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喵 作品

第 103 章 他们也许,不是兄...

第103章他们也许,不是兄

旌旗猎猎,北风翻卷,剑南的官兵百姓排出去几里长的队伍,夹道迎接节度使回府,苏樱催马与窦晏平并辔而行,看着窦晏平从容挥手向人群致意,蓦地想起当初他离开长安赶赴剑南时的情形,心中感慨万千。

一别两年,当初青涩的少年已经成了威震一方的边将,而她,在天涯相隔的时光里,他们各自都成长了,成熟了。

“前面就是了,”耳边听见窦晏平含笑的语声,他跳下马,挽住她的缰绳,指着不远处的节度使府,“念念,到我的家了。”

从前觉得家在长安,在郡主府,这两年在剑南扎稳了根基,渐渐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家。也许男人,总要在做成一番事业之后,才会有家的感觉吧。

苏樱抬眼,看见节度使府巍峨的门楼,听见道边百姓的欢呼和笑语声,窦晏平亲自为她牵马,带着她向前面走去,道边无数道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他,追随着她,在满耳满眼的欢笑中,苏樱觉得心绪莫名激荡,多日来的郁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一扫而光。

到他的家了,他在这边如此受人爱戴、尊敬,让她也因为这热烈的场面,欢喜起来。

门前是下马石,台阶高高,通向门楼,窦晏平没有停,牵着马迈上高台,迈过门槛,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能得节度使亲自牵马,在府门前也不需下马的女子是谁,这情形如此吸引人,以至于跟在他们身后,由幕府官员殷殷相迎的裴羁,就不曾有几个人注意到了。

满耳朵嘈杂议论声中,裴羁在阶前下马,抬眼,苏樱已经到了大门内的照壁前,窦晏平停住步子伸手来接,她搭住他的手轻盈一跃,跳下马来。

他们如此亲密。这一路行来,她与他不经意间一个对视,一个笑容,或者上马下马时的携手,他都曾经看见过。不过,他们是亲人,亲人之间,这般亲密不算过分。裴羁垂目,在突然低沉的情绪里,迈步走上节度使府高高的白石台阶。

苏樱跟在窦晏平身后,转过照壁。穿堂之后房高屋阔,油绿长廊内连排几间大屋,窦晏平停住步子:“这是节度使公廨,当年我父亲便是在此间处理公务。”

苏樱抬眼望着,突然之间,生出强烈的,探寻的欲望:“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窦晏平回头看她,“我这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他在前面领路,苏樱跟着他走进中厅,墙上挂着兵刃和地图,案上累累摆着书籍卷册,又有川蜀的地形沙盘,窦晏平带着她穿过外间,来到最里面的小书斋,指着墙上的肖像:“这是我父亲的画像。”

苏樱心里一跳,急急看过去。

画中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一身亮银盔甲衬得身姿挺拔如松,他骑在马上眺望着远方,脚下层峦叠嶂,是茫茫无尽,云海蒸腾的蜀山。这就是窦玄吗?窦晏平的父亲,也可能是,她的父亲。苏樱紧紧望着,画中的窦玄是什么年岁呢?这般年轻,那双明亮的眸子不沾一丝阴霾,仿佛要透过纸面,看到人心里去。

心绪突然动荡,她从不曾见过窦玄,甚至连窦玄其人其事都极少听说过,但此时对着这副画像,莫名其妙的,竟觉得熟悉、亲近。也许,是窦晏平继承了窦玄的额头、鼻子和嘴巴的缘故吧。

“念念,”裴羁慢慢走进来,她与窦晏平并肩站着,左边是书案,右边是香炉,他没有立足之地,只能跟在她身后,低着声音

, “这肖像,有没有觉得眼熟?”

苏樱定睛看着,看不出蹊跷,摇了摇头,裴羁顿了顿:“有些像卢淮将军。”

苏樱心里砰地一跳,脱口说道:“不像!”

仿佛如此说来,便能否定那些猜测似的。况且窦玄的五官容貌,的确没有一处与卢淮相像的,然而。心里突然觉得迟疑,苏樱定定看着,突然之间心里一凛,裴羁没有说错,是像的。

不是容貌,是这横刀立马,英姿勃发的气势,她曾见过卢淮全幅甲胄催马出行的模样,而母亲,从前卢淮去校场练兵的时候每每总要跟上,惹得卢老夫人极为不满,抱怨练兵不是妇人家该掺和的事,责怪母亲不成体统。

假如母亲是因为这点相似,抛弃裴道纯,另嫁卢淮。苏樱突然生出愤怒,母亲这一生,除了窦玄,除了情爱,还有什么是她在意的?

在纷乱的心绪中久久无法开口,边上窦晏平皱着眉,轻声道:“念念,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当先领路,苏樱跟着他出了公廨,向内院走去。

空气寒冷湿润,是久违的,家乡的天气。苏樱看见庭中一棵大樟树,树冠如伞盖一般,冬日里犹是深绿,树下将落未落,襄荷细长的叶子摇荡在风中,穿过角门是一带竹林,川蜀的竹子高大挺拔,是不同于长安的,家乡特有的茂盛蓬勃。

窦晏平的家,与她记忆中的故乡,如此相似,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亲切。

“这是我父亲从前的内书房。”窦晏平推开西厢房的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久已不曾使用,虽然时时打扫,依旧挡不住清寒的气息。苏樱跟在他身后进去,四下一望,空荡荡的四面墙壁,内中放着一张书案、一张坐榻,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东西,书案上也是空的,笔墨纸砚都不曾有,比起前面的公廨,此处寥落太多。

“父亲过世后这间屋子一直用来堆放杂物,当年大部分东西都已散失,我到任后又好了很久才找到这张书案,还有这个坐榻,都是父亲当年用过的东西。”窦晏平道。

苏樱不由自主向书案走去,案上的黑漆已经不那么光亮了,但十分干净,看得出是时时擦拭,精心养护的。慢慢在案前坐下,有些高,抬高胳膊伏上去时有些吃力,窦玄的个头应该很高吧,方才的肖像上,亦是挺拔的身量。

旁边步履沉稳,裴羁走了过来:“窦节度可曾留下什么遗物?”

“都送回长安了。”窦晏平顿了下,“当年我年纪还小,不能来迎,是我母亲过来收拾的。”

那些遗物经了母亲之手,想必已经把所有不该留的都处理了吧,总之他并不曾在郡主府找到什么线索,这边也只找到了这些旧家具,文书等物,一毫不曾有。

苏樱拉开书案的抽屉,空荡荡的,果然什么都没有,正要合上时,心里突然一动,下意识地伸手进抽屉里面,摸了摸抽屉上方。

指尖摸到木板不很明显的边缘,苏樱用力一拍,跟着向后一拽,抽屉上方,再又拉出薄薄一个隐藏的抽屉。

“暗格!”窦晏平惊讶地叫了一声,看见木头原色的抽屉里躺着一封信,信封已然泛黄,显然年深日久,“你怎么发现的?”

苏樱没说话,母亲就有这么一张书案,母亲会把重要的文书珠宝藏在暗格里,其中就曾有那副灞桥柳色图。

“念念,”裴羁拿起那封信,递在她手里,“打开吧,看看写的是什么。”

薄薄一封信托在手里,却像有千钧重,苏樱屏着呼吸,手

有些发抖,撕了几下方才撕开封皮,头顶上光线一暗,裴羁和窦晏平都凑了上来,一左一右站着,堵住了光亮。

内里,是一封折成同心方胜的信,母亲也习惯这么折信。苏樱深吸一口气拆开来,突然映入眼帘的,是银钩铁画的几个字:“玉致吾妻。”

身后,裴羁低声道:“写给你母亲的。”

苏樱长长吐一口气,没错,是给母亲的,玉致,是母亲的闺字。

“是我父亲的笔迹。”另一边,窦晏平怅然说道。

窦玄写给母亲的信,称呼是吾妻。所以他们这些天探听到的,都是事实。窦玄私奔不成,不得不与南川郡主成亲,但他心里,依旧只把母亲当成妻子。

攥着信久久不曾往下展开,直到窦晏平俯低身子,与她一道托住那封信:“念念,看吧。”

苏樱在难以言说的情绪中靠着他,他宽厚的肩膀给她勇气,终于展开了信。

裴羁看见她薄薄的肩靠着窦晏平的肩,她抬头,窦晏平低头,对望一眼后,她的目光才又落回信纸上。他们如此亲密,不过亲人之间,比这个更亲密的,也有吧。

苏樱看见了下面的字:比来多病,自忖时日无多,所不能放心者,唯你而已。

比来多病,时日无多。心中一颤,苏樱急急看向信笺落款处,窦玄的名字之后写着日期:天授五年十月廿七日。

耳边涩涩的,是窦晏平的声音:“我父亲是十月二十八过世的。”

所以这封信,差不多可算是窦玄的绝笔。纸上密密麻麻,窦玄的信很长:平生磊落,唯一愧对的,唯有吾妻……

苏樱在急切中看过一遍,又去看第二遍。纸短情长,所说无非都是思念,不舍,窦玄那十年里月月不落地往锦城去看母亲,到了却只是远远站在伽蓝塔上一望,连面都不曾露过,这般深情,又岂是短短一封信所能说完。

耳边听见窦晏平低低的语声:“念念。”

苏樱抬眼,对上他晦涩不明的目光,他似喜似悲,垂目看她:“信上不曾提起你。”

苏樱蹙眉,一时有些不解,另一边裴羁攥着拳,心中生出惶恐,霎时之间,手心里便是一层薄汗。

窦玄不曾提起她,这是窦玄的绝笔信,假如她是窦玄的女儿,又怎么会在这封信里,只字不提?

余光瞥见苏樱微微蹙起的眉头,她低低啊了一声,惊喜着看向窦晏平,裴羁猝然转过脸。她也想到了这点,窦玄,也许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与窦晏平,并非兄妹。

那么她与窦晏平之间,还能有什么阻碍呢。她原本喜爱的,就是窦晏平。

“郎君,”门敲了几下,窦约在门外道,“接风宴已经备好,府中上下都在等着郎君入席。”

“走,”窦晏平挽起苏樱,“我们吃酒去!”

心上的重压突然消失,此刻他满面笑容,少年飞扬的神采。苏樱被他的欢喜感染,不觉也露出笑容:“好。”

裴羁跟在后面,见他们并肩而行,说笑着向外走去。蜀地的冬日潮湿寒冷,湿冷气像针尖,无孔不入地往人身上钻,这里与长安截然不同,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但她显然是喜欢的,窦晏平也是。

他们也许并不是兄妹,那么他们之间的亲密,还会局限于亲人之间吗?

接风宴摆在花厅里,苏樱与窦晏平并肩坐着,立刻有麾下的将官上前敬酒,第一杯敬窦晏平,第二杯便是敬她,苏樱犹豫着,窦晏平已经拿起她面前的鹦鹉杯:“她不胜酒力,我替她喝。”

他仰头一饮而尽,厅中如雷声一般,响起热烈的喝彩声:“节度使好酒量,好爽快!”

想看第一只喵的《兄长不善》吗?请记住[笔趣阁#小说]的域名[(.co)(com)

接二连三,不停有人上前敬酒,第一杯敬他,第二杯都是敬她,窦晏平来者不拒,顷刻便已喝了十几杯,苏樱看见他微红的眼梢,他显然心情极好,一双眼亮得惊人,但厅中这么多人,统统喝一遍,必然要伤身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十一哥,少喝点吧。”

边上,裴羁看着她握住窦晏平衣袖的手,独自举杯,一饮而尽。

剑南烧春,醇厚绵香,入口却全是苦涩滋味。她很欢喜吧,从前她喜欢的便是窦晏平,那般光明磊落的少年,又岂是他这做错了那么多事,阴暗沉闷的人,可以相比的。

譬如铜镜,碎裂了纵然可以修补,但终归会留下裂痕,又怎及得上新的,完美无缺的镜子。

“好,我听你的,不喝了。”耳边听见窦晏平的语声,他笑着向厅中一望,“都不要敬了,娘子发话了。”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打趣的,询问的,起哄的,一片喧闹中裴羁抬眼,看见苏樱微红的脸颊,她也在笑,那样欢畅的笑容,在他身边时,从不曾有过。

心突然疼到无法呼吸,厅中每个人都在笑,没有人留意他,连她也不曾。裴羁起身,拿起案上酒壶,向厅外走去。

案前恰又有人来劝,以茶代酒,只要他们饮一杯,苏樱因此上,并不曾发现裴羁走了。

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有人来敬,苏樱笑着,心上的重压消失了大半,离家乡那么近,很快就能回去了,诸多情绪交杂着,整个人在轻快中以茶代酒,饮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恍惚着,想起已经许久不曾听见过裴羁的声音了。

心下突然一空,回头,看见旁边席上杯盘齐整,那该坐在案前的人,却并不在。裴羁去了哪里,有多久了?

“念念,”窦晏平夹过一块樱桃肉在她盘里,“尝尝这个。”

“十一哥,我出去一下,”苏樱起身,“很快就回来。”

她快步离开,窦晏平抬眉看着,余光瞥见裴羁空荡荡的坐席,笑容一滞。

苏樱走出花厅,凉风一吹,发烫的脸颊格外觉得冷,下意识地抱住了胳膊。裴羁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这并不像他的作风,他从来不会一声不响,丢下她离开。

转过廊庑,穿过角门,竹林下的青石上身影落寞,不是裴羁又是谁?

苏樱快步上前:“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鼻尖嗅到浓烈的酒香,他握着银壶慢慢抬眼,涩涩的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