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侯 作品

第 233 章 转圈病【2合1】

日夜兼程的赶路是很累的,人颠的屁股痛也就罢了,最难忍的还是当你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高高地暴露在寒风中——那种顶着风与之较力,无论输赢都冻得连气都不想喘。

冷空气即便饱含氧气,是维持生命的重要元素,但那个温度,吸一口整个肺都像冻住了,真的受不了。

赶路几个小时,这其中的每一分钟,林雪君都是依靠咬紧牙关捱过的。

太冷了,她脑子里一分钟治疗的事儿都想不了,只有碧柳在湖边漂浮的3月江南,三角梅放肆艳染整个视野的5月川渝,和艳阳高照、海风裹挟热风的盛夏渤海湾。

任何一个地方也好,她想去。

脑子里时刻想着那些温暖的时刻,才坚持得下去。

所有这些渴望,最后都具象成了家里的热炕——才分别几个小时就思念的温暖的家。

所有焦虑与瑟缩都在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刻,被晨曦照散,消弭殆尽。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撕裂,晨曦一瞬间遍染夜雾,世界蒙着的黑纱忽而一闪变成圣洁的白色。栋栋鬼影披上温柔的纱雾,不再恶作剧地唬吓人类,反而蛰伏在草野、枯林间,含情脉脉地远望。

苏木的步速缓下来,它与骑在背上的人类一道远眺天际线上那一团朦胧的荷包蛋。

右后方慢跑着紧随的沃勒抖了抖毛发上挂罩的晨露冰霜,无数细小的碎冰像武器般四射,惹得跟在它身边的小小狼呜叫一声跑远。

阿依娜速度也慢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棕马,目光抚过林雪君骑乘的大黑马——即便蒙了一层汗霜仍漂亮的浓黑色均匀短毛,无懈可击的肌肉线条,高傲挺拔的身姿。

好俊的马啊。

她跃跃欲试想跟林雪君比一场,从这里到前方任何一个坐标都好,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骑术更好。

林雪君却笑着拒绝了阿依娜,她抚摸过苏木颈后鬃毛,轻轻搓掉马背上触手可及之处挂着的汗霜,咬掉手套快速拨出一粒糖,前倾身体探长手臂将糖粒送入苏木口中。

寒冬赶路已经很辛苦了,再快速疾奔,苏木会掉膘的。

阿依娜盯了会儿林雪君,忽然道:“你很爱惜你的马。”

“不逊色你们爱惜自己的驯鹿。”林雪君点头。

“我们也很爱惜马,在森林里狩猎常常也需要骑乘矮脚的森林马。”北方的森林于南方的森林不甚相同,这里的山缓,树高而直,大多数林地的植物密度都没有南方密林的高,在许多地段都有马匹可以穿行的森林通道。

只是山路难走依旧,长脚马在山林中赶路的危险很大,壮实灵敏的矮脚马会更合适。

像林同志的大黑马这种就只适合草原,一进森林就只敢牵着走了。

林雪君朝阿依娜点点头,人类失去工具后总是寸步难行。在草原上要有大骏马,到了森林需要矮脚马。就像后世需要吉普,需要林地越野车一样。

太阳升高,将整片天地晒暖时,风终于也愿意休息一刻。

人和马都得以喘息,林雪君跳下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精神恍惚。

苏木看她一眼,喷鼻吐出一团白雾,便昂首阔步走向冒着白烟的河流,低头去喝水。

骄傲的骏马,只在山川与河流面前俯首。

林雪君在雪地上跳了跳,与阿木古楞站在太阳底下吃牛肉干。

沃勒在他们拉缰下马时便不见了,糖豆和小小

狼也随它一起钻入远处的芦苇荡。河流边的芦苇荡里树着几株早落光叶子的枯树, 上面时不时停留几只小鸟,它们冷静地观察人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在未完全结冰的河面上自由低掠。

半个多小时的修整,当林雪君咬下手套,将手指塞进口中吹响口哨几分钟后,芦苇荡一阵摇晃,嘴丫子下方沾着鲜血、吃饱喝足的沃勒率先低着头、扫视着左右、警惕地慢跑出来。

另两只坠在后面,小小狼嘴里还挂着几根羽毛。

“你的狗也吃饱了。”阿依娜跃起上马,俯视着大黑狗从身侧路过。感觉到自己的马在大黑狗靠近时紧张地转身直面对方,又焦虑地喷鼻踢踏,似乎随时会惊吓地奔逃或旋身踢蹬。

大黑狗却像完全没察觉到马匹的异状般,目不斜视,仍旧耸着肩低着头,垂着长尾,不紧不慢地路过。

林雪君笑笑,没有刻意纠正。

又是藏起杀气的狼,隐姓埋名的一天。

……

傍晚时,林雪君一行人终于到了根河。

子佑人公社的张社长带队迎接了林雪君,一起共进一顿简单晚餐后,林雪君几人在张社长安排的宿舍里补眠2个小时,便又再次上路。

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为了尽快赶到那哈塔部落,仍强提精神努力赶路。

北方的冬天白昼极短,晚上七八点钟的森林已彻底黑透。各种不同的猫头鹰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凝视森林的闯入者们,偶尔鸮叫,便引得坠在队伍后面的黑狼抬起幽绿色的眼睛四下扫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急事,没有人愿意在森林里赶夜路。”邵宪举总觉得对林雪君不好意思,时不时便回头说一些隐含歉意的话。

他们刚牵着马步行过一段不能骑乘的崎岖山路,林雪君四肢末端发冷,腿上和背心却直冒汗,加上疲惫和熬夜的疲乏,精神不济,甚至有些接不上邵宪举的话。

对方不愧是快马手,常承担运输、送信的工作,在赶路这方面的体力完全强过其他人。

哪怕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阿依娜也比不了。

幸而阿依娜和邵宪举的认路能力极强,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十分笃定,没有出现迷路等状况。

路上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一直紧随在她身边,沃勒始终坠在她外侧靠后的地方,小小狼则走在沃勒前方,同样时不时机警地驻足,向树影之间凝望。

对于狼来说,压低身体与其他动物对视,不止是观察,也是一种威慑。小小狼在行进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间从沃勒身上学会了这一点。

太阳升起之前,又拐过一段积雪路,沃勒忽然炸毛,朝着右后方低吼,引得小小狼和糖豆也随它一道示威。

林雪君几人摘下猎-枪和弓箭对着沃勒盯视的方向蓄势待发,根本没看见森林里令沃勒戒备的野兽,便在一阵树木窸窣声后,解除了危机。

无论那只野兽是什么,它都在‘狼’群和猎-枪弓箭等的威吓之下,选择了离开。

太阳升起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清晨曦光之中的群聚部落,7个兽皮毡子做成的锥型撮罗子圈围出一片营盘,生活着阿依娜的家人。

绕过一片落叶松,他们与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汇合,同路走向营盘。他背着比自己更高更粗的一捆柴回家,听见阿依娜喊他,回头本来要笑,乍然瞧见陌生人,又刷一下收起了笑容。

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忽然变得木讷了,阿木古楞却懂得那不是木讷,只是害羞而

已。

鲜少见到陌生人的苦孩子,天生就更羞怯。他们因为害怕而紧绷,因为羞涩而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反应。

这是阿木古楞熟悉的状态,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林雪君回头望了眼阿木,拉住他的手,在他望过来时朝他笑了笑。

阿木古楞回过神,回以一笑,又迈步靠近她,似是想要一个拥抱,步子却在她跟前变得迟滞,最终绕过。

他行到那孩子跟前,拎起孩子背后的柴,扛在了自己肩上。

男孩怔了下,阿依娜朝他点点头,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代男孩道谢。

阿木古楞没有说话,又默默回到林雪君身侧,与她并行。

阳光穿进森林,被树木分割成无数道光束,仿佛会发亮的扇骨,撑开在那哈塔部落上空。

晨起所有人都在劳动,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带着客人到来,那哈塔族长立即起身相迎。

走在最前面的邵宪举已与族长说上话,队伍最后的林雪君还没完全走进营盘中的空地。

在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林雪君不禁仰起头,看它如网般盘结在头顶的枝杈。可以想象,当冬去春来时,它的树冠撑开会是多么的壮美。

在几步外捡起一颗小石块,她走近巨树,恭恭敬敬地在敖包石碓上又添了一块。随即默默祈祷,渴望此行一切顺利。

阳光穿过茂盛的树木,斑驳投影在她的羊皮大德勒上,光影勾勒出她身体的边界,赋予人类本没有的圣洁之感。

营盘里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绕过前面的邵宪举,望着林雪君做完一整套动作。有的老人在林雪君祈祷时也一并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在这一刻,大家知道外来的兽医并非对他们一无所知。当陌生人理解你的文化,尊重你的习俗与信仰,他便不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了。

她轮廓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身上的光影似乎也有了温度。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点点头,便朝走出针叶林的林雪君点点头,伸出右手,“赛白努(你好)。”

“赛白努。”林雪君握住老族长的右手,收手后又以鄂温克人的礼节形式,要以晚辈的身份行拱手礼。

那哈塔哎呦一声,拉住林雪君。见她如此谦逊讲礼貌,他心里对外来人的戒备少了大半,笑着请他们到他居住的撮罗子里取暖:

“您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请进来喝碗奶茶吧。”

……

林雪君很想立即就去看看鹿,那哈塔却摇摇头,“同志,你们赶了一夜的路,你需要喘口气,喝点东西,取取暖。”

他很希望林雪君立即去看鹿,但她不是工具,是个有血有肉,会冷会饿会生病的人,他必须让他们的客人吃饱,才能坦然地接受她的帮助。

“请进来吧。”那哈塔再次邀请,表现出绝对的诚意。

林雪君望了望四周,终于还是从善如流,走进了点着篝火的撮罗子。

燃烧在中心的火堆很暖,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黑烟像倒涌的黑色小河向上流淌,顺撮罗子顶端的空隙汩汩飘走。热气却被留在尖锥型的小屋里,使同寒冬奋战的人们得以喘息。

揪着帽子和围巾冻结在一块的地方搓了几分钟,上面的冰溜子终于融化,林雪君松一口气,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女主人。

脱掉毡靴,她盘膝再次靠近火堆,双手放在火焰侧面不停地搓。

慢慢的,冻僵的手脚终于回暖,她只觉这一瞬间与阿依娜和邵宪举进到大队长

家里坐上大炕取暖时很像,便转头朝阿依娜轻轻笑了笑。

一锅奶茶见底,那哈塔族长又用熟肉煮的干菜汤和烤饼子招待客人。

大家吃过早饭,阿依娜回头想问林雪君是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驯鹿时,发现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撮罗子的木柱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过少的睡眠在她眼底沉淀出青灰色,眼周皮肤皴红一片,则是草原上凛冽寒风留下的痕迹。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吵醒林雪君,让她睡一会儿吧。

小小的营盘上炊烟袅袅,林雪君几人抵达部落二十来分钟时,借住在新搭的撮罗子里的两名兽医也起了床。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阿木古楞聊起这些鹿生的病,阿木古楞诊断的能力还很弱,并不做评价,只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本子上。

“因为鹿的状态很古怪,我刚开始以为是铅中毒。铅中毒的症状嘛,磨牙,头颈肌肉抽搐,绝食,盲目行走等,就跟正生病的两头驯鹿差不多,就平衡失调,痉挛之类的。[(.co)(com)” 子佑人公社兽医站的中年女兽医哈斯捧着自己的本子,一边讲一边探头看阿木古楞记录的文字,“但是部落里的人都说驯鹿没有接触过铅,出生就没接触过,不可能是这个病。”

另一位中年男兽医樊贵民抬眼看看哈斯,对于跟阿木古楞这个孩子聊病鹿丝毫没有兴趣。

哈斯便继续道:

“有的驯鹿发烧,有的没有;

“有一头7月龄驯鹿发烧烧死了,死前已经不会吞咽了,还有癫痫症状。

“另外有两头8月龄驯鹿,出现奇怪的肢体动作,乱走乱转,食物放到它面前,它像看不见一样。

“还有一头眼睛看不见了,就站在那里乱扭动……”

待哈斯讲得差不多了,樊贵民才将茶碗放在脚边,问阿木古楞:“阿依娜说林同志出发前就对驯鹿的疾病有个预测?”

阿木古楞点点头,“寄生虫病,多头绦虫的幼虫造成的多头蚴病。”

哈斯听到阿木古楞的话,眼珠一转,便望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与之回望,两个人只做眼神交流,都没有接阿木古楞的话。

“你们知道。”阿木古楞一下便看出猫腻,放下手里的本子,死死瞪住樊贵民。

两位兽医迟疑了一会儿,哈斯率先开口道:

“我们的诊断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转圈病’,就是你说的多头蚴病。这里生活的人不太接受像牛羊一样每年给驯鹿打针,他们认为驯鹿在森林里吃苔藓和中药,这是最对驯鹿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跟生产队的接触差不多就只有商品交易,对于我们的许多技术都存在很强的戒备。人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心存恐惧的,也正常。”

她讲着讲着便有些跑题。

樊贵民打断她继续道:“如果是其他寄生虫病还有办法,多头蚴基本上就是绝症了。我们用了中药‘使君子’,配了药方给驯鹿喝,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一些,但对于‘转圈病’没啥效果了。”

“除非做开颅手术。”哈斯快速接话,眼睛余光扫见那哈塔部落的人都不在附近,才凑近阿木古楞又小声道:“但是我们都没做过这手术,万一驯鹿活着给它开颅,做手术做死了,我们就是刽子手,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敌人。”

说罢,哈斯摇了摇头,“我和樊贵民都束手无策了,生产队里有人知道林雪君同志手段多,掌握许多书上写的新技巧,可能会我们不会的技术。所以派了邵宪举和阿依娜

去呼色赫公社请林同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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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古楞坐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两位兽医,“你们都诊断是多头蚴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不想让林同志知道是这病。”

哈斯被面前少年直白地挑明了她和樊贵民的行为,有些尴尬地噤声,没好意思接话。

“你们怕林同志听说是治不了的病,不来。”阿木古楞又将目光转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尴尬地撇开视线,对此避而不谈。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千里迢迢从300公里外的呼色赫公社赶到这里来做开颅手术吗?

连《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上对于多头蚴的治法都没什么头绪,书上更多的是记录如何预防,对于治疗,只有一句话:施行透露圆锯术,取出脑包虫,但手术麻烦,没经验的人不易做好。

他们认识的兽医中,就没有一个做成功过的。

去年他遇到过一只患脑包虫的羊,尝试做了次开颅手术,脑袋才锯开,羊就死了。

现在所有生产队对于同少数民族互帮互助的工作都看得很重,他不敢想象自己拿着锯子锯人家珍若性命的驯鹿,把鹿头骨锯开的瞬间鹿死掉的那种场面——去年锯那头羊的时候,跟牧民说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羊死的时候,牧民还是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做这个手术,他们也不敢直接跟部落里的人说病鹿生的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也是绝症,没得治了,会死。

在他们煎熬着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搬救兵找林雪君同志的办法。于是,他们默契地促成了‘请林雪君来’这件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阿木古楞“啪”一声合上本子,垂眸想了想,才轻声道:“林同志不是那种人,这里的鹿生病了,哪怕她知道很难治,也会来的。”

哈斯直望向阿木古楞,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阿木古楞睁大眼睛与哈斯对望,眸子里清澈似有一汪湖,干干净净的能一眼望到湖底,淳朴,真诚,没有谎言,没有大话。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斯搓了搓手,想到对方在大风雪中的冰原上日夜兼程赶来救鹿,自己和樊贵民却——

一些与光荣不沾边的隐秘想法被戳穿,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流转,阿木古楞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向林雪君睡觉的撮罗子。

他搬了个把小椅子,静静坐在门口。在阿依娜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睡一觉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困。

阿依娜便只喊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个小火堆供他取暖,又递了一壶热水供他喝。

阿木古楞取过这趟他们带来的所有器具和药品,将怕冻的东西揣回怀里,可能会用到的体温计、手术刀具等再次用冲泡的来苏水擦洗干净。

他知道林雪君睡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看鹿,他要在那之前,将她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好。

呼呼声响彻丛林,落在松树上的雪扑簌簌飞落,或停在人们肩头,或飘进篝火化成一股潮湿的热雾。

这场小雪并非来自云层,它是风的杰作。

作者有话要说

【吡喹酮(praziguantel)为国外1977年发现的治疗血吸虫病新药,1978年7月到12月在国内使用治疗81例,进行临床考核。——1979年2月《上海医学》杂志】

【甲苯达唑,1971年合成并投入临床。1974年被fdA批准上市,适用于驱除肠道寄生虫感染,阻碍寄生虫细胞微管系统的形成,影响细胞有丝分裂,具有广谱、高效、安全性高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