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总是各个生产队最热闹也最忙碌的季节,要为接下来漫长的冬天储备人类和牲畜的食物,要给牲畜做体检,统计出栏数量,再运到场部或等场部的车队来接畜。
秋高气爽的美好,总是来不及细细领略便已如划过天际的鹰一般消失无踪。
再回神时,已入冬了。
潮湿的玻璃窗在夜晚迅速结上冰晶,如果有人坐在窗口盯着看,会瞧见大自然绘制冰花的整个过程。
若人类缩小一百倍,站在窗台上仰望冰花的凝结,一定会赞叹这是神迹吧,那该是多么壮观。
清晨起早为生计忙忙碌碌的人常常没有欣赏冬天造物的心境,便让这些可爱的细小礼物又于正午时分悄然消逝。
下第一场雪时,林雪君杀了3只鸡。
一只分成几份,一小份生肉切碎放在房屋顶的采食板上给海东青飞白,其他炖汤,等分给沃勒它们。
另外两只送去大食堂,请王建国按照她的做法烹饪成炸鸡。
王建国将她提议的各种各样烹饪方法记录成了一小本菜谱,66年出版的《大众菜谱》收录了经济实惠的大众菜肴264种,封面简单,内容称不上丰富,却也一再重印,仅靠一己之力确立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以美食图书为基础的生活图书强社的地位。
是以他也将林雪君和大家提出的各色菜谱整理成文稿形式,经大家同意投递给了出版社。如果能出版,无论是收到书籍、邮票,还是其他物资做稿费,对他个人以及生产队来说都是额外的馈赠。
这一次林雪君提出的做法又更神奇,鸡肉腌制后包淀粉、面粉、鸡蛋清包裹,油炸一次再复炸,已经如此美味了居然还没结束。
她还写了个调酱汁的秘法:
“将这个酱汁调配方法泄露出来,可是违背祖宗的决定,请王同志一定好好调配,我们也一定超认真品尝。”
王建国看了眼单子,调料配方里居然还有珍贵的野蜂蜜和芥末——都是林雪君才有的珍贵佐料,她也掏出这些压箱底的宝贝送到了他面前。
吃各种青草和虫子,跑动着长大的土公鸡肌肉紧实且不柴,鲜嫩嫩泛着漂亮光泽的肉块洒上各种调料后,伸手不断按摩至入味。
接着均匀包裹蛋清面浆,丢入油锅小火炸熟,再复炸炸酥。
酱料调配好后,王建国悄悄捏了一块儿肉,蘸了下酱,嗅一嗅那股特殊的甜香味,接着试探地咬了一口。
十几秒钟后,他瞳孔轻轻收缩,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掉整块肉。
蜂蜜和芥末的碰撞怎么会迸发出如此鲜甜而辛辣的味道?实在太特别、太好吃了!
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王建国不知不觉间已吃了4块肉,司务长走进来时瞧见烹饪的大厨站在那儿眯着眼睛享受,吃惊地问:
“你在干嘛?”
王建国吓了一跳,见是大师傅,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明原委。
“做厨师呢,就要有做厨师的操守。我们是过来劳动的,不是来享受先吃的福利的——唔。”司务长走过来,一边皱眉说教,一边接手漏勺帮忙炸鸡块。结果王建国居然趁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塞了一块蘸好酱料的鸡肉。
他回瞪王建国,嘴巴却很诚实地嚼嚼嚼。
接着,他嘶一声抽气,细细品味之后,不舍地咽下。然后……非常扭捏地、不好意思地、羞愧地……又来了一块儿。
……
细雪簌簌,又为这片亲切的山林草原披上
轻薄的白沙, 使柔美的山野仿佛含羞的新娘,披着蕾丝头盖,随风慢舞。
还好,这一年的雪既没有来得太早,也没有来得太晚。既没有下得太少,也没有落得太厚。
一切都恰到好处,又配上炸鸡和马奶酒,19岁已成年的林雪君饮得微微醺,吃得饱足,在朦胧的月色里于清浅风雪中高展双臂,摇摇晃晃地漫步。
平整的碎石地悄悄变硬,安静地回应了初至的寒冬。
哈出一口气,在面前结成一团带着酒味的白雾。
转头看向伙伴们,穆俊卿也喝了酒,脸上红红的。天气还没有太冷,大家虽然戴了帽子,却没有裹围巾。
夜晚的冷风一窜,所有人都成了乌龟,缩起脖子保暖。
只有阿木古楞才16岁,与她刚来时的年纪一样,却还不能像大人一样喝酒。
可他也早褪去青涩乖巧模样,走在人群中,掩映在夜色里,偶尔望之,那沉默内敛的人仿佛已然是个心怀家国大事的青年了。曾经的野性和稚嫩都被率先舒展开的皮肉掩藏,眉眼和鼻梁都渐渐长开了,与那长手长脚的外型逐渐一致。
在朦胧的夜晚看人,每个人好像都不太一样。
夜色让大家都显得深沉,少年也忽而成熟。
“胡其图阿爸他们要回来了吧。”林雪君忽然说。
第一场雪下起来了,只要在草原上积累一层薄雪,畜群赶路就不会口渴,四季迁徙的队伍又要回返冬牧场了。
……
在草原上第三场雪下起来时,转场的队伍终于陆陆续续折返。
早已对草原了若指掌的糖豆带着它的从不打架的爱人和孩子们早早就跑向雪原,大队伍目的清晰地迎接奥都的羊群,然后兴高采烈地围赶着这几年里最大的一群羊回驻地。
奥都那个曾经一脸稚气的弟弟航新也长成了小伙子,骑着曾经断过腿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坠在队伍后面。年轻的面容被风雪吹皱,有了成年人般的忧郁和深刻。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他们的牛队是两天后才到的,岁月催老了每一人,老阿爸的头发更白了,老阿妈的腰更弯了。
阿如嫂子曾经抱在怀里的襁褓早已穿着肥厚的袍子满地跑,再也不能一直背在背后或抱在怀里了,他实在长得太快了。
远远穿进驻地时,胡其图老阿爸几乎认不出这里是他的冬窝子。
碎石路一直深入冬牧场,仿佛再过几年便要贯穿这片呼伦贝尔大草原。
驻地门口的木柱上缠满了彩色的哈达,老远时便能看得分明。建在高处的亭子好像重新刷了漆,在日光中闪耀光芒。
踏进驻地后,老旧的大食堂和储存牧草的大棚子都翻了新,食堂居然多出了一层,烟囱也更高更粗了,汩汩地喷出更大团的烟气,瞧着可真壮观啊。
大棚子被加固后围了新的木横栏,再大的风也别想将干牧草吹走。
骑马悄悄靠近,里面满满当当的牧草可真让人安心。
衣秀玉的新院子和林雪君的兽医站一如往昔,每个院子外的院墙下都整齐地堆满了干牛粪饼,这个冬天她们肯定都能过得暖暖和和。
再往深里走,胡其图看到了好多像大食堂一样的二层小楼,结实的木架子外糊着厚厚的土坯墙,烟囱穿过两层楼屋钻向朗空。
驻地没有扩大,能住的人却大大地增加了——这几年新来的几批知青和调过来的牧民都能住上土坯房,可以在大雪中坐在炕上透过双层玻璃窗观雪,能
脱掉袍子只穿秋衣秋裤睡在大炕上暖和地睡觉(<a href=".co)(com), 不用再架冬毡包。</p>
才过了两季,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那些二层的小楼可真奇特,真漂亮啊。
大队长和赵得胜几人远远迎出来,代他们接管牛羊,围赶着入棚,使他们获得自由,可以回家安顿一番。
从草原上带回来的毡包放入仓房,屋里屋外早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帮忙清理过,他们将家当摆进宽敞的土坯房里一一规整收拾,大炕烧起来,驱赶走潮气和寒意。
灶上烧起火,牧民不能断顿的奶茶煮上,坐在炕上烫着屁股喝上两口,赶路积累的寒意退散,人终于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游牧任务完成,他们终于带着扩张后肥壮的牛群回到了冬牧场。
胡其图喝饱了奶茶,步出家门转拐去牛棚,心里还是不放心,要再去看一看——大队长和饲养员有没有给牛群及时围上水和草料,今年的牛棚又是否同样扩张到足够宽敞,垒建得足够遮风挡雪。
拐过小路,远远便听到牛群哞哞叫声,声音既不焦虑也不急躁,反而好似充满了满足感。
他戴紧帽子,看一眼天,再往前走便瞧见了变得更高、更宽阔的干净牛棚,才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牛群全站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
牛棚圈围高度被建得跟牛下巴差不多高,外围搭挂了一圈儿木食槽,里面放了草料,牛群被几位饲养员赶着整齐地、面朝外地站了一圈儿,全都低头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食物。
这个办法好,食槽够大够长,几乎可以满足所有牛同时到食槽前吃草,干净整齐,还很方便。
站在牛棚门口,瞧见中间还有几头没有排上队挤到位置的牛正着急地哞哞叫,林雪君干脆把着它们先做体检,等其他牛吃完了再推它们去外围食槽前吃草。
胡其图跟热情的林雪君打过招呼,才要走过去跟林雪君聊两句天,说一说牛群的健康情况,余光忽然扫见食槽里的草料,接着便忘记了要跟林雪君唠嗑的事儿。
天!
那草料怎么是绿色的?还很湿润新鲜似的……
这个季节了,哪里都只能找到黄色的干草料,哪怕是冬牧场上埋在雪下、根茎仍深扎泥土的活着的草也是枯黄的。
他们生产队怎么还能有青绿色的草呢?
他不敢置信地大踏步向前,挤开一头大母牛,惹得对方不高兴地哞哞连叫,兀自伸手捞了一把草料——
触手湿润,松软,细小的草段和叶碎都是鲜亮的。
嗅之有轻微的酸味和青草芳香,甚至还有一点点酒味,连他都恨不得来上一口。
被他捞走一把食物的母牛探头到他手心里抢食物,刚被林雪君检查过、还没吃上一口的母牛也挤过来,伸着脖子探着头,伸长了舌头想从胡其图掌心偷点尝尝。
胡其图忽地回神,将草料丢回食槽,推开想偷草母牛的牛角,转身朝林雪君几人大声问:
“怎么,怎么,怎么还有绿色的鲜草呢?哪里来的?”
他一着急居然磕巴起来,惊喜的表情将他脸上的褶皱都熨平了许多。
牛群大快朵颐的咔嚓咔嚓声和愉悦的哞哞赞叹此起彼伏,融入他惊呼询问的尾音,绵延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