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什么小饼干 作品
第 106 章 很暖
他揽过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将他扣在怀里,形成了个类似环抱的姿势,一手揽在脊背,一手抚过后脑,轻声叫他的名字:“戚晏?”
戚晏没有回复,他连崩溃起来都是无声的,像他的文章一样,内敛且含蓄,萧绍揽着他的肩头,若非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怀中人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崩溃的人发泄出来,虽然痛苦虽然无望,却总是能过下去的,可戚晏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就像一堆燃尽了的火种,连最后的余温也散去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死寂。
萧绍揽着他,这个姿势他看不见戚晏的脸,但从肩角冰凉凉的湿意,他能想象那双清雅的眼睛里定然蓄满了泪,这才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他们在安王墓前站了很久,久到山间的风都寂静了,肩头的水痕也快蒸干了,萧绍才捏了捏戚晏的耳垂:“好了点吗?”
他轻声调笑:“在前朝王爷的墓前哭成这样,给守墓人看见了,说不定以为你是前朝皇室遗孤,来这儿哭祖宗的。”
这是句惯常的调笑,可萧绍说完,又觉着不对,戚晏可不就是没了爹娘的遗孤吗?虽然不是安王的,但他用这些词儿显然也是不恰当了。
戚晏这个时候当然没法回应他的玩笑话,只是将萧绍抱的更紧了,紧得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空隙,紧得萧绍肋骨生疼,似乎只有肌肤相贴的温度,能让他不去回忆,不去联想,能从无边的梦魇中,找到喘息的时机。
“这么难过啊,这样下去眼睛会肿起来的。”萧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别哭了,我帮你杀了萧易,好不好?”
戚晏豁然抬眼。
萧易,大乾太子,帝国储君,天潢贵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萧绍就那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了,口气清淡的如同在商量晚上吃什么。
萧绍看他:“这么看我干什么……你该不会有那些酸腐文人的脾气,愚忠愚孝,觉着君王无过错,皇权比天大,要维护他吧?”
戚晏嘴唇一抖,牙齿磕着下唇,咬出血来,他无声苦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拧出字来:“不……我想……”
怎么会不想,怎么会不恨呢?
他戚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虽然不算钟鸣鼎食,也是和乐安详,如今只剩下姐弟两人,和两个年纪尚小的幼妹,桩桩件件,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想要萧易死。
可萧易是太子,是注定君临天下的帝王,他恨了又能怎么样?
戚晏从泼天的苦痛中抽身,才迟钝的反应过来,他说了何等大逆不道话。
日日待在二皇子身边,萧绍松弛平和,亲近温柔的态度让戚晏险些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皇子,是萧易的亲弟弟。
今日是萧绍还算喜欢他,或许是喜欢皮囊,或许是喜欢别的什么,不在意他冒犯,可往后要是在意了,单是这句话,就能要他抵上性命,受比他父亲还要痛苦
万倍的折磨。
戚晏筹码本就不多,他不敢赌。
于是他收敛神思,退后一步,从萧绍怀里走出来,垂了眉目掩去情绪,戚晏暗暗自责不该轻易交付信任,只匆匆收住心头涩意,道:“抱歉,在您面前失态了。”
萧绍静静的看着他。
戚晏眼眶泛红,眼角那颗泪痣沾染了泪痕,一片水色,就更加显得落魄可怜,对方强装淡定的模样也惨兮兮的,萧绍看着,心就软了。
他于是抬起手,放在了戚晏的眼角。
指腹拭去那一点欲干不干的湿意,轻柔的像在擦拭一块砚台上的灰尘,温暖的热度留在眼尾,让那一块皮肉细微的抽搐起来。
萧绍浅浅道:“真的不哭了?好,我帮你杀萧易。”
还不等戚晏反应,萧绍又清浅的问:“小探花,想不想入内阁?”
戚晏一惊,捏着袖口的手指便收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绍,像是听到了无法理解的东西。
……入内阁?
本朝不设丞相,内阁便力压六卿,成了大乾最高权力枢纽,这天下读书人熙熙攘攘,个个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那浩浩青史之上留下一章半句,才不负十年寒窗,满腹才情。
可是内阁,又岂是宦官可以入的。
文臣清贵地,怕是他走进去,旁人都嫌脏污。
萧绍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晏才华归才华,可某些时候未免迂腐,想得多还容易钻牛角尖,带着些读书人的习气,萧绍偏偏不喜欢这习气,看着就想逗,想将这风雅的文士弄到手里把弄,弄到再无法维持风度,要哭不哭才好。
于是他捏着戚晏的耳垂,凑过来逗哄他:“等我杀了萧易,问鼎君王之位,我就是天下的主人,我想让谁进内阁,谁就进内阁,小探花,到时候我给你换个身份,你受些累,日日帮我批奏折,好也不好?”
戚晏抬眼,死寂的眸子像是活过来了,带着细碎的光。
萧绍心道读书人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压榨他批奏折,到给他压榨开心了?
但萧绍观察着戚晏的神色,死气散了些,像是终于缓了过来,他也微微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着,想到了曾经养过的文竹。
那文竹是他从宋太傅手里抢来的,宋老头喜欢侍弄花草,说种花养草颐养性情,能让人静心,萧绍好奇,就抢了一盆来玩。那文竹种在盆里,竹子长的斯文,却被寒风吹了一阵子,快死了,萧绍接回家添土加肥,好好侍弄了一个夏天,第二年,也枝叶扶疏了。
后来萧绍又玩了别的,再没种过花,那文竹却也在他书房好好的活了下去,绿意盎然,讨人喜欢。
自从将戚晏从司礼监接回来,他就像又养了盆濒死的文竹,这草木受了风吹雨打,经了好一阵严寒,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随时都要死,不能打不能骂不能罚,得好好照看着,才能养出点嫩芽来。
可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些荒谬。
戚晏前世跟了太子,也好好的活下来了,后来还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没少和萧绍针锋相对,风光的很,什么时候成了需要他精心照顾的文竹了?
但看着面前这个尚且青涩的戚晏,萧绍就忍不住心软一点,再心软一点。
他长长叹息,将手中的包裹塞给戚晏:“现在好点了?()”
戚晏还有点愣,只道:……嗯。?[(()”
萧绍:“捧着。”
他往戚晏手里又塞了个小罐子,铲了点安王墓前的泥土填进去,随后用布和麻绳细细的封好了。
这是证据之一。
在安王墓前转了转,没发现更多线索,戚晏将罐子打包装好,准备回去系到马上。
萧绍却道:“别系,你拿着。”
戚晏一愣,还是拿好了罐子,此时离天亮不过半个时辰,要跑马回府邸有些困难,可萧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在安王墓前左转转右转转,俨然转出了春游踏青的架势。
而后,他绕到系马的地方,解开缰绳,在那马屁股上一拍,任由老马撅起蹄子,往山下扑腾着离去,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这样,他们就绝对无法赶回府邸了。
戚晏似乎明白了什么,问:“您在等什么吗?”
萧绍笑道:“等宋吕洋。”
他们站在青龙山最高处,向下眺望,东方露出鱼肚白,天空火烧火燎般的明亮起来,旋即,在青龙山下,也有一条赤红的火线,从山脚飞快蔓延。
戚晏眉心一跳。
宋吕洋铤而走险,居然放火烧山。
萧绍却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腿上的草灰,笑道:“可算来了。”
他已经等了宋吕洋很久了。
萧绍带着白银案的苦主戚晏,还深更半夜往山上跑,是人都知道有鬼,万一被揭穿,宋吕洋就是戚家一样家破人亡、身陷牢狱的结局,甚至会更惨,所以他定然想法设法地要除掉萧绍。
而只要萧绍一死,天高皇帝远,宋吕洋再编个什么理由,有太子从中斡旋,即使皇帝震怒,也最多革职,不至于死。
建宁帝已是耳顺之年,没几年活头了,等他一死,太子上位,宋吕洋一样是从龙之功,左膀右臂,这样看来,杀个纨绔皇子,不算什么。
在河东府里光明正大杀皇子他不敢,萧绍出城上了青龙山,倒给了他绝佳的借口——河东气候干燥,易起山火,二皇子喝多了和仆人在山上厮混,不小心赶上火灾,烧死了,此乃天灾命数,二皇子命有此劫,怪不到他宋吕洋头上。
到时候折子递到京城,太子从中斡旋,说不定革职都不会有,也就是个降职,对宋吕洋来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戚晏皱眉,火势已然成了包围之势,愈演愈烈,虽然仍在山脚,但山间起了大风,火借风势,用不了多时,便会化为燎原之势,烧到跟前来。
萧绍依旧泰然,镇定的好像在逛街看风景,离花楼里听曲的纨绔就差手里一把扇子了。
()戚晏看了眼包裹里的水食干粮:“您有准备?”
萧绍笑了声:“舆图也不是白看的,跟我走。”
八处安王墓中的水银经年日久,早就渗入地表,这个青龙山和个掉发的秃子似的,许多地方寸草不生,这些区域天然阻绝了火势,是暂时安全的。
萧绍之前在山顶转来转去,看了那么久,寻得就是这个。
然而火烧不过来,烟也是要人命的,在火势蔓延之前,他们得离开这里。
萧绍将错综复杂的路径记在脑子里,背朝河东府的方向,拉着戚晏朝山后走,他步履从容,神态安稳,戚晏跟着,便也放下心来,不多时,就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萧绍从包裹里翻出舆图:“我们沿着这山溪一路往北,会汇入顺清江,隔着顺清江就是河东镇守太监姚晋的地界,不知何内监到没到,有没有寻他的故友啊?”
有山溪在侧,火势也不怎么可怕了,戚晏便安定下来,可山间山风朝向难以预估,大片的黑烟被吹到此处,空气中尽是呛鼻的味道,手掌抹上树干,也是一层的浮灰。
萧绍俯下身,在山溪里绞了两方帕子。
帕子被水尽数浸湿。
而后他站起来,“小探花,闭眼。”
戚晏听见他的话,自然闭上了眼——他现在已经很习惯听萧绍的话了,而后,一方凉凉的帕子便覆了上来,将脸尽数盖住了。
视线被剥夺,视野中一片昏暗,戚晏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
这个场景,和梦中有点像。
梦中,他曾被绑在刑床上,同样是一张湿透的帕子,有人不断浇水,那帕子吸饱了水,便令人无法呼吸了。
梦里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切,痛苦难以忍受,缺氧使得他头晕眼花。
而何内监就站在旁边,低声训斥,说他犯了什么规矩,做了那些错,要戚晏一一记下。
可戚晏耳鸣的厉害,他甚至无法听清何内监说了什么,一段刑罚结束,他被要求重复过错,如果重复不了,又是一张帕子覆盖上来,最后,那帕子层层叠叠,而戚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才被浑身瘫软着放了下来。
这经历不是一次,是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以至于那帕子覆盖上来,他条件反射般的瞬间绷直了身体,急促地呼吸起来。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萧绍在身边。
萧绍在身边,梦魇就只是梦魇,他们不在刑房,而是在青龙山里,山里浓烟滚烫,身边溪水流淌,而二殿下正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一片灰黑。
这个时候,火焰和浓烟似乎都散去了,全部的感官都留在指尖相贴的地方,温度灼热滚烫。
很暖,很舒服。
戚晏回握过去,死死抓住了萧绍的手。
于是,梦魇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