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昭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江南常有梅雨,但今日骄阳恰好,清风拂过,杏花浓郁散开,远近闻名的烟雨楼客满如云。
时瑾初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宫中,而是身居一片闹市中,他脸色骤然一变,脑海中冒出一个疑问——他这是在何处?
他明明记得,他应该是和女子一起在坤宁宫才对。
“公子,怎么了?”
时瑾初回神,待看见了张德恭时,眸色又是一沉,张德恭依旧是张德恭,却是年轻了许多,此时压低声音问他,然后警惕地看向四周。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后,时瑾初心底骇然。
许久,时瑾初才道:
“我没事。”
时瑾初转头望向四周,眼前景象陌生又透出一股熟悉,直到外间街道上出现男女并行的身影,时瑾初眸色骤然一凝。
女子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五月早热了起来,她却依旧披着披风,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头,一阵风刮过,些许青丝凌乱飞起,挡住她半张脸颊,她仿若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于是,那张脸清楚地呈现在时瑾初的视线中,明眸细腰,乌发雪颈,一双杏眸透彻干净,却是透着些许青涩和病色。
一刹间,时瑾初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衢州,十年前的衢州。
——他又回到了和邰谙窈初见的那一日。
在女子看见他前,有男子叫住了她:“表妹,你看这鹦鹉。”
时瑾初骤然回神,他脸色有片刻的古怪,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回到和邰谙窈初见的这一年。
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去。
但时瑾初非常确认一点,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重来一次,他必然不会错过女子那么多年。
而且——
时瑾初望着底下的陈远川笨拙隐晦地讨好着女子,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觉得站在女子身边的陈远川格外碍眼。
张德恭又喊了他一声:
“公子?”
张德恭心底纳闷,皇上这是怎么了,一直走神,神情不断变化,让人琢磨不透。
张德恭大着胆子也探头朝窗外看去,待瞧见女子,心底哎呦了一声。
时瑾初也被叫得回神,终于肯给张德恭一个眼神,他不动声色地问:
“宫中可有传消息来?”
他需要确认
这时的情况是否和他记忆中的一致。
张德恭被问得一懵,半晌摇头:“皇上指的是什么消息?”
他这番回答,也是表明了宫中并未有消息传来。
时瑾初眸色不着痕迹地一暗,他不动声色地再试探了三番,隐约知晓这一次的情况和他记忆中有所不同。
他印象中,他刚出发南巡不久,就传来消息,宫中皇后有孕。
但现在从张德恭的口
中得知,莫说皇后有孕了,宫中连皇后都没有,他的后宫十分干净。
时瑾初不受控制地再次望向女子,她已经迟疑地去拎起鸟笼。
他堪堪垂眸。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女子心底隐约的芥蒂,再是如何都难以抚平——不论他后来做到何种程度,那些后妃的存在也没法抹除。
而如今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真好。
******
邰谙窈迟疑地拎着鸟笼,她心底十分犹豫,舅母能许她出来已经十分不易,再是带只鹦鹉回去,会不会惹得舅母不高兴?
陈远川见她喜欢,清隽的眉眼稍温和:
“杳杳喜欢,就买下,平日放在院子中也能给杳杳逗乐。”
邰谙窈被说动了,她最终还是没放下鸟笼。
只不过,邰谙窈忍不住地再往不远处的烟雨楼的二楼楹窗处望去,她眸中有不解和迷惘,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感觉有人一直在看着她?
陈远川付过钱,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当她是馋烟雨楼的糕点,没忍住地笑,温声问:
“难得出来一趟,杳杳要不要去烟雨楼坐坐?”
邰谙窈对外面的一切都格外好奇,陈远川一问,她当然会同意。
和陈远川一同往烟雨楼的同时,她又抬头望了一次二楼,这一次,她陡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邰谙窈倏然一惊,堪堪胡乱地垂下视线。
但邰谙窈中脑海中还是印下了那个人的形象——和她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懒散地斜靠在楹窗边,手中拿着杯盏,垂着视线往下看,珠帘半卷,暖阳轻飘飘地泻在他身上,将他眉眼都拢在光晕中,让人看不清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邰谙窈蹙了蹙黛眉,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抛在脑后。
时瑾初也瞧见了女子踏入烟雨楼,他记得女子说过,这一日回府后,她就险些病上一场。
时瑾初敲了敲案桌,冷不丁道
:
“去告诉店家,今日烟雨楼被包下了,不许招待外客。”
张德恭愕然,他百思不得其解时瑾初这个命令,但也不敢违抗,忙忙下楼去办。
所以,邰谙窈和陈远川上了二楼,刚进入雅间,就有伙计匆匆跑来,一脸歉意地请二人出去:
“二位客人,今日烟雨楼被人包场,恕店内不能招待二位。”
陈远川皱眉:“进来时,我瞧大厅还坐着不少客人。”
邰谙窈也错愕,她拎紧了鸟笼,不懂怎么这么巧,她颇有点失望地垂眸。
伙计一直在道歉。
陈远川也沉默,他下意识地看向邰谙窈,他和邰谙窈相处许久,当然知道她这是妥协但心底绝对挡不住失望,陈远川出声:
“我只需要一间雅间,愿出双倍的价钱,那位客人是否愿意通融一下?”
伙计依旧是抱歉地赔礼。
陈远川还要再说,邰谙窈阻拦住了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表哥,算了。”
不巧就是不巧,没办法的事情。
但难得出来一趟,却遇见这么不顺心的事情,邰谙窈心底也觉得堵得慌。
她和陈远川往楼下走,她下意识地往靠近街道的那个雅间看去,半晌没看见那个雅间有动静,仍有护卫守在门口,稍顿,邰谙窈立时反应过来,包下整个烟雨楼的客人就是那人。
她稍稍咬住了唇。
他明明早就来了,早不包下,晚不包下,怎么她一来,他就包下了整个烟雨楼?
如今不是饭点,她有观察过烟雨楼的人流,确信这个时间段只有她们一行人进入了烟雨楼。
许是往日经历,让邰谙窈很难不去想,是不是那个人讨厌她?
所以,才不想让她在这里用膳?
但很快,邰谙窈就否认了这个念头。
她记得陈远川说过烟雨楼的名声,也清楚包下烟雨楼不会是一笔轻易能拿出的钱财,只为了不让她在这里用膳,根本没有必要。
她没那么高看自己。
出了烟雨楼,邰谙窈又抬头往上看了眼,恰好对上那人的视线,她蹙起黛眉,忍不住地泄出了些许情绪。
时瑾初不易察觉地轻挑眉。
记得她才入宫时,就能很好地掩饰住情绪,果然年龄小,表面功夫还做不到位。
也是,距离她入宫,也还有四年左右的时间。
在她这个年龄,四年时间
,足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陈远川也没想到会遇见这种事情,他皱了下眉,很快道:
“这附近还有不少酒楼,我们换一家就是。”
邰谙窈抿住唇,她有点执拗,最想去的那一家去不了,也不想将就,她摇头:“不要了,我们回去吧,出来得久了,舅母会担心。”
邰谙窈垂头看了眼鸟笼,她心底安慰自己,罢了,出来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
陈远川哑声,最终还是选择听她的。
直到女子坐上马车,身影消失在眼前,时瑾初才收回视线,他没有着急和女子认识。
他记得陈尚书如今还是衢州太守。
时瑾初眸中的情绪深浅不明,他扣了下案桌,站了起来:
“走吧,回去。”
张德恭心底忍不住地腹诽,所以皇上为什么要包下烟雨楼?
再是纳闷,张德恭也不敢问。
*****
邰谙窈回到陈府后,依旧是没有保住那只鹦鹉。
陈夫人只是按了按额角,低喊了她一声:“杳杳,你现在不能养这些东西。”
邰谙窈就没了办法,她只能妥协。
陈夫人见她不吵不闹,既觉得省心,也不由得有点难受,到底养了许久,有些情谊早不知不觉地变深,陈夫人叹了口气:
“大夫说你的身体已经好转了,再等一年,等你及笄后,你想养什么,舅母都不会拦你。”
邰谙窈乖顺地点头,她轻声细语:“是杳杳让舅母操心了。”
陈夫人将鹦鹉带走,绥锦也去送她,房间内只剩下邰谙窈一个人,她轻轻地低垂下头,一点点地攥紧了衣袖。
她知道舅母说的都是对的。
但舅母的话也在不断提醒她amp;mdash;mdash;她有病,和常人不一样。
她会听话,但还是会觉得难过。
绥锦回来时,就见姑娘安静地窝在榻上,她抱着双膝,下颌抵在双膝上,埋着头。
绥锦忍不住地一阵阵心疼,她低声:
夫人将鹦鹉放生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邰谙窈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许久,室内响起一道声音很小地问话:
“绥锦,你说,爹爹和娘亲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回去啊。”
她知道舅母对她好,舅舅对她也很好,但她知道,她不是陈家人。
她在陈家住了有十年,如今仍是住在客房,舅母曾想给她换个院落,但她总觉得邰家会很快来接她,何必给舅舅家添麻烦。
而且,她不是傻子。
表哥好像待她态度渐渐不同,看她的眼神,也从和表姐一样,渐渐变得不同。
就仿若……就仿若是一个男子望向一个女子的眼神。
她没觉得欢喜,而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不安来。
人都是有亲疏之别的,一旦舅舅和舅母发现表哥的心思,究竟是会怪表哥,还是会怪她?
邰谙窈不知道,但她害怕。
她寄人篱下,天生低人一等,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表哥对她的好,她和表哥的地位根本不对等。
她欠着陈家的恩情,她甚至不能直白地拒绝表哥。
可她担心,舅舅一家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勾引表哥,借此留在陈家?
从一个寄人篱下的身份变成陈家的未来主母?
毕竟,她的这个身子,本就很难说亲事,她替自己谋利益,好像一切顺理成章。
她只有回到邰家,她才能挺直腰杆拒绝陈远川。
绥锦被问得一阵阵心疼,她只能回答:
“快了,等姑娘病好,老爷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接您回去的。”
邰谙窈埋头,她轻扯了下唇。
真的么?
她听了许多年的快了二字,但这么多年,她从未再见过邰家人。
邰谙窈忍不住地怀疑,她们是不是将她忘了?
不会的。
邰谙窈闭眼,她告诉自己——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