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喵 作品

第 77 章 逃

太阳一点点升高,血红的,不祥的颜色,兵戈之象。

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夹在厮杀声中响彻禁宫,裴羁快步走到田午面前:“杀贼首。”

田午应声而起,此时虽然不知王钦是否已死,但周遭都是雷鸣般的呼喊声,让人热血沸腾,手中长刀嗡鸣,夹着雷霆之势,重重向赵武头上劈下!

三清殿里。

又一声“王钦死了”传进耳朵里,王钦暗叫不好,再这么喊下去,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必然信以为真,军心涣散,到时候必是一败涂地。指挥着侍卫急急向门前杀去,又被应穆指挥诸府亲兵牢牢困住,抬头,应穆神色冷肃:“王钦,此时投降,我留你一个全尸。”

“是么?”王钦阴恻恻一笑,“那我就先杀了你!”

“王枢密!”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紧跟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震得门窗都跟着摇晃,“王枢密,属下前来护卫!”

是郎昆,他来了,金吾卫最精锐的主力必然也跟着来了。王钦心里一宽,高声回应:“我在这里!”

嘣!不知是谁一刀砍在锁闭的大门上,殿前护卫的李春带着窦家牙兵上前截住厮杀,殿内王钦勾了唇,抬眉看着应穆:“应十六,此时投降,我留你一个全尸。”

诸府亲兵加起来不过三四百,殿外牙兵也只有三四百,窦晏平带着人去护驾,此时此地并没有一个能厮杀的,应穆刷一声抽出腰间剑。

外面,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响彻云霄,裴羁足智多谋,有他在,必定能够很快能控制住局势,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拖住王钦不让他露面,等耗过这段时间军心涣散,就算王钦出去,也已经回天乏术。

朗声道:“诛杀王钦者,赏千金,封万户!”

众亲兵得了命令奋勇上前,王钦举刀振臂:“谁能杀了应穆,封侯拜爵!”

凌霄门下。

长柄刀反射着日光当头劈下,赵武急急挡住,当!田午力大势猛,震得他两条胳膊都发着麻,险些握不住手中刀。见田午是个生脸,摸不清路数又如此悍猛,当下不敢硬扛,在亲兵的护卫下立刻往队伍里退,高声吩咐手下的中郎将:“你上!”

中郎将提刀迎上,瞬息之间已过数招,田午是沙场上的路数,快狠准,招招都是要人性命,那中郎将常年都在禁军,绝少有实战的机会,被她气势震慑,胆颤着正想逃,田午大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长刀重重一劈,鲜血飞溅中中郎将惨叫一声,毙命当场。

魏博兵高声欢呼起来,田午横刀立马,多年郁气似乎都随着这一刀一劈两半,锐利目光看过对面的金吾卫:“还有谁?尽管上!”

三清殿后殿。

王延陵挥刀再上,窦晏平一枪挑开,在魏博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朗声道:“王钦已然伏诛,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王延陵半信半疑,但他是王钦的侄子,饶了谁都不可能饶了他,当下也不说话,咬着牙又是一刀,窦晏平侧身让开,瞅准空子一枪下去,正中王延陵腰际,王延陵惨叫一声,手下中郎将正要上前来救,窦晏平大喝一声:“杀!”

枪尖过处血花飞起,王延陵被甩出去摔在假山石上,口鼻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窦晏平收枪在手,冷冷看过对面敌手:“放下兵刃,绕尔等不死!”

凌霄门下。

中郎将的死尸横在地上,老半天无人敢收,裴羁站在高处,以中气吐字,音色高昂清晰:“陛下有旨,只诛首恶,余罪不究,现在放下兵器,便可活命!”

金吾卫一直不曾见到王钦露面,此时又见田午当场斩杀中郎将,悍勇无匹,一个个心惊肉跳,再听裴羁的话便不免动摇,队伍中赵武见势不妙,立刻高喊另一名中郎将:“给我上,杀了裴羁!咱们十几万人,他们只有这几个人,快杀了裴羁!”

裴羁抬眉:“郎将何在?”

金吾卫的配置,乃是大将军一名,左右将军各一名,每员将军又配两员中郎将,四员郎将。那四员郎将突然听见叫他们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如何,裴羁一指剩下那员中郎将:“谁杀了他,谁便是新的中郎将。”

又看向赵武:“若是杀了赵武,便是新的右金吾卫将军!”

到了郎将这等位置,再往上爬千难万难,若不是上头有人,便就是立下大功,这两句话一抛出来,登时惹得几个郎将心里痒痒到了极点,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率先拔刀上前,高喝一声:“某愿助陛下杀贼!”

那名中郎将连忙举刀架住,片刻后又有一名郎将加入进来,两人共战那名中郎将,剩下的两个郎将犹豫着往赵武跟前退,裴羁立刻又道:“若是郎将从逆,诸兵曹、校尉皆可斩杀,取而代之!”

郎将之下乃是兵曹、校尉,逐级爬升千辛万苦,如今只要杀了上面的那个便可鱼跃龙门,巨大的诱惑下立刻有人叫道:“我奉圣人之命,诛杀逆贼!”

两名郎将见势不妙,再不敢犹豫,立刻拔刀冲向赵武:“某忠心耿耿,愿为陛下诛杀逆贼赵武!”

顷刻之间局势已然扭转,赵武躲避不及,被他两个和几个校尉团团围住,乱刀砍死,另一名中郎将很快也横尸当场,裴羁望了眼三清殿方向,那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递消息,想必是郎昆带着援兵缠住了应穆,高声道:“诸军听令!逆贼郎昆还在三清殿外,但有诛杀者,策勋三转,赏金千两!”

那杀了赵武的郎将当先发一声喊冲了过去,紧跟着众人也都冲了过去,田午心绪激荡着,抹一把脸上带血的汗:“裴三郎,真有你的,你几句话比我的刀还管用!”

裴羁无暇应答,快步向三清殿后去,走出几步便见窦晏平护着太和帝和顾祯、沈言两位相公往这边来,老远向他点了点头:“王延陵已然伏诛。”

“快去相助郡王。”裴羁快步迎上前,扶住太和帝,“臣请陛下圣安。”

太和帝抖着手,今日又惊又怕连带着奔跑逃命,许久才缓过这口气:“无羁啊,你总算来了。”

三清殿内。

殿门轰然倒下,郎昆带着人冲进来:“王枢密,某来了!”

王钦此时神清气爽,挥刀一指应穆:“杀了他!”

应穆身边的亲卫所剩不多,护着他向后殿撤退,郎昆来得快,一霎时追到近前,高声道:“纳命来!”

应穆急急举剑,却在这时,听见四周围无数声音一齐喊道:“杀郎昆,奉旨讨逆!”

郎昆一惊,紧跟着后殿里冲进来一人,银枪一晃,直取他面门:“纳命来!”

郎昆躲闪不及,一抢正中眉心,血流满面,模糊的视线里终于看清了来人,是窦晏平,竟然是他!还没来得举刀,窦晏平第二枪紧跟着刺来,正正好刺中咽喉,扑通一声,郎昆倒地身亡。

“护卫,护卫!”王钦见势不妙,一径往后殿逃去,应穆仗剑拦住,王钦不敢迎战,立刻掉头往偏殿去,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后心里猛地一疼,窦晏平追上来,一枪正中后心。

喉咙里咯咯响着,王钦挣扎着还想跑,斜刺里又是几个士兵冲

上来乱刀砍下,在最后的清醒中听见应穆冰冷的语声:“枭首示众。”

后殿外,裴羁肃立场中,以身遮蔽着太和帝,听见殿中欢声雷动,片刻后一名侍卫纵马奔出,长枪上挑着王钦首级,高喊着奔向四方城门:“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起初是他一人,片刻功夫便是无数人跟着他一起高喊,响彻四方。裴羁举目四望,越来越多金吾卫放下兵刃,垂头丧气由着魏博兵驱赶到一处站定,极远处还有羽林卫的人匆匆赶来,在听见喊声的刹那俱都停住,狐疑不定,皇城外鼓楼上金鼓敲响,当是河东、陕州节度使的援兵来了,在城外与王钦的援军激战,但只要将王钦伏诛的消息传出去,战事立刻便能消弭。

大局已定,今日这一战,胜了。

裴羁缓缓走上殿外露台,眺望魏州方向,眼中透出淡淡笑意。

这就去向太和帝求赐婚诏书,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魏州城外。

苏樱一身男装,戴着笠帽夹在侍从中间催马向西北行去,那来接应的人自称李同举,当先引路道:“郎君说送娘子去河东暂避。”

河东乃裴氏祖籍,张用并不曾生疑,刚刚行经一片密林处,里面突然杀出来数十人马,高喊道:“拿住苏樱!”

吴藏引着十几个侍从上前抵住,张用护着苏樱急急忙忙往前跑,苏樱回头,偷袭的人多,吴藏人手不够,一时并不能甩掉,李同举忙向张用道:“你去帮帮吴藏,我送苏娘子。”

“不行。”张用牢牢记得裴羁的吩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苏樱,“咱们先走,吴藏应该能应付。”

众人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树林大得很,到此时仍旧望不到边际,张用握着刀寸步不离苏樱,低声提醒道:“娘子小心。”

话音未落,林中又是数十人杀出来:“捉拿裴羁余党!”

侍从冲上去抵挡,张用护着苏樱边杀边逃,边上李同举一刀击退一个贼人,喘息着喊道:“我带娘子走,你去断后!”

“不行!”张用一刀砍翻一个贼人,“我带娘子走,你断后!”

“你不认得道路,也不知道找谁接应。”李同举急了,“要是娘子出了差错,你有几个脑袋跟郎君交代?”

张用犹豫着,苏樱突然拍马向前:“张用断后!”

她的马快,霎时间已经冲出去老远,张用着急着正要追赶,另一边又涌出十数个人团团围住,此时再也无法脱身,眼看苏樱快马加鞭,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远处,张用急急吩咐:“护卫娘子!”

几个能脱身的侍卫连忙拍马跟上,苏樱冲在最前面,风声呼啸着刮过两耳,看见头顶高而湛蓝的天空,看见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极远处一抹苍青是山脉太行,快些,再快些,趁裴羁发觉之前,她一定要逃脱!

斜刺里又一彪人马迎上来,是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飞起红晕:“姐姐!”

苏樱迎上去:“四弟。”

身后追随她的侍卫见势不妙正要上前,卢崇信冷冷道:“杀。”

他带的人多,足有两三百,得了命令一涌而上,将那几个侍卫团团围住,“慢着!”苏樱急急喝止,“休要伤了他们。”

她与裴羁的恩怨,没要紧连累这些侍从,是以从定计之初她便交代过卢崇信

,最多只能重伤,不能害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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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崇信皱着眉不说话,苏樱脸色一沉:“怎么,连我说的你都不听了?”

卢崇信忙道:“姐姐,留下他们后患无穷,万一追上来,咱们的行踪就要暴露。”

“弄伤腿脚绑了捆上,”苏樱道,“收了他们的马匹。”

卢崇信这才吩咐下去,几个侍卫每人腿上挨了一刀,五花大捆在树上,卢崇信拍马靠近,握住苏樱的手:“姐姐,咱们先去幽州,范阳节度使是我义父的结义兄弟,必然能庇护你,等我杀了裴羁,就接你回长安。”

“不,”苏樱抽回手,“我们往西走,我想回锦城。”

卢崇信怔了下:“姐姐,这样容易被裴羁发现。”

“我只想回锦城,”苏樱坚持着,“从西边绕道,裴羁不会发现。”

卢崇信万般无奈,也只得点头:“好。”

苏樱抬眼,叶儿和阿周各自一骑,依旧紧紧跟着,拍马走向阿周:“周姨,我让人送你回洛阳吧。”

叶儿没有父母,又是一直跟着她的,但阿周有家有业,无谓跟着她担惊受怕,四处漂泊。

“我不回,”阿周到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她早已经想起来了,今日的一切都是她的筹划,红着眼圈摇头,“小娘子,我若是不能看着你安安稳稳有个着落,让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跟夫人交代?”

苏樱顿了顿:“周姨。”

“我不回,”阿周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娘子真想要我走,那就等你安稳下来了,我放心了自然会走。”

“好。”苏樱也只得应下,“那就一起吧。”

看了眼卢崇信:“留些人手断后。”

催马向前,不远处三岔路口,一条向西,苏樱当先踏上,日头毒得很,身上早已经汗湿透了,但心中的欢畅却是前所未有,快些,再快些,鱼归大海鸟入深山,从此与裴羁,不复相见!

长安,宫城。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烽火燃烧后独有的气味,裴羁心神不宁。

恍惚间觉得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发烫,灼烧一般,让人心慌意乱,每一个念头都不可避免地结束在苏樱。

上次有如此古怪的感觉,还是她逃往洛阳的时候,难道,她又出了事?一念及此,怎么都不能安定,殿中应穆快步出来,含笑迎上:“无羁,今日平乱你当居首功,那日我与你说的封赏之事你再考虑一下吧,比起赐婚,还有许多更要紧的事。”

赐婚。他只想要赐婚。为何如此心神不定,就好像立刻就要失去她似的。裴羁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转身离去,身后应穆摸不着头脑,急急唤了声:“无羁!”

窦晏平走出来时看见裴羁背影一闪,在不远处上了马,扬鞭向着城门外去,心里突地一跳,来不及多想,立刻也抓过一匹马跃上,追着他的身影一道奔去。

“郎君!”彭成眼尖看见了,紧追着跑过去,“郎君要去哪里?”

“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裴羁冲进幽深的城门道,“快!”

快些,再快些,恨不能插上翅膀,一眨眼回到她面前。

身后,窦晏平听得一清二楚,在强烈不祥的预感中高声叫着李春:“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

一天后。

山路空翠,蜿蜒着伸向远处,走完最后这一段几十里山路便是壶关,到了壶关便是河东地界,苏樱抬眼眺望着,想起裴羁的话,河朔三镇节度使

为着争抢地盘战乱频仍(<a href=".co)(com), 但相邻的河东、关内几家节度使近些年政令畅和,百姓安居乐业,与河朔相比不啻于乐土。</p>

这些天她时常引着裴羁谈讲天下事,对各地情形大致有所了解。取道河东、关内往西,她有过所在手,这两地政通人和,治安良好,只要路上小心谨慎些,她会顺利到达想去的地方。

“姐姐,”卢崇信紧紧跟在身后,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这两天每到一处岔道,苏樱便让他留下一部分人向别的方向引开追兵,山中岔道多,一路分散下来,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三四十人,卢崇信隐隐觉得不对,隐隐觉得她想去的,应该不是锦城。

“我们先去平阳,我在那里等你,”苏樱道,“你回去长安,替我杀了裴羁,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锦城。”

卢崇信吃了一惊:“姐姐!”

他是要杀了裴羁,但他绝不愿意跟她分开。

魏州城外。

裴羁换上一匹生力马,重重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风一般,飞快地向前奔去。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一双眼已经熬成赤红,头皮紧绷着,紧紧望着前方。

今日一早魏州送来消息,苏樱不见了,卢崇信带着帐下亲兵说是出去打猎,也在同一天消失了踪迹。宣谕使府人去楼空,连张用、吴藏都消失了踪迹,裴羁几乎立刻就断定,是苏樱,是她暗中筹划了这一切,逃了。

痛苦后悔,一颗心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她必然是早已经想起来了,借卢崇信之手布下圈套哄他离开,趁机脱身。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发现她的破绽,无数次疑心最终又选择相信她,他以为只要能留住她在身边,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不必深究,可她竟这样恨他,竟连这假意的温存都不肯再给他。

念念。在几乎杀人的悔恨中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裴羁!”身后窦晏平追了上来,连日奔波连身上的战袍都无暇更换,宫变那日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深黑,“念念出了什么事?”

他看见魏州来人向裴羁禀报了什么,裴羁听完脸色难看的很,他也曾上前打听,那人嘴严得很,一句也不肯说。

裴羁加上一鞭,催着马如飞前行,窦晏平紧追不舍,许久,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她走了。”

丝毫不曾留恋,走了。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那日枕席间极致的欢愉,在她心里不曾有半点分量。为什么不给他弥补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就这么骗着他,骗上一辈子。

“走了。”窦晏平低低重复一遍,这些天隐隐的猜测变成了现实,此时说不出是担忧多些还是欢喜多些,她走了,她虽柔弱却心性坚韧,与裴羁周旋这么久,终于还是甩开他走了。但此时天下正是变革之际,她一个孤身女子,会不会有危险?“去了哪里?”

裴羁沉沉望着前方。去了哪里?他也想知道。至少张用和吴藏是跟着一起消失的,有他们两个在,总应该留下点线索吧,为什么这么久了,丝毫消息都不曾传来?

似是回应,很快听见张用的叫声:“郎君!”

裴羁抬眼,张用骑着一头灰驴一颠一跛往跟前跑,风尘仆仆衣冠不整,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急急询问:“娘子在哪里?”

“被卢崇信劫走了!”张用终于跑到近前,跳下灰驴。

那日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杀出重围,但所有的马匹都被夺去,而且大半属下都是腿脚受了伤,没法行走,吴藏那边亦是如此

。两边会合后只能沿途步行寻找, 最后发现了绑在树上的侍卫,那些人被蒙了眼塞了嘴巴和耳朵,只知道是卢崇信带走了苏樱,至于其中内情丝毫不知,他万不得已只能在附近农家买了几头毛驴,与吴藏两个追着卢崇信的马蹄印一路寻找,马蹄印向西进了太行山,但山中岔道多,每一处岔道马蹄印去的方向都不一样,他渐渐也追丢了踪迹,只得留下吴藏继续排查,自己先回来找裴羁报信。“进了太行山,我跟丢了,吴藏还在追!”

裴羁催马快行,在最近一个岔路口转而向西,往太行山方向奔。

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眼梢湿着,跃马踏上通往山间的小道。是卢崇信劫走了她,不是她想逃。

他不该怀疑她,他会尽快找到她,他还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听见张用说道:“昨天有个叫李同举的拿着郎君的私章来接娘子……”

“你说什么?”裴羁猛地勒马。

他不曾让人去接,他的私章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我核对了章印无误,于是禀明娘子,一起出城……”

张用还在说着吗,如何被几波人偷袭,苏樱如何拍马先走,那些侍卫如何都被夺了马匹,腿脚受伤,性命却都无碍,裴羁沉默地听着。

方才的巨大欢喜此时都成了讽刺。是她策划了这一切。那枚私章因为不常用,连张用几个都没怎么见过,但,瞒不过枕边人,尤其是她,如此聪慧,心细如发。

她得知他留的后路,立刻便让卢崇信伪造了私章,趁机逃走。这么多天她与他的两情相悦,全都是伪装。她每次所谓的诊脉,所谓回忆过去的事,他嫉妒到疯狂也不得不让她和卢崇信见面,其实那些时候,她都在跟卢崇信筹划逃走吧。

心脏抽疼着,连带着两肋和上臂都开始僵硬疼痛,裴羁在窒息的痛苦中,缓缓吐出一个字:“追。”

残阳如血,染红山巅,裴羁举目四望,看见飞鸟投林,鸟兽归巢,山中的夜,就要来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风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脚,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饭食?

一霎时心如刀绞,在沉默中催马向前,追着最后的暮色进入山道。天涯海角,水里火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两天后。

出了壶关山势不再陡峭,道路两边多是低缓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操着与两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许是心情轻松许多的缘故,即便听不太懂,苏樱也觉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后卢崇信跟上来,低声央求,“我们还是去幽州吧,河东节度使跟我义父不对付,在这边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这些天他劝过很多次,苏樱一直都是拒绝,“要么你快些回长安杀裴羁吧,我等不及了。”

支开他,他近些天对她言听计从,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边突然传来熟悉的长安口音,是几个行商打扮的边走边讲:“建安郡王马上就要立为太子,诏书说不定都已经下了。”

苏樱心中一动,边上卢崇信也顾不得说话,留神听着,又一人道:“王钦枭首鞭尸,他一家子判了斩立决,还有他那些党羽……”

脑中嗡一声响,卢崇信一把抓住:“你说什么,王钦怎么了?”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得答道:“王钦死了,建安郡王带兵勤王,杀了王钦!”

“四弟,休得无礼!”苏樱拉开卢崇信,那群客商嘀咕着飞快地走了,卢崇信

定定神:“姐姐。”

王钦死了,但没关系,总会有别的宦官上位,皇帝从来都离不开宦官,他还可以再找一个投靠:“姐姐,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去打听打听详细消息。”

“你走吧。”苏樱看着他,王钦死了,应穆立为太子,原来裴羁的大事,是这一件。消息都已经传到河东,那么事发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羁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追来,她必须抓紧走,“王钦死了,你再跟着只会连累我,你也不想连累我吧?”

“姐姐,”卢崇信如五雷轰顶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抛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隐,我会想办法,我还会做官,做大官,我绝不会连累你!”

“好弟弟,”苏樱轻轻抚了抚他冰凉的脸,“裴羁很快就要追过来了,你去帮我断后,好不好?”

指尖温热,柔软,卢崇信呜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抛下他了。可是裴羁就要追上来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羁。等他杀了裴羁,到那时候,她肯定欢喜,肯定会留下他:“好,我去杀了他。”

一横心拨转马头,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苏樱已经走了,催着马快得如闪电一般,冰冷的,从不曾回头的背影。

姐姐。卢崇信擦了把眼角:“随我返程!”

数个时辰后,壶关。

张用撂倒最后一个亲兵,挥刀斩向卢崇信,裴羁沉声道:“留他性命。”

他答应过她,保全卢崇信的性命,她那时候,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张用硬生生住手,卢崇信跌倒在地,马匹俱都被夺,手下的亲兵腿脚都受了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裴羁催马走了,紧跟着是窦晏平,两家侍从数百,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姐姐。”卢崇信带着伤起不来,手脚并用爬出去几步,“姐姐。”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再不肯要我了。

***

苏樱催着马匹飞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来越窄,拐弯处有碎石,一不留神卡进马匹的蹄铁,马儿一惊,踢跳着摔了几下,苏樱急急呼喝着勒住,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喊:“念念!”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羁,他追上来了。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她!

恐惧与恨怒交杂着,苏樱加上一鞭沉默地跑着,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念念!”

裴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纤瘦单薄,穿着男装,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想告诉她会用余生千百倍弥补,想告诉她已经求了赐婚,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她:“念念!”

苏樱又加上一鞭,马匹突然身子一晃,蹄铁里嵌的石子终是让它在疾驰中崴了脚,跌跌撞撞向道边的山崖冲去,苏樱控制不住,情急之下松开缰绳,涌身一跳。

“念念!”裴羁合身扑出去,在最后一刻,用力拉她入怀,随即用手护住她的头脸,抱紧在怀里。

轰,马匹悲鸣着冲下山崖,他亦连人带马,在冲击的余势里撞上另一边山壁,裴羁弓起身子牢牢护住苏樱,肩上猛地一阵锐疼,也许是撞了骨头吧。

但,只要她没事就好。“念念,”裴羁抱着苏樱下马,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中颤抖着抚摸她的脸,“念念,别走。”

柔软的手抓着他的衣襟,她像一只蝴蝶,安静地落在他怀里,裴羁说不出话,哽咽着喉咙,她弯着一双眼,声音如梦如幻:“哥哥

。”

下一息心脏处猛地一疼,裴羁低眼,看见她手中的匕首,看见顺着刀刃迅速淌下来的鲜血,她还是不肯原谅,她要杀他。

在巨大的苍凉和悔恨中不再躲闪,抵抗,喃喃唤她:“念念。”

苏樱握着匕首,该送进去的,却终是犹豫,松开了手。

他抖着手来握她,苏樱一把推开:“这一刀,你我恩怨两消。休要再来纠缠,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她拉过他的马,一跃而上,裴羁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追在身后,眼前寒光一闪,窦晏平挥剑拦住,厉声道:“休得再来!”

侍从呼喊着追上来又被他麾下的牙兵拦住,裴羁摔倒在地,渐渐失去聚焦的眸子看见苏樱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窦晏平跟着她,还有数十个牙兵,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阻挡了视线。

念念。心脏处痛到走不动,裴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追着,身后张用赶上来,紧紧扶住:“郎君,得快些包扎!”

山道上,苏樱又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飞向前。风声呼啸着,心里空落落的,似轻松,又似茫然,一双眼牢牢望着前方。

她不会回头,她半生飘零,只想找个安稳依靠,但也许,这依靠,也可以是她自己。

“念念,”窦晏平紧紧追着,在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中追问,“你要去哪里?”

苏樱仰头看他:“我不想说。”

心沉下去,窦晏平鼻尖发着酸:“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

“我想一个人。”苏樱心里酸涩着,向他一笑。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生无缘,愿你从此再无忧烦,平安喜乐。

窦晏平慢慢勒住马,早已预料,无可避免,心甘情愿。“好,我帮你拦住裴羁。”

苏樱点点头,加上一鞭,疾驰向前。

“念念,”窦晏平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银钱够吗?”

她与他背道而驰,越来越远,重重向他点头。

“有过所吗?”窦晏平又唤一声。

她又点头。

“念念,”窦晏平再唤一声,“若是有事,随时叫我!”

天涯海角,水里火里,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向他挥挥手。

身后还有马蹄声,裴羁追过来了。窦晏平深吸一口气,横刀立马,挥剑挡住。

侍从跟上来,又被牙兵牢牢挡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进,裴羁极力张望,看不见苏樱的身影,唯有寂寂长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羁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作者有话要说

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小将军,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再,有没有营养液,看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