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谁欺负你了
谢叙白循着记忆来到偏僻的老街区。
这里曾经大兴钢铁厂,天空常年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飘着灰黑色的烟尘颗粒。
泥石路面凹凸不平,没盖的污水沟环绕楼房周围,臭味扑鼻。破旧楼房挤挤挨挨,砖瓦脱落,缝隙爬满青苔。阴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巴掌大的小影子一溜烟消失不见。
脏乱,贫穷,破旧。
这里的一切都和文明繁荣沾不上边,鸡鸣狗盗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照理说没有什么可怀念的。
但因为有谢语春女士的存在,带给了谢叙白足以支撑整个成长时期的童年支柱。
来到记忆中的老房子前,向来淡定从容的谢叙白,也不免生出一抹近乡情怯的踌躇。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准备敲门。
忽然,屋内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来到门口,手指拨掉门锁上的铁栓,朝外一推。
吱呀——
随着破木门打开的声响,谢叙白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在此时变得清晰无比。
他微微睁大眼睛。
——门开了,露出一张其貌不扬的脸,肤色蜡黄,眼尾细纹密布。
许是为生计发愁,女人的眼里总是沉淀着一股饱经世事的沉重,却在低头看见他的瞬间,绽开明媚慈爱的笑容:【臭小子!看你身上脏得,又跑到哪儿撒泼去了?】
谢叙白心情激动,忍不住往前一步。
可不等他凑近听明白,就被粗声粗气的男声拽回现实:“你是干啥的?在我家门口晃什么!”
谢叙白猛然回神,对上男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脸。
面前站着的不是谢语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糙汉子。
汉子穿着白背心、人字拖,嘴里叼着牙刷,转头将漱口水吐到地上,拿肩膀上的毛巾擦嘴,一股子流里流气:“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应该不是来偷东西的,找我啥事?”
谢叙白呼吸微滞,错眼看向汉子的身后。
老房子不大,站在门口就能一眼望到底。掉漆的旧衣柜,瘸腿儿的桌子,狭窄的过道堆满杂物,是谢叙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局。
他绝对不会认错自己的家。
可里面有且仅有一名成年男性的生活轨迹。
谢叙白猝然产生一股荒谬的猜想,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呼吸急促地询问道:“我来找一个叫谢语春的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这么高,这么瘦,从小住在这一带,她和她爸妈都是附近食品加工厂里的工人,请问您有印象吗?”
“谢语春?”
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周围住着什么人,都有大概的印象。汉子皱了皱鼻子,果断否认道:“这里有谢大牛、谢家旺、谢淑芬,就没听说过什么谢语春。”
“……”不祥的预感被证实,谢叙白用力掐住指尖,借疼痛保持冷静。
宴朔曾给他看过时空之境中的画面,谢语春肯定是存在的,对方没必要骗他。
“那有没有其他叫‘语春’的人?”
汉子显然不是热心肠的性子,不耐烦地道:“想不起来,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做,你要是没事别挡——”
话音未落,一沓现金递到他的面前,谢叙白诚恳地请求道:“麻烦你了,她是我很重要的亲人,我必须要找到她。”
汉子眼里映着大红票子,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嘻
嘻地招呼道:“好说好说, 这片儿巷子岔道多,我带你找!”
一整个上午,谢叙白跟着这名汉子把附近找了个遍。
同名“语春”、名字带谐音、同姓谢的,全都找完了,也没有找到疑似谢语春存在过的一丝迹象。
到最后,贪财的汉子也尴尬起来,望着谢叙白再次递出来的现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接。
“没关系。”谢叙白将钱塞在他手里,一字一顿道,“她以后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劳烦您帮我多留意一下,我会再来。”
汉子看着他固执的样子,无奈叹气:“我说小伙子,你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又或者听错了地址,要不打个电话再问问?”
谢叙白摇了摇头,没人骗他。他虽然记得谢语春的手机号,但也是他3岁之后换的手机号。
告别汉子,谢叙白望着熟悉的街道,抿着嘴唇,内心掀起翻天覆地的波澜。
小超市、面馆铺子、路边的歪脖子树……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记忆,唯独没有谢语春这个人。
难道说他妈妈的身份是假的吗?
谢叙白不甘心这么放弃,一定还有什么能证明谢语春的存在。
——谢语春父母双亡,祖上不详。单亲母亲拉扯半大小子,亲戚都避之不及,怕她上门打秋风。经常换工作地点,也来不及和同事交好。
唯一关系较为紧密的,当属谢叙白仍然人间蒸发的便宜爹,还有裴玉衡。
谢叙白努力回想,眉宇微蹙。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裴玉衡和妈妈久别重逢的第一声,喊的是……师姐?
等一下,师姐?
宛若一声惊雷劈入谢叙白的脑海,撕碎笼在头顶多年的迷雾。
——高中及以下的同校生,不会喊师姐。就是上了大学,对亲密的高年级校友,喊的也是学长学姐。
——排除裴玉衡校外找人拜师的可能,思来想去,能正儿八经拜人为“师姐”的场合,只有同一导师名下的实验室。
他妈妈难道是和裴玉衡一样出身名校的高端技术人才?
谢叙白回头看向脏乱破旧的老街区,一瞬间感到不可思议。
这里的环境恶劣到被人轻蔑调侃为“贫民窟”,附近老板把人当牲畜,工价压到月几百还不包吃住,要不是活不下去,谢语春也不会频繁换工作。
不对……谢叙白按着胀痛难受的太阳穴,那股无意接触到禁忌知识的撕裂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自精神力提高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痛感了,这也间接说明谢语春的身份不简单。
谢叙白咬紧牙关,与疼痛抵抗,绝不罢休。
事关他妈妈,哪怕痛死,他也要追查到底。
现如今唯一能够为他解惑,并帮他找到妈妈的人,只有裴玉衡。
没有迟疑,谢叙白直接动身前往裴玉衡的学校。
作为市立第一的顶尖学府,书香气氛浓郁,来往几乎都是拿着教材书本的学生,不乏有人慕名来这里参观。
学校很大,光专门用来做科研的实验楼就有好几栋。
幸好谢叙白给裴玉衡施展了精神力屏障,入校后能直接感应到对方的具体方位。
他使用金丝眼镜,给自己模拟出一身不起眼的装束,再用精神力暗示,躲过门卫和保安的巡查,直接步入实验楼。
谁知道刚来到裴玉衡的实验室前,就看见本该紧闭的大门打开,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男人站在裴玉衡的面前。
五官端正,菱角分明,眉眼粗犷凌厉,给人一股子不好惹的感觉。
是年轻时候的傅倧!
傅倧身穿隔壁实验室的白大褂,挡住裴玉衡的去路,垂着脑袋,不怀好意地说着什么。
而裴玉衡穿着实验服,戴着防辐射护目镜,站在超声波机前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某项dnA沉淀实验。
两人看似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实则裴玉衡的额角青筋微鼓,显然实验途中被人打扰让他烦不胜烦。
傅倧见状,不但没有识趣儿地闭上嘴,反而进一步贴在裴玉衡的耳边,意有所指地冷哼道:“昨天徐杨他们邀请你去酒吧,结果你整夜没回宿舍,上午来实验室的时候还差点迟到。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嗯?”
裴玉衡闻言一顿,暂停手中的实验,冷眼看过去:“你在监视我?”
傅倧眼神一暗,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阴晴不定地嘲弄道:“监视?呵!裴玉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别忘记你不过是我们傅家收养的奴才,主子过问奴才是天经——”
话音未落,谢叙白的精神暗示刺入他的大脑。
【把你的脏手拿开,滚出去。】
裴玉衡不想和他争执,按压自己给人一拳头的冲动,便见眼前嚣张跋扈的男人突然卡壳,像没上发条的机器人,目光呆滞,一卡一卡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候,傅倧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忽然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攥在手里疯狂甩动,像只猴子似的吱哩哇啦地大叫,绕着实验楼走廊边跑边喊:“我是个仗势欺人的大傻叉——!”
“……!”裴玉衡瞳孔地震。
动静闹得非常大,午休回来的人几乎都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傅家家大业大,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傅倧相貌英俊又是本专业高材生,获奖无数,在这所学校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他不分场合发疯,众人瞠目结舌,忍不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认识傅倧的人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扑上去摁住人:“傅少?傅少!您清醒点啊!”
裴玉衡恍惚回头,终于注意到站在前门的谢叙白。
霎那间他脚步往后一撤,和走过来的谢叙白划开一条距离的沟壑。
“……?”谢叙白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道,“不会这样对你的,放心。”
裴玉衡将信将疑地挪回来。
本来想问谢叙白怎么进的学校,但见人身手不凡,料想也是多此一问。
他迟疑道:“多谢你帮我解围……你是不是有事情找我?”
并条件反射地瞄了眼角落的清洁工具。
说来神奇,裴玉衡做了一晚上大扫除,却不觉得疲惫,反而神清气爽,不知道是不是临走时被金光沐浴过全身的原因。
这人很奇怪,说着横行霸道的话,实际对他处处维护。
谢叙白开门见山道:“我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语春的人?”
裴玉衡将这个名字咀嚼两遍,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谢叙白掐着指尖,明白谢语春大概是个假名,继续追问:“那你是不是有个学……”
话音未落,走廊上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一股强大的威压自声源处荡开。
谢叙白心头警铃大作,猛然转身。
一只腐坏青黑的手掌啪一声扣在门沿上,缓缓露出傅倧的半个身子,以及那双因羞恼充血变红的眼睛。
“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裴玉衡,你竟然还敢找人来对付我!”
同一时间,留守附近的魔术师借道具目视化身腐尸的傅倧,浮夸地哇哦一声:“试炼开始第二天就惹到精英怪的头上,他是真敢啊。”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战力榜第五,裴余不也是说惹就惹了吗?区区一个精英怪又算得了什么。
“我是旁观看好戏,还是……”魔术师好以整暇地琢磨着,最后耸了耸肩膀,凭空抽出一张扑克牌,合掌一拍,“算了,看在把柄在你手里的份儿上。”
扑克牌飞射出去,半空中分裂成无数根细长的钢条,灵活穿过人群和建筑,将咆哮的傅倧一下禁锢在原地。
正要动手的谢叙白一顿,似乎意外地望魔术师的方向,颔首:【多谢。】
魔术师心中一乐,大义凛然地摆摆手,忽然他的队友在背后好奇问:“小魔术师,你说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谁的手里?”
魔术师差点被呛到:“咳咳!没有没有,是你听错了。对了,你们调查得怎么样?”
队友狐疑地看他一眼,回答道:“我们只能按角色生平轨迹在大概的范围活动,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有一件事很让人在意,最新的城市报道称,城南一块爆发恶性传染病毒,有人因退烧不及时造成缺氧性脑死亡,让大家注意防护。”
魔术师神色凝重:“你们密切关注一下,最好找上新闻社问一问详细情况。按照我以往过副本的经验,像这种大型传染病毒,后期很有可能演变成瘟疫。到时候整座城市都会遭殃。”
队友闻言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玩家不能出副本规划的范围,如果真的变成一场瘟疫,那他们将逃无可逃,更别提还要遵循角色设定!
魔术师见他神情惴惴,伤心欲绝地作出捧心状:“明明我就在你的面前,却还是让你担心成这样,这是我的不是。”
是啊,有小魔术师在呢。
队友吃下一颗定心丸,连忙否认对方的自暴自弃,又提起一件诡异的事:“还有,我们翻看手机上的日历,找到商店贩卖的日历本,打开电视机和上网搜索,都查不到具体日期。”
“就是询问周围的npC,也只能听见一段杂音,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魔术师分析道:“那就表示在这个副本中,‘时间’会成为重要的线索,所以才会被系统特意隐藏,不要放弃搜寻。”
“是。”
魔术师回头看向谢叙白。
后者不知道从裴玉衡那又获得了什么线索,用精神力将受缚的傅倧拖走处理,再一次消失神隐。
临走前,谢叙白还不忘和裴玉衡强调:“记得把实验室打扫一遍,我回来检查。以后不管在哪,只要是你常待的地方都必须保持干干净净,不能有肉眼可见的灰尘。”
裴玉衡:“……”
为确保对方能够照做,谢叙白重拾恶人嘴脸,淡淡地拍了下被打晕的傅倧:“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裴玉衡:“…………”这人刚才还保证不会这么对他。
不想像傅倧一样当众大喊自己是傻叉丢尽颜面,哪怕裴玉衡莫名其妙深感疑惑,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照做。
谢叙白将傅倧丢进游泳池冷静冷静,又给人下达精神暗示,转头去找裴玉衡的两位师姐。
一位已经毕业,就职于知名研发公司。一位接下导师给的课题留在实验室,不过今天有个技术研讨会,她受邀参加,没有回学校。
以防万一,谢叙白还找上了
裴玉衡的导师。
导师黑色短发, 戴眼镜,看着是个亲切随和的人。
提到裴玉衡的时候,他忍不住揉捏眉心,重重叹气:“以玉衡在校期间获得的奖项,他本来有去全国top1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傅家非要把他留在本市,并且勒令他大学毕业直接进公司研发队,辅佐那位眼高于顶的傅家太子。当初他没办法,求到我这儿,凭我的本事也只能带他到研究生……听说上一次研讨会,省级科技园中有名大佬非常看好他,就看玉衡这次的论文能不能顺利拿到顶刊。”
谢叙白知道,导师嘴里说的没本事,不是学术上的没能力,而是指他顶多在傅家的施压下,让裴玉衡硕士研究生毕业。
能不能彻底摆脱桎梏,还要看裴玉衡自己。
但谢叙白是知道结果的,他清楚裴玉衡最后实实在在地将资格拿到手,却为了救助灾民,放弃从傅家脱身的机会和来之不易的前途。
一直到天色昏暗,谢叙白也没能找到谢语春的影子。
他精疲力竭地回到裴玉衡所在的实验室,发现里面灯火通明,裴玉衡依旧站在各种精密仪器前,认真专注地做着实验。
执意搜寻谢语春的下落,让谢叙白头疼欲裂,他怔愣地看着裴玉衡熟悉的脸庞,很想再追问一句:裴叔叔,你能不能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师姐?
话未出口,裴玉衡先察觉到他的到来。
后者下意识心头一紧,想起之前的威胁,唰一下扫视实验室的干净程度,而后对上谢叙白的眼睛,又忍不住愣了一下。
从见面开始,谢叙白就给他一种神鬼莫测的感觉。
那双眼睛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只有淡然从容或是深藏于心的算计,叫人哪怕心生亲切,也敬而远之,不敢深交。
此刻,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脆弱,像被爸妈丢掉的小孩,在陌生的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裴玉衡皱了皱眉头。
这一年对他很关键,要不是突然窥见世界真相冲击到他的三观,到了影响到日常生活的程度,他会熟视无睹。
除此之外,对找茬的傅倧和其他纨绔子弟,他可以一忍再忍,连谢叙白苛刻的要求也能照做。
只为不想节外生枝。
见谢叙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裴玉衡还是暂停了手里的实验,顿了一下,又摘下手套,走过去问:“谁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