地毯上,他拿着这些宣纸,一张张地看。
第一张是他记录的屈云灭性格,没一句好话。
第二张是他补充的屈云灭性格,有删改涂黑的地方,因为他发现他对屈云灭的许多印象都是偏见。
第三张上就没这么多屈云灭的内容了,因为他们已经熟悉了,所以纸上更多的都是他发泄的话语,一不高兴了,还没处去说,他就在这写一两句,多数都是在骂系统。
第四张只有一半,也是骂系统。
后面就没了。
……
盯着后半张空白看了一会儿,萧融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他走到书案旁边,蘸了一点墨水,然后在空白的地方上写。
我想
犹豫一下,他把笔尖重重地按下去,这两个字很快就变黑了。
重启一行,萧融又往上写。
我要
这回萧融犹豫的时间更长,其实后面就两个字,只是不同的两个字,有着不同的起笔,一个开头是点,一个开头是撇。
再犹豫下去墨都要干了,萧融定了定神,干脆把两种都写了上去。
我要离开。
我要留下。
写完以后,他还描了两个方块出来,现代社会最常见的电子选项,萧融已经熟练到看一眼就可以飞快地选,但来了古代一年半以后,他生疏了。
…………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阿树朝里面喊:“郎主,张别知他们回来了。”
萧融一愣,连忙直起腰:“让他去议事厅等我!”
阿树不疑有他,乖乖哦了一声,萧融赶紧把其他的东西都收拾好,重新塞回床底下,至于那张他还在纠结的纸,他随意塞到了账本中。
屈云灭从不看这些东西,放这绝对安全。
……
萧融披上衣服,便去找张别知了,阿树有点想看看这回张别知会不会挨骂,也高高兴兴地一起看热闹去了。
唯一能在这院子里作威作福的就是阿树,他一走,剩下的就是门口的卫兵,他们会拦不相干的人,却不会拦一些特定人物,比如大王,比如宋铄。
……
宋铄还惦记着虞绍燮那个问题,他必须亲自从萧融这得到一个答案才行,进来以后才发现人不在,出门问了一声,得知萧融去找张别知了。
宋铄撇嘴,还用去找?让他过来不就完了。
罢了,既然是张别知,那萧融就不会待太久,他就在这等着吧。
宋铄一直都是个手欠的人,他连屈云灭的私人信函都敢看,更何况是萧融这边的东西,他也不在乎上面的内容,就是想看看萧融这边在忙什么。
这一翻,账册里的那张纸就掉出来了。
宋铄咦了一声,拿起来一看,发现自己看不懂。
宋铄:“……”
要是别人得皱眉,但宋铄直接眼睛一亮。
加密的啊!那我要破解看看!
简繁切换或许难得倒屈云灭,却绝对难不倒宋铄,几个呼吸不到,宋铄就已经认出来这是中原文字,只是笔画少了点。
他兴致浓厚地一句一句读,只是多数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傻/逼系统吃枣药丸?啊?
带着一头雾水,他继续往下看,而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就拉平了。
盯着纸张的下半部分,宋铄看了很长时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惊慌,而是重新把这张纸夹好,然后走回了客人应该待的地方。
萧融走进来的时候,他诧异了一瞬:“宋铄?”
宋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听到萧融的声音,他一撩眼皮,张开嘴:“融儿啊~~~~~”
萧融:“……”
你还是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