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妒忌
三天后。
梵音寺经洞终告完工,苏樱辞别曹进德和沙州城中亲朋好友,踏上前往锦城的道路。
行囊满满当当,一大半都是邻里街坊送的干粮吃食,两匹骆驼驮不了,连裴羁的车子里都塞满了——不过给他的有一半是药,众人知他是叶画师的“哥哥”,又见他伤势一直不曾痊愈,竭力搜罗了许多补身体的药材,大包小包装满了,除了他坐的地方,简直没有其他下脚处。
城门前犹有送别的人团团围着苏樱,拉着她的手不忍分别,窦晏平按辔驻马在道边等着,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来了两三天,因着他是她十一哥的缘故,也颇颇沾了她的光得享这般热情招待,从前在长安时,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有必要去照顾她,一别两年,她在沙州打下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他变成了那个受她照顾的人啦。
“晏平,”裴羁的马车跟上来,停在他面前,“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因着伤势未好不能骑马,此行便是坐车,窦晏平心中不甘犹未消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着急想弄清楚当年的事,但你不要操之过急,给念念点时间,”裴羁没有在意他明显的冷淡,低声道,“让她缓一缓,慢慢再消化。”
除了那天晚上她心情激荡之下失声痛哭过,这三天里她像平时一样言笑晏晏,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放下了,但他了解她,她并没有真正放下。
她一向都是这样,有事情只在心里琢磨,面上从来不肯带出来,大约是身世飘零,辗转在各家小心翼翼求生存,不能够毫无顾忌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吧。心里涌起强烈的怜惜,裴羁轻柔着声音:“我们眼下是她最亲近的人,该当多体贴些她。”
窦晏平横他一眼,抖开缰绳,忽地向苏樱身边奔去。
不消他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很久,设身处地考量她的心思。她这样聪慧,那夜几句发问,都问到了关键之处,那么对于当年的事情她心里必然早有猜测,可她这两年里,一个字都不曾问过阿周。
阿周固然对着佛祖发过誓,但她若是真要问,以阿周对她的爱护,未必会不说,况且连裴羁都能想得到以点头摇头的方式来取巧,她聪明智慧,又如何想不到?她这两年一直不问,自然也是怕得到的答案,不如人意。
她表面上看起来豁达,其实一颗心柔软得很,也会受到伤害——这些他都体会得到,何须裴羁来说!飞快地跑去苏樱身边:“念念,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人群里一阵唏嘘,众人抬头看看日头,都已经升到半天中,时辰的确不早了,最后几个拉着手话别的也恋恋不舍松开了,苏樱一跃跳上骆驼,挥了挥手:“叔叔婶婶们,我走了啊。”
“路上小心些!”
“一路顺风!”
“不用担心家里,这边房子宅院我替你照顾,包管回来时还跟新的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的祝福声中,苏樱频频回头挥手,骆驼撩开四蹄,不紧不慢沿着沙土大道,向着远方行去。
仲秋的天气不冷不热,西北的天空高而深蓝,蓦地想起当初逃出魏州,逃进太行山脉时,头顶上也是这样高而深蓝的北方的天空,但是心境,却与当年完全不同了。
“念念,”窦晏平打马跟上,“要不要骑马?我的给你骑。”
骆驼太高了
, 驼峰看起来高高低低,她坐着想必不会舒服。
“不用,”苏樱向他一笑,“走这种戈壁滩上的路,骆驼比马适宜,等你骑惯了,比骑马还舒服呢,你要不要试试?”
戈壁滩的道路上多有砂石,容易卡进马蹄里,马儿走得不舒服,人坐着也舒服不了,但是骆驼就没有这个困扰,只要善于驾驭,同样又快又稳,所以这沙州城里出门办事,人们都更喜欢骑骆驼。
“真的?”窦晏平笑着,心里有点痒痒,“那我试试。”
他跳下马,果然向那匹驮行李的骆驼走去,身后的车子里,裴羁开着窗探出半边身子,心里一阵郁气。
若是不曾有这伤,此时必定是他与她并辔而行,他来的路上也曾骑过骆驼,绝不会像窦晏平这个生手,还需要她来教。
窦晏平来到骆驼前,上下一打量。骆驼背上同样配着鞍鞯马镫,只不过骆驼比马高得多,便是他这样高大的身量,也需要极力跳跃才能登上,窦晏平抓住鬃毛正要上,身后驼铃声响,苏樱跟过来了,笑盈盈道:“不是这样的。”
车中,裴羁微哂。方才明明她也骑了骆驼,窦晏平还是心粗,难道不曾看见她是怎么上的吗?
“我方才看见了,你能让骆驼蹲下来,”窦晏平在笑,“不过我估计我是没有这个能耐了。”
方才城门前她骑骆驼,是摸着骆驼的头轻轻拍了几下,骆驼便乖乖地卧在地上让她骑上去了,这是相熟的好骑手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头一次与这匹骆驼相见,怕是没有这个能耐。
“我来。”苏樱摸着骆驼的长脖子拍了拍,又轻轻按了几下,骆驼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一矮,卧在了沙土路面上。
“厉害!”窦晏平一挑大拇指,“我们念念是驯骆驼的大师!”
车里,裴羁一下子沉了脸。我们念念?谁是你们念念!这般肉麻的话,亏他怎么说得出口!
耳边听见嗤一声,却是苏樱笑了,眉眼飞扬着,少见调皮的口吻:“十一哥谬赞了,我可是愧不敢当啊!”
“并不曾谬赞,是你实至名归。”窦晏平笑着骑上骆驼,这大家伙通人性,待他坐稳了才站起身来,却像是一下子升到了半空,窦晏平笑起来,催着骆驼赶上苏樱,“有趣!”
车里,裴羁绷着脸,有一刹那极想不管不顾地下车骑马,与她一道同行,下一息又硬生生压住。不能冲动,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才养了不到三十天,万一冲动之下弄到了伤口,再养又不知要多久,却不是前功尽弃?
“哎哟,”骆驼身子一晃,窦晏平觉得坐不住,险些被甩出去,连忙俯低了身子,“这个晃得这么厉害啊,跟坐船一样。”
裴羁轻哼一声。这两年里窦晏平一人领两镇节度使,又兼相貌英俊,喜穿白衣,朝野上下都叫他“白袍小将军”,若是给那些人看见他此时的狼狈模样,还叫得出口吗?
“这样不行呢,十一哥你看,”苏樱伸手拉住他的缰绳,笑着给他示范,“你要顺着它摇晃的方向,不要跟它拧着来,等坐惯了,比骑马稳得多呢。”
她松开缰绳,催着骆驼往前走了几步,窦晏平定睛看着,她纤薄的身子卡在驼峰中间,就像是骆驼的一部分,骆驼向左,她便向左,骆驼向右,她便向右,摇摇摆摆,只与骆驼统一步调,看起来风摆杨柳一般,其实稳得很,几乎像是长在骆驼上了。点了点:“好,我明白了。”
抖开缰绳,这一次不再与骆驼的动作对抗,而是顺着力道一起行动,他原本就是极
聪明的人,又且弓马娴熟底子极扎实,不多时便已经掌握了要领,催着骆驼三两步跟上苏樱:“念念,我会了!(笔趣阁%小说)_[(.co)(com)”
“十一哥厉害,”苏樱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挑起大拇指,盈盈一笑,“不愧是驯骆驼的大师!”
窦晏平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念念才是!”
车子缀在后面,为着怕路上颠簸牵扯到伤口的缘故,车夫并没有赶得很快,裴羁沉着脸吩咐道:“快些,跟上他们。”
眉头越压越紧。什么大师,她那么聪明智慧,由她亲自示范来教,便是傻子也该学会了,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当初他骑骆驼可不曾有人教,自己摸索了片刻,便已经骑得很好了,窦晏平这般资质,到底是怎么镇守的川蜀?
马蹄踩过砂石,在快行中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苏樱闻声回头,看见了裴羁。他半边身子都探在窗外,入鬓的长眉紧紧压着,目光沉沉看着她,那探出窗外的,恰是受伤的左肩。
心里一紧,连忙催着骆驼掉头返回:“哥哥,你伤还没好,这样趴着容易弄到伤口,快放回去吧。”
裴羁高悬的心慢慢放下一点,将搁在窗口的左臂收回:“我知道了,念念,我听你的。”
前面,窦晏平轻嗤一声。车子两边都有窗户,从右边探身也不是不行,偏偏要用左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真真可笑得紧。抬高声音:“念念,那边是鸣沙山吗?”
苏樱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天边一线蜿蜒起伏的曲线,正是鸣沙山,此时恰有风来,风推沙动,呜鸣之声充耳不绝,非丝非竹,别有一番灵动的趣味:“对,是鸣沙山,要过去看看吗?”
“不去了。”窦晏平催着骆驼走来,与她并肩而行,“这样远远看着,也很好。”
天底下美好的事物,看到了,欣赏了,感动了,永远记在心里,也许是另一种拥有吧,未必非要走近,握住,不是么。
身后马蹄声急,裴羁的车子又追了上来,窦晏平回头,裴羁正从车里抬头,四目相对,都看出了彼此的不甘,窦晏平轻嗤一声,忽地抖开缰绳:“念念,咱们试试谁跑得快,好不好?”
低叱一声,催着骆驼摇摇摆摆跑了起来,苏樱笑着赶上,两人两骑如戈壁上一阵清风,倏一下冲出去老远,裴羁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窗框,攥得指骨都发着白。很好,欺他伤病,如此挑衅,他都记下了。
“念念,你骑的真好。”窦晏平很快被甩在了后面,笑着向苏樱道,“你是跟谁学的骑马呀?”
苏樱怔了下,笑容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
裴羁:根本不用吃饭,吃醋就饱了。
裴羁: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