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翎 作品

第21章 第 21 章

二人回到村子时天色已近黄昏。

刚下牛车,贺枕书就听见有人远远喊他们:“裴家二哥,嫂子!”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河对岸,黑黑瘦瘦的少年放下怀中的麦穗,朝他们招了招手。他身后还有个女孩,个子比他高一些,也抱了满怀的麦穗。她贺枕书笑了笑,又飞快躲开视线,模样似乎有些拘谨不安。

是冬子,还有刘老三家那小丫头,云燕。

除了裴家之外,刘家是为数不多也提前了几日抢收麦子的农户家。不过,他家倒不是怕雨水,而是如果不提前几日,农活就做不完了。

刘老三前不久摔断了腿,刘三婶又身子不好,干不了地里的活,所有农活都落在了云燕那小姑娘一个人身上。

她从裴家开始抢收的后两日就开始干活,却没想到,到今天还没干完。

这都十来天了。

河对岸的路边停了辆板车,割下来的麦穗高高堆在车上。云燕没要冬子帮忙,艰难地将怀里的麦穗往车上放,额前渗满了汗珠。

贺枕书想了想,道:“我去帮帮她,你在这儿等我,别乱动。”

裴长临点点头。

下河村沿河而建,一侧靠山,给农户划的田地大多在河对岸,只在村头村尾有两座石桥相连。贺枕书小跑两步过了石桥,帮着云燕把麦穗堆了上去。

“谢谢……嫂子。”云燕说话还是轻声细气,她应当已经干了很久农活,身上满是泥土,鬓边的发丝都微微濡湿。

贺枕书“嗯”了声,问她:“地里还有吗?”

云燕道:“还有最后半垄地。”

“云燕姐,我去吧。”冬子将麦穗堆好,抹了把脸上的汗,“你歇会儿,我很快就干完了。”

“不、不用了!”云燕飞快道。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她视线局促地左右看看,又道:“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今天谢谢你,改天……改天我给你家送点菜去。”

说完,也不管对方的反应,转头就往地里跑去。

冬子原本还想说什么,可对方转眼已经跑得老远,只能小声嘟囔一句:“跑得这么快……”

贺枕书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帮她干活啊。”冬子道,“她家就她一个人在地里收麦子,还不肯找人帮忙,手脚都磨破了。再这么干下去,麦子烂在地里都不一定能收得完。”

贺枕书默然。

倒不一定是她不肯找人帮忙,今年天气如此特殊,各家各户抢收都来不及,就算他们求了人,旁人恐怕也没这空闲。也就冬子这个村里的散户,因为年纪小没被分地,能来帮帮她。

不过,裴家今年可是早早就干完活休息了,也没听说这事,多半就是那刘老三拉不下脸来,没敢向他们开这个口。

最后折腾的还是他闺女。

贺枕书又问:“刘三叔请你来帮忙的?”

“没,我自己来的。”冬子摇摇头,“可不敢让刘三叔知道。”

冬子虽然还没到能成亲的

年纪,但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村中未出阁的女孩双儿见到他都要避嫌的。

也难怪云燕方才会是那样的态度。

要是被人瞧见他们一块在地里干活,指不定会怎么说闲话。

尤其是刘老三那么好面子的人,往日对闺女的管教就极为严厉,要是真被人传了什么出去,云燕会不会遭殃不好说,冬子肯定免不了一顿揍。

“没被人看见吧?()?()”

贺枕书问。

“放心吧嫂子。()?()”

冬子道,“这几天大家伙陆陆续续都收完庄稼了,地里没多少人。我都是等太阳快落山才?&?&??()?()”

贺枕书眉梢一扬:“我和裴长临不是人?()?()”

这小孩也是个缺心眼的。他刚才要是不喊那一嗓子,贺枕书和裴长临还真不一定会往河对岸看,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可现在,他们俩全知道了。

难怪把人家丫头刚才吓成那样。

“你们又不会到处乱说闲话。”冬子倒是不以为意。

贺枕书无奈,心道这人与他没熟到哪儿去,怎么就能肯定他不说闲话了?

但他没再说什么,两人一道往回走。

一回头,就看见那病秧子已经上了桥,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村中这石桥以前被水冲垮过一次,重修那会儿村里家家户户都穷,修得也简陋。石桥两侧没有护栏,石板铺成的桥面不过两人宽,仅仅足够村中惯用的板车通过。

这段时日雨水多,桥面湿滑,河水也涨了不少,湍急的水流汹涌冲刷着桥墩。

贺枕书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忙跑过去,一把抓住刚走到石桥中央的裴长临,不由分说拽着他下了桥。

“不是让你乖乖等着吗?”把人拉到河岸边,贺枕书气恼道,“自己乱走什么?”

他很少用这样语气和裴长临说话,不是平时小打小闹的耍性子,而是……当真有些生气。

裴长临怔愣一下,不太明白小夫郎为什么会忽然这么生气。他低下头,对方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把他捏得都有点疼。

“对不起。”裴长临放轻了声音,“我错了,你别生气。”

“嫂子怎么了?你们……”冬子紧跟着追上来,瞧见气氛不对,犹豫道,“你们没事吧?”

贺枕书闷声道:“没事。”

他又看向裴长临,教训道:“你上桥做什么,桥面上多滑啊,万一摔了怎么办?万一掉进河里怎么办?”

裴长临默然。

小夫郎近来对他的确有点操心过头了,稍微有点不舒服就要歇着,不让站在山坡高处,不让离河岸太近,连上下台阶都要牵着他。

好像生怕他摔着。

这石桥是去地里的必经之路,先前一家人忙活着收麦子的时候,他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也常常从这儿经过。

那会儿都没见他这么担忧。

但他仍然点头应道:“好,下次不会了。”

贺枕书低低“嗯”了声,瞥了眼身后汹涌的河水,还是心

有余悸。

由于上游河流改道,下河村现在已经不会再每年发大水,村口这条河也比过去平和很多。但每年步入夏季,河道仍然会涨水,一涨就是三个月。

今年因为雨季来得早,涨水也比往年早一些。

在贺枕书经历过的前几世,裴长临都是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前后时间相差无几。

唯有前世不同。

前世,贺枕书意外找到了那个方子,配出了药,缓解了裴长临的病情。

那一世,贺枕书在村里生活了三个多月,比他以前经历过的每一世都长。可惜裴长临最后还是死了,但他不是病死的,他是……意外落水而亡。

就是村头这条走了无数次的石桥,没人看见他是如何落水的,但被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后,他大约是过桥时忽然发病,没站稳摔了下去。

贺枕书又道:“你这段时间都别靠近河边,就算要过来,也要带上我一块,知不知道?()?()”

裴长临轻轻点头:“知道了。()?()”

“嫂子没必要这么担心吧。?()???♀?♀??()?()”

冬子道,“我看裴二哥现在身子好多了,不会出事的。()?()”

贺枕书没回应。

虽说前世的事或许只是个巧合,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好不容易才让裴长临身子好了这么多,不能再功亏一篑了。

而且……

他低下头,抓着裴长临的手悄然收紧。

他刚刚才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好了。”裴长临拍了拍他的手背,“回家吧。”

贺枕书点点头,还是没松手,任由裴长临拉着他往前走。走了没几步,裴长临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去:“你还跟着我们?”

冬子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听言挠了挠头发,难为情地笑了笑:“我想看看裴老爹在不在家,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裴长临自然知道,冬子一直想拜裴木匠为师。不过他也同样知道,这人压根没有做木工活的天赋,他爹几乎不可能收这个徒弟。

其实他姐夫那大咧咧的性子也不适合此道,但周远为人踏实,也有韧性,做帮工还算可靠。

这也是裴木匠还在教周远,而早早把冬子打发离开的原因。

裴长临对其他人向什么,牵着自家小夫郎进了村。.

裴长临近来体力渐涨,已经能一口气从村口走回家里,不怎么喘,只是额前微微出汗。

贺枕书这么让他牵着走了一路,感觉到对方的手心也没有以往那么冰凉,方才受到的惊吓终于被慢慢抛到脑后。

裴家的院门大开着,刚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都怪那陈老大,在镇上赌钱,把他儿子的药钱给赌没了。那天晚上邻里几家全听见了,闹了大半宿,快天亮了还能听见陈家娘子在屋里哭。”

说话那人一身农妇打扮,坐在院子里,正与裴兰芝闲聊。

裴兰芝对村里这些八卦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手里编着草鞋,时不

时应上一声。后者也不介意她兴致缺缺,说得越发起劲:“这不,陈家娘子第二天就带儿子回娘家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下河村一共就几十户人家,同村的就算不怎么来往,也都喊得出名字。院子里这位贺枕书也认识,是住在村东头的张氏,夫家姓王。

他被裴长临牵着走进院子,跟着后者一块喊了声“王婶()?()”



“诶,长临回?。?。??()?()”

张氏止了话头,瞧见两人还牵着手,笑起来,“小两口刚成亲感情就是好,不像我屋里那个,成亲几年就相看生厌,现在成天不着家。()?()”

“王叔那不是要去镇上帮工嘛。”冬子没跟着进院子,从院门外探进头来,冲张氏笑了笑。

因为家里有客人,大黑被链子拴在窝里,顽强地朝他吠了几声。

“是冬子啊,找裴木匠?”张氏拍了拍放在身旁的妆奁,“我也找他呢,等半天了还不回来,说去邻村给人修篱笆去了。”

“我都和您说了,修篱笆哪有这么快。”裴兰芝有点无奈,“这个点还没回来,估摸着就算修完了,那边也要留他吃个饭,您还是先回吧。”

“王婶是要修这个?”裴长临走过去,“能让我看看吗?”

“你也能修?”张氏把妆奁抱起来,犹豫片刻,还是递了上去,“裴家小子,你要是不会就别乱来,这可是你婶子的嫁妆,可不能碰坏的。”

裴长临以前不常出门,也不怎么与人交流,村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也懂木工活。

他没多解释,接过妆奁仔细看了看。

那妆奁似乎已经用过很多年,表面斑驳陈旧,刷的漆都有些褪色。双开门其中一扇歪下来,在外头摇摇欲坠地吊着。

张氏不放心地问:“能不能修?实在不能就算了,我改天再……”

“是用来做门轴的那块木头腐坏,断在里面了。”裴长临偏过头,对贺枕书道,“帮我拿块料子来,要三寸长,再拿把凿子。”

贺枕书很快去取了东西过来,还顺道搬了把带靠背的椅子,让裴长临坐下。

这妆奁坏得不算厉害,只要把断裂的门轴取出是真正意义上的举手之劳,他几乎未经思索,很快便将木料削成了需要的大小,安了上去。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一炷香时间。

看得张氏瞠目结舌。

片刻后,张氏抱着修好的妆奁出了裴家院子,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裴家小子这手艺什么时候学的,也不比他爹差啊……”

她一抬头,瞧见冬子还蹲在路边,喊了他一声:“冬子,在那儿发什么呆呢,走,到王婶家吃饭去!”.

裴长临今天早晨起床就帮贺枕书做书桌,中午去了趟镇上,回家后又帮人修了妆奁,运动量远超往日。贺枕书没再让他做别的,听裴长临说吃不下晚饭,便强行要求人回屋躺着休息。

但当天色暗下,他帮裴兰芝洗了碗扫了地,回到后院时,却瞧见屋内的灯又亮起来。

贺枕书:“……”

终于明白以前阿

姐为什么管这人管得这么严了。

不管真是不行。

“你又在鼓捣你那堆木头疙瘩?”他推门进去()?(),

裴长临坐在桌边()?(),

手里拿的却不是木料?()???????()?(),

而是纸和笔。

贺枕书进门前()?(),

他似乎正在纸上涂涂画画,书写着什么。

贺枕书诧异地眨了眨眼。

他第一反应是,裴长临不会把他今日那个玩笑听进心里,真要去读书考举人了吧?

但裴长临很快打消了他这个怀疑:“我在绘图纸。”

“图纸?”贺枕书比刚才还要惊讶。

裴长临的空间想象能力和计算能力都超乎常人,做木工时就连辅助线都没见他画过几回,更别说是制作图纸。

“你那些书不能总塞在箱子里。”似乎知道贺枕书在想什么,裴长临起身,把图纸递给他,“我想再打个书架,就放在这里。”

如果是他一个人做,的确是不需要图纸的。

可他今天试着帮贺枕书做书桌时才发现,以他现在的能力,想独自完成大件的物品,还是太困难了。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拜托他爹帮忙。裴木匠做了这么多年木工活,各类家具做来得心应手,一个书架自然难不倒他。

但……送给小夫郎的礼物,他还是希望能做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就只能绘图纸了。

贺枕书没想到裴长临会愿意给他做书架,又惊又喜,迫不及待地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就沉默下来。

“是不是……绘得有点乱?”裴长临不太确定地问。

贺枕书沉默地望着手中的图纸,企图从那潦草凌乱的线条中看出一点书架的影子。可是并不能,裴长临绘的这东西,别说是书架,说是随意瞎涂了一团乱麻他也信。

他唇角抽了抽,勉强道:“其实还……还好。”

“嗯,还需要再细化一下,应该就更清楚了。”裴长临将图纸拿回去,坐回桌边又涂画起来。

贺枕书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眼看那图纸从一团乱麻变成了一大团乱麻,终于忍不住开口:“很晚了,先休息吧,明天再继续做。”

裴长临头也不抬:“不困。”

贺枕书:“……”

这人最近精神好了,又开始糟蹋身子了是吧?

他想了想,略微倾下身:“不想休息的话,要不要我读书给你听?”

裴长临终于抬起头来。

少年眼底的笑意几乎未经掩饰,谁都瞧得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就是前几回裴长临都听他读书听睡着了,所以打算故技重施么?

裴长临又低下头,语气颇为挑衅:“你读就是。”

夜色渐深,桌上灯火跳动,低低的读书声回荡在屋中。

贺枕书读起诗词文章来并不像学堂里先生那么刻板,也没有许多文人刻意夸张的抑扬顿挫。他语调自然,嗓音清亮而悦耳,叫人很容易被他的声音吸引。

他今日特意挑了一本连他自己读来都觉得晦涩无趣的儒学经典,读完一整页,正要翻页,便听见身旁传来轻轻一声“咚”。

他抬起头,小病秧子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真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