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我答应了裴羁
什么时候回长安?裴羁每天都在焦灼地等待。
报婚讯的家书是当天就寄出去的,在剑南烧春留下的浓醉中写完,在那天傍晚绵绵下起的雨夹雪里,快马寄回长安。一封送往裴府,一封送往韦府,一封送往崔府,另有一封请托文书送去钦天监,因为不知何时能回,便将半年里所有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全都卜算一遍,只等回去之后,选一个最近的日子操办。
回长安,成亲。夜半梦醒,都能独自在黑暗里笑出声。这天大的运气全凭她的怜悯,自己也知道不配,知道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因此上越发盼着能早日回去,一锤定音,可是又决不能催她,这些天里她的欢喜他都看在眼里,她离家太久,太想家了,哪怕只是在梓州,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气息,她愿意留在家乡,那么,他便等着她,陪她留在家乡。
一天、两天、三天,眨眼之间,在梓州已经待了足足五天,窦晏平把日程安排得很满,今天去看窦玄练兵之地,明天去看窦玄主持疏浚的河渠,后天又去寻访窦玄当年的故旧,裴羁现在确定,窦晏平是故意的。
知道她想了解更多有关窦玄的事情,所以便以此来吸引她,拖延她回京的时间,然而。若是她欢喜,便是再久,他都能等。
第五天夜里出了月亮,照得庭院一片水银也似的白,川蜀阴雨天多,如此晴朗的夜空实属少见,苏樱已经回房去了,又忍不住披衣出来,扶着二层露台的阑干看月,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便已听出是窦晏平,含笑唤了声:“十一哥。”
“冷不冷?”肩上一沉,窦晏平解下披风给她披上,与她并肩凭栏,“夜里湿气重,少玩一会儿便回去吧。”
“好,许久不曾看见月亮,看一会儿就回去。”苏樱抬眼,他只穿着夹衣,夜风一吹,额前几丝从发髻里逸出来的散发,忙伸手来解披风,“你披着吧,我穿得厚实,不冷呢。”
“你披着吧,”窦晏平伸手虚虚一档,止住她的动作,“我不冷。”
他来了两年,早已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她却是多年不曾回来,诸事都得小心才行。
露台下,裴羁听见隐约的笑语声,步子一顿。
露台上,苏樱指尖触到阑干上薄薄一层湿气,这还不到二更,霜已经很浓了:“十一哥,在这边还习惯吗?”
“才来时有些不习惯,冬天竟然一直下雨,衣服晾许多天都不干,”窦晏平想起当年的情形,眼中透出笑意,“在熏笼上烘一整夜好容易干了些,早上刚穿上便又潮了,咱们长安冬天可不这样。”
说得苏樱也忍不住笑了:“我当年才去长安也不习惯,尤其冬天烧炭的时候,干得好几次流鼻血呢。”
露台下,裴羁犹豫着,终是转身往房里走去。
不是不妒忌,但不一样了,她已经选择了他。
他太了解她,只要她做出决断,便是百折不回,她对窦晏平不会再有什么,他做夫婿的该当大度,她与故人叙旧,他又怎么能横插一脚。
露台上,窦晏平微微探身,目光掠见下面远去的背影,剑眉微扬。
裴羁竟然走了?照他从前的做派,难道不该紧紧追着,片刻不离地盯着她么。耳边听见苏樱道:“十一哥,要是方便的话,明天我想回锦城去。”
心里突然一沉。他诸般安排,无非想多留她几天,然而她终究还是要走了。在怅惘中回头看她,
轻声道:“方便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
“谢谢十一哥。”苏樱并没有发现裴羁来了又走,犹自眺望着锦城的方向,“就走你平日里去锦城的路吧。”
窦玄那十年里一直在走的路,明天,她来走一遭。
“好。”窦晏平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出去,“就走那条路。”
早发梓州,下午到锦城,过浣花溪,登伽蓝塔。那条路他走了整整两年,明天与她一道,再走一遍。
这数百个日夜刻骨铭心的爱恋,都随着一路征尘,给自己一个了断吧。
翌日一早,一行人离开梓州,前往锦城。
少见的大晴天,古栈道曲曲折折的痕迹嵌在幽绿山水间,自有一种久经沧桑的苍茫寥廓,苏樱策马快行,狭窄的道路上深深浅浅,是无数年里无数行人留下的车辙印、马蹄印,哪一个是当年窦玄留下的痕迹?
“冷不冷?”窦晏平拍马跟上,扬声询问。
“不冷。”苏樱擦了擦额上的汗。手是热的,心里也是,唯有膝盖被风吹得太久,纵然戴着护膝还是有些僵硬麻木,忍不住揉了两把。
窦晏平立刻留意到了:“膝盖冷?”
“没事,揉两下就好了。”苏樱道。
窦晏平跳下马,解下自己的护膝提在手里:“你绑这个吧。”
怕太沉她戴着不方便,所以给她做的护膝用的是轻便的皮毛,眼下看来,还是他用的这种笨重厚实的皮子挡风更好。走近了要替她换,她笑着推辞:“不用了,我自己来。”
“我来,”窦晏平仰头看她,笑了一下,“你不用下来了,歇歇吧。”
身后,裴羁催马赶上,看见窦晏平弯腰解下她的护膝,又给她戴自己的护膝,障泥和马镫悬在边上碍事,他便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将护膝的束带绕过去,在侧面绑住。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妒忌压不住,又深吸一口气压住。
他该相信她,他也该给她更多空间,更多自由。
在沉默中勒马,安静地等在道旁。左肩的伤还没好,原不该骑马的,但坐车太慢,她走这条路就是想复刻窦玄的轨迹,早发梓州,晚至浣花溪,他又怎么能拖她的后腿。
窦晏平绑完束带,拉过马镫给苏樱踩上:“好了。”
余光瞥见裴羁沉默的脸,他望着这边一言不发,既不曾阻止,也不曾想要加进来。窦晏平放下马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裴羁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他如跗骨之俎一般,总是死死盯着她,但现在,他好像懂得了进退。不过,一时能做到,未必一世都能做到,他心爱的小娘子,总要嫁给最懂得珍惜她的人,他会一直盯着,看裴羁合不合格。
“还歇吗?”窦晏平
“不歇了,走吧。”苏樱抬眼望着前路,曲曲折折的山道一路向南,道路尽头便是锦城,她的家乡,“回家去。”
回家去。离开十年,她要回家了。
未正前后,苏樱催马穿过锦城高高的城门。
樟树榕树,冬日里叶子未曾落尽的杜鹃树,离开十年不曾见过的家乡风景,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的街道,久违的乡音一下子盈满双耳,眼睛不觉湿了,她回家了,整整十年,她终于回家了。
欢喜充盈着,又有隐约的惧怕,家乡,从来都与父亲同为一体,这么多年里她深信不疑,世上待她最好的父亲,也许,不是她的生身父亲呢?
“念念,”耳边传来裴羁轻柔的语声,苏樱回头,他于马背上伸手,轻轻握一下她的
手,“别怕。7[(.co)(com)”
呼吸屏住了,苏樱带着泪,重重点头。他是懂她的,知道她有多想家,亦知道她近乡情怯,害怕着未知的结果,他从来都最懂她。
“念念,”窦晏平从前面回头,“道路与你小时候不太一样了,跟着我走吧。”
苏樱答应着,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条街道、巷陌,遥遥看见一带流水,是浣花溪,白石板桥跨过清溪两边,石子漫成的小路两边长满襄荷、银莲、紫菀花,小路尽头,便是她的家。
三进小院,灰瓦粉墙,门前种着木棉和杜鹃,花开之时满眼锦绣,是她小时候最喜爱的景色。苏樱定定站着,看着,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一切都会消失,眼角湿湿的,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泪来。
手里塞进一块帕子,是裴羁,他看着她,目光温柔得很:“擦擦吧。”
这么多年,好像她落泪的时候,手边总是缺一块帕子。不过没关系,他会替她带着。
苏樱擦了,将帕子交还给他:“走吧。”
前面带路的窦晏平返回来与她并肩,柔声安慰,苏樱低着头,余光瞥见裴羁穿过岔路口,沿着溪边道路走向白石桥,心中不觉一动,他好像,认得路似的?可他应该,不曾来过呀。
下马步行,越过清溪,穿过小道,家门上一把铜锁带着细微的锈迹,恍惚还是从前离开时锁上那把,苏樱怔怔看着,家门的钥匙,仿佛是母亲收着的,并没有交给她。
手里很快被递过来一把钥匙,窦晏平低头看她:“我向你堂叔要的。”
崔瑾带她离开时,给她的堂叔留了钥匙,他头一次来的时候便去要了来。院子久已无人照管,野草快长到屋顶那么高,屋顶的瓦也破了许多,满院子都成了蛇虫鼠蚁的天下。从此后他每次来便都让人清理一遍,补漏堵墙,门前的杜鹃和木棉也都重新打理补栽,确保她的家与她离开之时,一模一样。
苏樱握着钥匙,想开,终于还是没开,冬日里天短,太阳此时已经在屋脊之下,马上天就要黑了,她想在天黑之前,走完窦玄最后的路程:“十一哥,我想去伽蓝塔。”
窦晏平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好。”
浣花溪边不到三里便是伽蓝寺,伽蓝塔高耸入云,如天柱一般连接上下,木质楼梯窄而陡峭,窦晏平走上去一步,又回头拉她,苏樱笑道:“没事,我能走的,楼梯太窄,你拉着我反而不方便。”
窦晏平便也罢了,身后脚步声动,裴羁落在最后面。他伤势还未痊愈,今天快马加鞭走了两百里蜀道,想来也是撑到了极限。苏樱回头,隔着楼梯曲曲弯弯的扶手唤他:“哥哥慢点走,不着急,我们在上面等你。”
窦晏平在最上面停步,离得远,看见裴羁层层阻挡之后半露的袍角,他的回应响在狭窄曲折的楼梯间:“好,你们先走。”
他竟然放心么。窦晏平扬眉,照应着身后的苏樱,一步步登上伽蓝塔九层的塔顶。
走出狭窄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天边一带金红的晚霞拖在青山绿水之间,玉带似的一条水便是浣花溪,她的家在玉带之侧,灰瓦粉墙,棋盘似的格局,窦晏平伸手扶了把苏樱,让她与自己一道凭栏站着:“念念,那就是你的家。”
“我知道。”苏樱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她登塔时,也会这样指着家给她看,心尖肿胀着,无限思念,“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很多次。”
天气晴朗得很,家中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院墙下有圆圆一张石桌,母亲经常在那里吃茶。阶下一架秋千,是父亲给她做的,时常推着她荡得跟院墙一般高。墙角一方清池,是父亲给她挖的鱼塘,她会抓了溪中的鱼虾,带回来养在那里。
从这里,当真是看得清清楚楚,当年的窦玄在这里看着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母亲总喜欢坐在石桌边吃茶,她知不知道数里之外的高塔上,那道一直凝望着她的目光?
“念念。”窦晏平看见她薄薄的肩颤抖着,连忙伸手揽住,让她靠在肩头,“想哭就哭吧。”
“我没事。”苏樱擦了擦眼梢,无数怅惘在此刻仿佛解脱,又仿佛只是藏了起来,抬眼,窦晏平明亮的眸子看着他,内里托出她清晰的身影,“十一哥。”
窦晏平应了一声,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心突然揪起来,本能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躲避。她低低开了口:“我答应了裴羁,回长安以后就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