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曦笑嘻嘻的,喂他喝完汤,连碗里的薯蓣块也一起喂给他。放下空碗,巫曦问:“怎么样,好吃吗?”
孔宴秋顿了一下,看见小神人期待的目光。
他不想辜负这份期待,然而事实如此,他只能叫对方失望。
“我不知道,我尝不出正常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巫曦惊讶地问,孔宴秋心道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接下来我们就来探讨一下你是怎么治好我的鼻……
“对了,我叫巫曦,巫祝的巫,日光的曦。”巫曦快言快语,不等他思考完,便打断心绪,“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孔宴秋张了张嘴,算了,先回答他的问题:“……孔宴秋,宴就是宴席的宴,秋是秋天的秋。”
巫曦盯着他,忽然乐不可支地哈哈笑道:“孔宴啾!”
孔宴秋:“?”
“你的名字真好玩儿啊!”巫曦兴致勃勃地说,“可以取很可爱的外号,孔宴啾!”
秋意肃杀萧索,如何算得上好名字?之前也压根没人跟孔宴秋说,你的名字可以取很可爱的外号。
见他愣住,巫曦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赶忙道歉:“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你也可以取我的外号,我都没关系的。”
“……不妨事。只是以前没人这么称呼过我,”孔宴秋回过神来,“你叫吧,没关系。”
这是真的,从前能直呼他名字的都被他烧死了,后来他兴建业摩宫,将大荒凶禽收拢麾下,便再没有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姓名,更遑论外号。
“噢,”得到允准,巫曦又笑起来了,“交换了名字,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为什么交换名字就可以做朋友?孔宴秋越发困惑,我曾经和那么多妖兽神人互通身份,所以他们也算我的朋友吗?那我岂不是烧死了很多朋友。
“朋友需要做什么?”他诚心发问。
这个问题可把巫曦难到了,要说交朋友具体该做什么,他也是懵懵懂懂的。
朋友嘛,合眼缘了就上去搭话,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啦,平时喜欢玩什么啦,倘若爱好相仿,那马上就可以手挽着手去花园里冒险,要是爱好够不上边儿,那就遗憾地说声拜拜,并不需要什么心理负担。
“嗯……分享吧?”巫曦迟疑地回答,“朋友就是要分享,比如,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我就把我的木屋分你一半,我的床分你一半,我的碗筷也分你一半——我还可以给你做饭吃呢!不过,你也不能闲着什么都不做,洗锅洗碗总是要干的,你的力气肯定比我大,再帮我扛些重物,修理些家具,应该就差不多啦。”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因而把这套理论笃定地分享给孔宴秋。
大雪山黑孔雀,明王备选,业摩宫尊主,苦毒俱厄之妖躯,大荒一半凶鸟的主人,另一半凶鸟的仇敌——孔宴秋,望着巫曦理直气壮的小脸蛋,迟疑地问:“所以……我得给你打下手?”
巫曦:“你会做饭吗?”
孔宴秋摇头:“不会。”
“不会做饭当然要打下手啊!”巫曦纳闷地道,“让你做,不把锅都烧糊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孔宴秋眨眨眼睛:“哦,好吧。”
沉默片刻,他复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收留了?你不怕我是坏人,不怕我会害你?”
巫曦痛快地答道:“我直觉很准的,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吃人的妖,我不担心。”
到底是年幼无知。
在他心里,只怕“吃人⒀[(.co)(com)” 就是妖怪所能做出的最坏的事情了。因此,只要判断出一个妖“不吃人”,他就能奉上全部的信任,不仅两度搭救,还慷慨地让出一半的屋檐,供妖魔居住。
孔宴秋心中思量,听得巫曦问:“你现在有家可以回吗?”
业摩宫虽是他的基业,但不过是与金曜宫博弈时安上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开;而本应是家的金曜宫,早就在许多年前将他彻底遗弃。
“我没有家。”孔宴秋如实回答。
“唉,”巫曦同情地叹气,“我有家,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回去……”
很快,他扫去眉宇间的愁思,主动握住孔宴秋形如锋利趾爪的手掌:“没关系的,既然是朋友,那我们互帮互助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如果你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家吧,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块儿解决,总比一个人抓瞎好得多。”
他说的话,做的事,对孔宴秋来说都太陌生了。因为好奇,巫曦还轻轻摸了摸他趾爪上的肉垫,直摸得他的心脏剧烈猛跳,活像被重重地烫了几下,但是不疼。
“是了,你刚才说,你尝不出正常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巫曦关切地问。
说回到正题上了。
孔宴秋固然觉得有点怪异……好像从刚才开始,对话节奏就一直由巫曦带领,不过相较于治病,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并不讨厌由巫曦天南地北的跳脱思维。
“我从生下来就五感失衡,世人皆言我阴魔缠身。”孔宴秋平淡地说,“举例子就是,我能看见,但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我能尝味,但只能尝到酸苦的味道;对于触觉,我知道疼痛是什么感受,对于嗅觉,我知道腐烂的腥臭是什么气息,至于听觉……帝俊八子创作歌舞,夏后启曾经将《九辩》和《九歌》传唱大荒,可我只听见嘈杂的噪音,令我心烦意乱,加倍地想去撕碎、毁灭一些东西。”
巫曦瞠目结舌,孔宴秋认真地说:“可是,你治好了我的嗅觉。”
巫曦茫然地举起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啊?我?”
“是的,你。”孔宴秋说,“生平第一次,我闻到了花朵的芳香,水果的甜味,宫殿的赤铜立柱有一种与血液迥异的淡淡腥味,竹酒的气息则淡如露水,又带着辛辣的凉意……”
孔宴秋坦然地说:“我找你找了很久,但大荒实在太过广袤,最后迫不得已,我唯有采用上一次的做法,再度坠下九重云端,朝你的方向降落。”
“我这一生从不求人,现在,我诚心求你,”他望进巫曦的眼睛,“只要你能治好我的五感失衡之症,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想了下,为表诚意,他学着自己曾经听过的说辞,铿锵有力地道:“哪怕是以身相许。”
巫曦:“哦……哦哦哦?”
巫曦眼睛圆睁,以身相许!好郑重其事的发言,居然连卖身契都愿意签给我……
“不了不了!”他使劲摇头,“治病救人,理当如此,我要你的卖身契干什么呢?”
孔宴秋的眉眼黯淡下来:“那你……”
“我们来想想办法,”巫曦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怪病为什么会被我治好,不过,我愿意为你试一试!”
为我试一试。
孔宴秋的心又是重重一跳,他看见巫曦掰着手指,一一数道:“嗯,我想想,你落下来之后,我把你扛回来,让你躺在床上睡觉,对了,你发起高烧,我用外面的雪水
给你擦脸,擦身上,也许是因为这样?”
孔宴秋摇头:“玄冥残余,只于退烧有效,于我无效。”
“那就是饮食的问题。”巫曦冥思苦想,“我喂你吃了薯蓣蛋汤,喝了融化的雪水,然后……”
孔宴秋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只有蛋汤?”
“啊,”巫曦不好意思地抓头,“一来你是病人,不能吃口味重的东西,二来嘛,我能得到的食物实在有限,也只能给你吃这个……”
他抬起眼睛:“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做别的东西给你吃,新食材,新菜式,你的病就会好得更快,对不对?”
“我……我们,值得一试。”孔宴秋道,因为以前从没用过“我们”的称谓,此刻说起来,难免觉得唇齿发涩,“我给你捕猎,你需要什么食材?”
“这也不用固定,”巫曦挠挠脸颊,“有什么我就做什么,大荒也不是能叫人随便点菜的地方。”
孔宴秋颔首:“好,将养两日,我们就出发。”
“耶!”巫曦兴高采烈,高高举起双手,“出发,冒险!”
深夜,孔宴秋躺在木床上,翅膀底下是一小团呼吸平稳,散发着暖意的神人。
他睡不着。
迷惘充斥着他的内心,他曾经十足乖戾,暴虐不堪的心。金曜宫将他一脚踹开,他的生父和生母更冷酷地远望旁观,作为生而知之者,孔宴秋得以清晰地看见、听见他们的嘴唇微张,从中吐出两个带着震惊与悔恨的字眼。
——“孽障。”
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被无限割裂成残破的碎片。
他拼命去抓,拼命去捞,想努力地拼合出一个完整的东西留给自己,但除了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割得遍体鳞伤之外,他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剩不下。
既然如此,那就用憎恨填满自己的心!恨是不竭的动力,那狰狞冷酷的火焰昼夜不停地燃烧,总有一天会从他的身体中满溢出来,咆哮着吞没万物,燃尽众生。
……但是在这里,他内心的火焰正在收缩,平静,变得无限温吞。有那么一些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恨意,忘了自己与金曜宫的宿怨。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孔宴秋心知肚明,可是,巫曦带给他的新奇体验——他的话语,他的笑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以及他的慷慨和天真,连同恢复的嗅觉一块,向他昭示了全新的未来。
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正站在天命的分岔路口上,要往哪个方向走,要决定什么样的一生,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而孔宴秋还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孔宴秋:*严肃,认真*我想对你提出一个……
巫曦:*哈哈笑,从他身边跑开*哈哈,蝴蝶!
孔宴秋:*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转移注意力*是的,那是蝴蝶。对了,我想跟你说……
巫曦:*摘到果子,快活地跑来跑去*嗯!好吃,你也吃!
孔宴秋:*再次被他吸引,再次转移注意力*是的,这是果子。奇怪,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