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26 章 良夜

兜兜转转,崔妩又搬回了这间屋子。

套间宽敞轩亮,对窗的梧桐如一穹绿盖,将日光筛漏,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着山林间沥过的凉风,妙青在外头粘知了猴,枫红拿拍打晾晒着被子,崔妩翻了个身睡过去。

午睡醒来,妙青提着一个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来。

“娘子!娘子!”

枫红拍打她:“嘘——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觉呢。”

“怎么了?”崔妩揉着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宝贝筐子摆出来,给崔妩和枫红细数:“山里有几户人家,那些小孩爬树下水一等一的厉害,奴婢给他们糖吃,他们就把采摘来的野蕈、鲜笋、香韭、蕨菜嫩芽儿都给拿出来了,还有腌的野猪肉和一尾鱼呢!”

“都是些好东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鲜了,”崔妩拳头一敲掌心,“枫红,去厨房把锅子和炭取来,妙青,去把银子拿给他们。”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把房门一关,在屋子里吃起了锅子来,这个吃法最能体现鲜味。

但吃着吃着,妙青的兴奋劲儿下来了:“这么热的天……”

“是吧。”崔妩苦着脸。

“这么热的天……确实不该吃锅子啊。”枫红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妩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最是轻薄凉爽,将嫩笋咽下,她擦擦头上汗:“热死了!”

炭盆卖力煮着锅子,山珍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开,三个人齐齐发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来。

“尼姑们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劲儿用,别心疼!”

毕竟崔妩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对她用冰也没什么意见。

风把冰块的凉意送满了整个屋子,三个人立刻舒坦起来,胃口也回来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美味。”

崔妩点点头:“这样的日子怎么不多来几天呢。”

水月庵因为闹鬼的事,来这屋子的人更是没有,云氏还吩咐崔妩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计是怕沾了晦气。

正好让三个人自在悠闲。

吃上了鲜美醒脾的山珍,崔妩满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门,脸都要圆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发着饭晕,喃喃道。

屋檐和树盖将视野围成了一口井,崔妩看见着青蓝的天空上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

她眨了眨眼睛。

想谢宥了。

莫名涌上来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岚,抬手就能挥散开,又慢慢浮现。

山岚在这山里,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无时无刻。

枫红:“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妩笑颜更开:“吃了好吃的,开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开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妩在凉榻上卧着,绛纱袖轻笼如雾,整个人慵懒又娇艳。

旁边重新摆了花瓶,枫红给她擦头发,妙青从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进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崔妩眯着眼睛,惬意极了,“高氏怎么样了?”

“佛经念到现在都没敢停,嗓子哑得厉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觉。”

崔妩欣慰地

点头:“她那么喜欢说话, 这回总算能一次说个够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谢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让他乱跑,就拘在屋子里看书习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闲话到二更,崔妩困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崔妩顺着手望过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有点傻愣。

枫红和妙青远远站着,显然是谢宥示意她们别出声。

“怎么上来了也不说。”回过神来,崔妩伸手拉他坐下,“妾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枫红妙青知趣地赶紧退了出去。

谢宥把一个长木盒子放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来看看,不然怎会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崔妩和他闹过脾气,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关系就亲密了不少,私底下亲近之举与日俱增。

崔妩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谢宥低头看她纳凉的衣裳,肩头和整个手臂一览无遗,道:“只一味贪凉,别真染了风寒,让人以为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风和冰鉴吹得手脚冰凉,谢宥怀里还有夕阳的余温,她忍不住蜷起手脚全窝了进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还能记得妾一点好呢。”

“净说胡话。”

“官人不信鬼神吗?”

谢宥说不信,但仍要带走她:“今日城门已关,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下山,我让别人上山来陪母亲。”

崔妩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气,还会说妾吹枕边风,蛊惑官人为我出头,何况在这儿,妾也没吃什么苦。”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我倒要去问问她,你何处做得不好,为何如此薄待你。”

谢宥一路听老和尚说起水月庵的事,只觉得荒唐,又内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该护着,怎么任她被人欺负。

从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妩阻挠着,这一次,他断不能坐视不管。

崔妩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说,做什么非要带妾走?”

谢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信,却不想将你置于这般处境。”

不想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说法荒诞,谢宥也会担心那个万一。

崔妩闻言,脑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此一程,将来舅姑和二嫂还能念我些好,”

何况还有一个崔雁没收拾,她可不着急回去。

“那我在这儿陪你,不然晚上你总想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来都得住崇德寺呢。”

为她做什么都被拒绝,让谢宥眉头紧锁:“你难道不生气吗?”

这好像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崔妩低下头,“当然生气,舅姑心疼二嫂,一点也不心疼妾,不过当初嫁过来时,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经违背父母之命,妾哪里还敢让你和舅姑生隙。”

这话格外落寞,听得谢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性子,但为晚辈,轻易不能开口指责,只好努力对阿妩好些,再好些。

“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不如我再请个外任,带你到外头去,不让你操心这些琐事了。”

官家想让他去江南巡查盐务,谢宥想处置

王家的事就去。

阿妩本就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她,也好远离家中琐碎的烦心事。

崔妩倒摇头:“你心疼我些,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她可不走,季梁城还有大生意等着她做呢。

谢宥细细抚摸她的眼尾,“我娶你进门,何尝是想你吃苦的。”

“妾知道,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妾的名节……”

他久久未说话,冰鉴外壁凝成的水珠滑下,滴落在盛水的器皿里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早已经不是。”

“嗯?”

“我娶你,或许不是为了什么承诺、名节……”

只是愿意、喜欢,是崔妩给了他一个能去请旨的借口。

谢宥只说了,转头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崔妩突然被抱住,又听他这么说,竟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比她怕羞的人先躲住,她就不躲了。

谢宥的耳朵又红起来。

她忽地生出一股勇气:“那……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这是很重大的事,崔妩跪起来,捂着他的耳朵悄悄说:“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想我什么?”

谢宥根本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扬起。

“就是……想你,”崔妩眼中浮现一丝迷茫,“我没这样想过别人。”

一缕暖阳照在心底,谢宥道:“我今日也在想你。”

所以才一下值就往城外跑,想看她在寺中过得好不好。

两情相悦,动人情肠。

想念的人也正好在想你,这真是一件想起来就高兴的事。

崔妩心中柔软,低声道:“这大概就是‘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点头:“正是如此。”

阿宥真的是个一点也不扫兴的夫君,想她就会说出口,才不会秉着所谓大男子的威严,嫌弃想来想去的是“女儿家心思”。

“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妾’要好听?”谢宥突然问道。

“是吗?妾也喜欢,但总不够柔婉、顺从。”

崔妩想装成一个遵从俗世规训的女子,“妾”字便不离口。

谢宥的额头轻轻碰碰她的,“你只需自在。”

两个人隔着须臾的距离,眼睛亮晶晶地溢满了笑,唇角半天也下不来。

“要亲吗?”她悄悄地问,大胆又真挚。

谢宥明明意动,还要说:“不成,这儿是水月庵。”

“我就问问……”话未说完,脸颊得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待她指控,谢宥一脸高深莫测,“这样的不算。”

崔妩咬着唇,靠在他肩头。

阿宥其实很重规矩,所以见为自己破例,才格外打动崔妩。

这种情愫美妙又带着危险,让她担心自己为了感受到他的偏爱,往后会一再得寸进尺,早晚贪心不足,撕破自己的伪装。

暗自警醒了自己半天,崔妩才问出一句闲话:“这是什么?”

她指的是谢宥刚刚放下的木盒子。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谢宥出城门之时,一个小厮塞到他手里的,然后就跑了,还匆忙道了一句“这是我家家主送予官人赏玩。”

不用问也知道,又是那些过账的官员讨好,只是送礼的人生怕谢宥当场退回去,跑得飞快。

崔妩打开来看,丝绸里卧着一根……金刚黑木饰金的手杖。

木杖有二十二寸左右,和一把剑差不多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木杖通体乌黑,却被打磨得如同琥珀剔透,漆黑的杖身透着丝丝金石的冷光,沉稳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崔妩是见过好东西的,也不免对这手杖心生喜爱。

谢宥道:“这些人为了钻营出门道来,送礼的法子花样百出。”

“那怎么办,送回去吗?”崔妩将手杖放回去。

“查清了是谁就退回去。”

崔妩也不再多言,看谢宥张开怀抱,又靠他肩上去。

索性不要睡了,两个人就这么坐到天亮,不用分开。

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妙青探头看了一下,才走了进来:“大夫人知道三郎君上山了,请三郎君过去。”

崔妩讶异:“官人还未去见过母亲?”

“这便去。”他整袖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宥:母亲,我来找你对线了。

崔妩:那我抓对面打野(崔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