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尾巴是不可以乱摸的,雄孔雀的尾巴更是如此——即便是最热烈,最大胆的求偶者,也不会上来就大肆爱抚一只孔雀的尾翎,此乃世间的基础常识。
可惜,巫曦只有十四岁,吃喝玩乐才是他的专项长处,除此之外,他比一张白纸好不到哪去。
孔宴秋还在震惊,巫曦已经非常熟练,并且自然地梳通了他打结的尾羽。他的动作轻柔灵敏,没有拽下一根绒毛,便把孔雀的一大把尾翎打理得光滑柔顺,拢在一边。
然后,巫曦把油灯拿起来,自己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端详着孔宴秋闭目不醒的脸。
“真好,你能平安无事。”他叨叨地说,不知是说给孔宴秋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前些日子我都快担心死了,你被讹兽抓走以后,我躺在床上哭了好久,唉,哭得眼睛都肿了,现在还没消呢!你看。”
说着,他真的用手指撑开眼皮,展示给床上的少年看。孔宴秋神识一扫,瞧得分明,这小神人的眼睛还真的有些消退不去的红肿。
巫曦做完这个动作,自己也意识到犯傻,赶紧把手放下来。
“我真傻,忘了你看不见啦……”
不,我能看见。孔宴秋心道,至于傻么……
嗯,你是挺傻的,他肯定了巫曦的说法。
……不过,也不烦人就是了。
巫曦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瞧了他一阵,忽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真好看啊,”他乐滋滋地说,也不知道在乐什么,“要是你醒了,把伤养好,我带你回我家,司膳肯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就喜欢好看的小孩儿,你长得可比我还漂亮呢!嘿嘿。”
巫曦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她给你塞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俩对半分,然后我再带你去荷花池钓鱼。我跟你说,池子里头有好多四脚水蛇,能吐出好大的虹雾,阳光底下一照,五彩缤纷的。里头还有数不清的各色金鱼,红的,黄的,紫的……”
他说到兴起,拿指头在空气里比划,脸上溢满灿烂的笑容,但孔宴秋注视着他,已经怔住了。
哪有孔雀不爱美?
争奇斗艳,展示绚烂的冠羽,炫耀华美的身姿,将趾爪打理得锐利润泽,行走时摇曳辉煌的饰羽,让泪滴形的尾斑折射光线,好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无论有没有失去五感,这都是雄孔雀的天性,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孔宴秋从未被人夸赞过容貌。
“黑孔雀?”
“居然是黑紫色的孔雀,实属异样!”
“通体紫黑,真是邪性,也难怪金曜宫不肯收他……”
“哈哈!以前就见过兽群会抛弃白化的崽子,因为它们太过显眼,实在很难在凶险的野外生存下去,没想到,连金曜宫的孔雀也不能免俗。”
“……怪物。”
“孽畜。”
“妖魔!”
“——啊啊啊啊!求您饶恕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无数人的低语,汇聚成阴燃的烈火,点燃他的身与心。
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可怜虫,混迹在大荒求生的畸胎,罕有的黑孔雀,动辄纵火杀生的妖物,麻木不仁的异种,暴虐的主君……或忌惮的窃窃私语,或激动的咆哮叫骂,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了孔宴秋,汇聚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你真漂亮呀!”
这一刻,木屋狭小简陋,油灯照着昏黄的光晕,小小的神人趴在床边,带着无忧无虑的笑
容,闪闪发亮的眼睛,将对他的赞美脱口而出,不虚伪,亦无矫饰。
孔宴秋迷惘地盯着他,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心跳得好快,他按住透明的胸口,我病了吗?
底下的巫曦说高兴了,也说累了,他喝一口碗里的雪水,也拿筷子蘸着,润湿孔宴秋的嘴唇。
“……总之,你没事就好啦。[(.co)(com)” 他轻快地道,“我这次一定好好看着你,不让你再被别的妖兽抓走,嗯!”
夜深了,巫曦快活地吹灭油灯。只有一张床,所以他熟门熟路地揭开孔宴秋摊开的翅膀,往底下的空隙里一钻。
“晚安。”他心满意足地说,“我们明早见。”
孔宴秋沉默着,他盯着巫曦,想到自己上次火毒不退,发起高烧的时候,同样有一点沁凉的事物,不停擦过自己的额头、脸庞、胸口。
也是你吗?那样细心的照拂,也是你为我做的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翅膀下面多了一小团东西,呼吸起伏,心跳平稳,恬然地安睡着。
这年幼的神人不知道自己倚靠着谁,也不知道孔宴秋的身份和根脚。在他心里,孔宴秋只是一个失而复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朋友,他们在浩大的雪原上萍水相逢,从此就牵起了一道缘分的细线。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善意和温柔,孔宴秋觉得浑身不自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不自在”,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实在坐立难安。
他很想跳出这间木屋,不要再跟小神人共处一室,可他越是这么想,浑身的筋骨就越是酥软,提不起走的力气。
就在他恍惚失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巫曦埋在浓密又厚实的羽毛下面,全身熏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他拉长身体,伸了个大懒腰,发出一阵拖长的怪叫,随即又想起身边有人,急忙不好意思地一笑。
“起床!”他活力四射地蹦下床,先小心地抬起孔雀的脸,看看上面有没有被压出红印。
“嘿嘿,没有。”巫曦对自己汇报道,“今天可以出去寻宝了!”
昨天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的雪肯定化了差不多了。一想到朋友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地上捡些难得的好东西,巫曦就笑逐颜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孔宴秋眼看着他穿好衣服,腰间挂着匕首和粗糙的布袋,很快就要整装待发,想了下,还是跟在后面。
他倒不是担心这个古怪的小神人会遇到什么麻烦,其实,他只是有点想看看,他说的“寻宝”是什么。
外头残余的五蕴阴火还在燃烧,孔宴秋花了三秒钟思考,要不要把它们从神人的必经之路上撤走,就见对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驾轻就熟地跨越跳跃颤动的火炎,就好像……就好像他跨的不是使大荒众生闻风丧胆的毒火,而是一丛不能吃的蘑菇。
孔宴秋:“?”
巫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唱起抑扬顿挫,曲调悠久的歌谣,行走在雪化之后的泥泞荒原上,时不时举起鼻子嗅闻,然后调整赶路的方向。偶尔,他也会被路上飞舞的鸟雀吸引注意力,傻笑着和它们追逐一阵,然后再慢慢返回原路。
孔宴秋精魄出窍,就牢牢地缀在他身后,他看得越多,就越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生灵。
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呢?好像他的生命里不存在忧伤,也不存在怨
恨(<a href=".co.co)(com), 他是他遇到过的最容易被小事逗乐的神人。</p>
“啊,找到了!”巫曦惊喜地道,他噔噔噔地跑过去,在凸起的山岩后面,他用手抹开地上一堆稍稍鼓起的泥窝,青白二色交杂的鸟蛋顿时暴露出来,个个饱满光滑,大如鸡子。
“对不起啦,”他边挖边说,“人不吃饭就得饿肚子,而且现在家里还多了一张嘴巴。托福托福,我会记得你们的恩德的。”
多了一张嘴巴……是指我吗?我也要吃这个蛋吗?
孔宴秋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窝霜翰鸟蛋共有七个,巫曦数出四个,装进自己的布袋里,接着再去找下一窝。一趟逛下来,他掏了十五枚鸟蛋,自觉收获颇丰,便改换方向,沿路顺手折断一些枯枝,捆成一束扛在肩上。
回到木屋,巫曦先挖开后头的冰窖,把鸟蛋小心地放进去。接着再径直跑到另一头的山坳里采摘一些秦椒,打算回来炖汤。
“上回你发烧了,不能吃辣的,这回我们就可以稍稍用点调味料啦。”他架锅烧水,打蛋搅拌,用刀削出薯蓣块,“希望你吃了能快点好起来。”
很快,薯蓣蛋汤就在陶罐里咕噜噜地滚起来了,孔宴秋深吸一口气,闻见狭小的木屋充满了温和醇厚的香气。巫曦再往里头洒几粒秦椒提味,不多会儿,他便盛出一碗热腾腾的汤羹,用勺子搅拌着。
巫曦把孔宴秋的身体扶起来,小心地不碰到受伤的翅膀,“来,给你吹吹,小心烫。”
孔宴秋哑口无言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小神人吹凉了一勺汤羹,喂到自己嘴边。
打心眼里,他唾弃如此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自己,可是投射到行动上,他却下意识地张嘴,自己的肉身也受了精魄的牵引,张嘴咽下了香滑的蛋汤。
他仍然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却能清晰地感知出,一股温暖的热流正顺着喉咙流淌。倏然间,仿佛漩涡卷水,他飘浮在外的一点灵魄猛然受到某种不可抵御的吸引力,一头扎入肉身之中——
孔宴秋眼前一黑,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昏昏沉沉地跌进痛觉的深渊。迷蒙混沌的时刻,他听见小神人的惊呼:“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醒了……?
孔宴秋勉力睁开眼睛,身上的剧烈的疼痛还没有缓解,他毕竟是从高天之上直接砸进地面的。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孔宴秋看不清巫曦的脸,他那由一团乱线组成的脸,但他看得出小神人略带忐忑的表情。
他救了他两次,又自顾自地把他当成一个熟人,可他们的确是完全不认识的。
“你……”
他开口,嗓音沙哑。
巫曦赶忙端过碗,再给他喂一勺汤。
“不要急,慢慢说。”
“你的汤……”
孔宴秋咳嗽几声,他想问你的汤是怎么回事,却被巫曦曲解了意思。
巫曦抱着碗,瞅准时机,十分迅速地往他嘴里填了两勺。
“嗯嗯?我的汤?”
孔宴秋只得先咽下去,再开口跟他说话:“我的意思是,喝了你的汤以后……”
话到嘴边,突然卡壳。
他要怎么说?为什么你做的汤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可以强行拽回我的灵魄?为什么我身受重伤,但是喝了你的汤就立刻醒了?
现在想想,自己上次反噬自身的火毒,也绝非昏睡数日就可以解除,但在被讹兽抓在手里的时候,他的神志就已经恢复大半。还有最重要的,他突然恢复的嗅觉……
千言万语,一时拥堵心头,不知从何说起。结果巫曦依然误解了孔宴秋的话,勺子已然顺滑地往他嘴里一填。
“嗯嗯,喝了我的汤以后?”
孔宴秋:“…………”
孔宴秋有点自暴自弃,他把脸偏到一边,低声道:“我不说了,你先喂我喝完罢。”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呵呵呵…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虽然在外头威风八面,但在他俩相处的时候,大孔雀才是被欺负的那一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