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61 章 解释

一进屋,阮娘又跪下了。

她也看出谢宥在与自己娘子闹别扭,此刻被带到房中,便以为自己乘虚而入的机会来了。

刻意培养出来的女子,就是跪在地上也能拗出别样的风情来。

“还请大官人怜惜奴家,为奴家脱去贱籍。”她膝行两步想要搭上谢宥膝头。

谢宥让开一步:“若你当真无辜,自有朝廷律法护你。”

阮娘柔柔应了一声,暗示得更明显:“奴家此生身似浮萍,若真能沉冤昭雪,便是不能脱籍,也愿尽此身侍奉提举相公的,请提举相公看在奴家一路追随,将来能予片瓦,遮风避雨。”

话到此处,已是图穷匕见。

不管事成不成,她都可以是谢宥的人。

可惜眼前谢宥如一尊没有感情的塑像,冷淡道:“你沦落风尘卖笑为生确实可怜,但此刻不须你变卖自身,女子应懂自爱,若冤案之外有别的图谋,本官不会可怜你半分。”

声音落入耳中如淋雪一般,将一腔春意浇散。

阮娘子被他冷漠的态度刺到,真想要讨这位郎君喜欢,美貌、可怜、以利相诱都行不通。

这时,外边响起几声争执,似乎是那位娘子病了,请谢宥赶紧过去。

哼,才这么一会儿,动作倒快,醋劲儿也是真的大。

阮娘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便是官人无意,您不是与夫人在闹别扭吗,奴家愿意出一份力,让那位夫人好好着急一下。”

她改了称呼,说话声更似啼似喘,撑在地上的手刻意挤向中间,宽松的衣袍也遮不住傲人的身段。

这些都是被人精心教导过,用于勾引男人的招数,阮娘甚至想直白些,解去衣衫,坐在这位官袍仙人的腿上。

他是利用也好,贪色更好,她只想将此人拿下。

然而谢宥并未见到她刻意拗的风姿,他正垂目听外头的动静,听完才让元瀚安静下来。

转头见阮娘如此情状,说道:“我和阿妩从未有过龃龉,偶尔争执几句也是夫妻间的私事,不容他人窥探。”

阮娘还不死心:“那位夫人既然病了,官人行路无人伺候,不如就让奴家侍奉,到了登州,奴家绝不纠缠,更不会在夫人面前多嘴。”

她有信心,这一路之后定让谢宥舍不下她。

谢宥按住了眉心,难得不耐烦起来:“你似乎并不在乎死去家人的清白,到现在还在纠缠本官的私事。”

他请她到这儿来,只是想知道些登州的情况。

这一句话已经算警告,阮娘忙收敛了:“官人恕罪,奴家在烟花之地卖笑为生,见到人便想着意讨好,并无别的意思,离了那烟花之地,奴家时时自苦身世,更怕遭他人冷眼,才会见人就想着讨好……”

她嘤嘤说着,低头拭泪。

谢宥毫不怜惜地戳穿她的用心:“你若真害怕他人冷眼,自己更该自重,有此行径,可见前头说的尽是假话。”他根本不是会被几滴眼泪绑架心意。

谢宥愿意善待百姓, 却不是可以轻易被左右的愚善之人, 否则巡盐就不会是他的差事,会装可怜的贪官都不必杀了。

阮娘子被训斥了一通,面露凄惶,似在羞愧。

实则她早被训练得没什么廉耻可言,只是不断寻找突破口留在谢宥身边罢了。

她也明白了,谢宥是心性坚定之人,便以退为进:“谢大官人教诲,小女子浸在那样的大染缸里,日久天长不免移了心性,才会以身作价讨要好处,今遭得君一言,定当洗心革面做个知道廉耻尊卑之人。”

谢宥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真在反省,官场之中比这好听的话太多了,阮娘子往后行事如何,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阮娘也不敢再耽搁,将登州的情况都交代了。

用买卖私盐的罪名打压不肯同流合污的商户,这在登州并不少见,不止当年的阮娘一家,但凡想要换一批没有靠山的盐商时,也多用这招。

谢宥听过之后,道:“待会儿你就启程去往登州。”

“可是太子交代,让奴家一路跟着提举相公。”阮娘始终记得赵琨的吩咐。

她来帮着查贪,一是为保住太子的人,一是为了留在谢宥身边,拉拢勾引、传递消息都行,反正留在谢宥身边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谢宥摇头:“我查谁都是一样查,着急的人是他。”

他不必听赵琨的,是赵琨的人该遵从他的意思。

阮娘状似担忧地提了一句:“若是将来的太子得偿所愿,说起今日,提举相公的又该如何自处呀?”

“那就看吧。”

这话颇有深意,阮娘不敢揣测,只能原样传递给太子。

事情已经说完,谢宥不欲再留阮娘,推门出了屋子,问道:“什么事?”

妙青还等在门外,看到谢宥和跟出来的阮娘,她草率不满地行了一礼:“娘子病了,”

谢宥对元瀚道:“去请郎中来。”

“是。”

元瀚不情不愿去了,临走还跟妙青对瞪了一眼。

阮娘听得掩嘴笑了一下,这种装病的伎俩也太浅薄了,谢三郎娶的娘子就这点手段吗?

然而伎俩只看对谁,本以为谢宥让请郎中就算了,结果他还往崔妩房间走去。

瞧着那袭紫袍穿过长廊,再回想他方才的冷酷无情,阮娘的抱着手臂的直叹,当真是好命,嫁了这样的郎君,再天真的伎俩也奏效。

推门之前,谢宥斟酌着措辞。

这几日他刻意不见她,不与她说话,就是在逼自己习惯,让两人之间恢复从前的相敬如宾。

阿妩不吵不闹,似乎也默认了如此。

谢宥进了崔妩休息的客房,刚在床边坐下,被子里就伸出一只瘦白的手。

崔妩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扭着将他的脖子左看右看,又扫了一遍平整的衣服,才将藏在被子里的刀丢在了一边。

谢宥扫见那一抹雪亮,夺了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当她要自残,谁料崔妩充满戾气地说:“要是我发现你跟人鬼混,我就一刀捅了你。”

“什么鬼混,你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谢宥皱眉,却并未生气,将刀收起不再还给她。

“你和那阮娘子说了什么?”她质问。

“你不必关心这些事。”

又是这种波澜不惊的语调,他做什么事都跟她没关系,崔妩听着更加火大,使劲推他:“不必我关心,那你过来做什么,滚!滚出去!”

这暴烈的脾气是一点不藏了。

谢宥无视她张牙舞爪实则没什么力气地拍打,说道:“便是我同别人有什么,你又能如何?”

他未尝没有恶意,想过要她也着急,要她吃醋,要她也体味自己当初的心情。

既然有人找上来,那顺势气一气她有什么不好,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她质问时,点个头承认就行了。

可真等她问,谢宥才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看着阮娘子使尽浑身解数,曲意逢迎,即便要他做的只是在言语之间亲近一些,那些话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违逆本心强行如此,离了原本的性情,成了面目难辨之人,不是报复阿妩,反是让他落入了可怜之境。

谢宥不肯承认他心软得太快,更掌控不住那些幼稚的情绪,自然不愿在崔妩面前再提。

崔妩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有泪滚了下来:“我后悔了。”

“趁这才走了没几日,你把休书给我吧,我回京城去,你想怎么快活我都管不着。”

“你快去写吧。”

见谢宥不说话,也不动,她索性掀被起身自己去写,光着脚没走一步就被按了回去,重新盖上被子。

“好了,我只是问她一些登州的事,你何必疑心如此深重。”

谢宥实在被她折腾得没法。

崔妩哭得更开:“我疑心深重,你问我的时候我也是句句交代的,恨不得投井以证清白,到了我问你,就是多管闲事!”

“罢了,也是我不配问,你出去吧,我病得如何再不必你关心半个字!”

她说得极为刚烈,翻身朝向了里边。

“咳咳咳咳……”咳嗽声怎么也止不住。

谢宥终于投降:“只是太子派来笼络的人,我让人将她先送到登州去,今晚就启程。病成这样,就不要闹了好不好?”

见他这么说,崔妩面色才算稍好了些。

“你满意了吗?”他追问。

“满意什么,我心里存着事儿,吃不好睡不好,又颠簸在路上心结难解,哪里是长久之相,总归先前因为崔雁的事,身子就不好,今夜这一病,再怄一场气,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刚说完她的手腕就被人死死攥紧。

谢宥目光沉沉,带着威慑:“这样的话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不想听还故意来气她……

见他还在乎自己,崔妩心里才算舒服一点,也不计较他这几日的冷淡。

闹了一场,崔妩脑袋更加昏沉,郎中已经等在门外,谢宥松手让开了位置。

郎中来之前先抓好了药,看过确实是风寒不假,才让妙青去把药煎了。

谢宥想走,被她扯住袖子不让。

等她喝完了药,谢宥道:“药既喝过,我该去回些书信。”

崔妩才不管:“阿宥,你在这儿写吧,等我睡着你再走好不好?这几天我睡前不见你,醒来也见不着你,我就难过,透不过气来,我总是掀帘子偷看你,才吹风着凉的……”

她最知道怎么让人心软。

谢宥看向一边:“你睡吧。”

元瀚将书信文书搬过来,暗自不满地瞪了崔妩一眼,郎君真是被蛊惑得找不着北,犯了那么大的错不说惩戒,依旧这么宠着,实在太不成体统。

谢宥头都没抬:“元瀚,自己去领罚。”

“郎君……”

“去。”

“是。”

屋子里的人走空,只留了床边一盏灯,谢宥就着烛火看一些书信,不时思忖。

被子的人慢慢蠕动起来,不一会儿,崔妩的脑袋就枕到谢宥膝上,她的动作比柳枝搭落还轻,巴掌大的脸不见几分血色,瞧着忒是可怜。

被子已经滑落在腿边,崔妩偏偏不盖,缩着肩膀靠着他取暖。

“阿宥,你一直在外边骑马,累不累?”

谢宥不答,但烛光映着他的侧颜忒是好看。

“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是。”

“那刚刚大堂中你赶我走!”

“你本就病了,还坐在风口上,一直咳嗽,我让你回屋有何不对?”

“你还强压我把饭菜全都吃完。”

“我只是让你把祛寒的桂枝汤喝完,白日听你咳嗽,特意请厨房做的。”

“……”

崔妩张了张嘴,看向“喝汤”的花盆,有些心虚。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怜自伤道:“反正就算你不要我了,给我一纸休书,我也是不要回崔家的,天地广大,我自流浪去。”

“给你一纸休书,放你流浪回京城去?”谢宥开口一点也不客气。

他还会开玩笑呢,崔妩嗔怪道:“我才不回京城,我就跟在你的马车后边,就像……像孟姜女找她丈夫那样。”

谢宥冷笑一声,若不宁神守心,只怕真会被她的花言巧语哄得头昏眼花。

他忍耐住掐她脸的手,“你舍得自己那些铺子和金银吗?”

“心都挖走了,还要金银做什么?”

她自己招的,谢宥终于掐上去,“你从王氏手里得的那两个铺子又算什么?”

终于要交代这件事了。

崔妩护着被扯的脸,乖乖坦白:“我是做了点手脚,写了点侠盗李沣的故事帮王氏挽救一下名声,但也不损大局嘛……”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说不损大局?”

“是,我错了,官人别告诉舅姑,那两个铺子我、我回京就还回去……”

崔妩认错很快,说起还铺子就支支吾吾。

“留着吧,你到底帮了她大忙,但只此一次。”况且要拿走你的东西跟割你肉似的。

后半句谢宥没有说。

崔妩立刻乖觉了起来:“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什么都问过你。”

他终于看不过眼,扯过被子盖到她身上,“什么时候能把你这点聪明用到正道上。”

“正道是什么道?”

这就有得说了,高门佳妇不比一城府尹易做,谢宥有必要从头说起:“《家范》有言,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

崔妩重新感受到温暖,更加缩在谢宥身边,喝下去的药让她逐渐昏沉,不一会儿呼吸已均匀起来。

谢宥的话,她是一句都没入耳。

入窗的月色清寒,间或被几缕流云遮蔽,寒鸦数声。

谢宥停下话,看向膝上熟睡的人,将她颊边发丝轻轻捋去。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无人听得到时,他才轻轻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