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风寒,谢宥待崔妩不似先前冷淡,然而想要二人关系彻底恢复,还是不太可能。
恰如现在,她和谢宥一桌吃饭,都要被教导起礼数:“以后都要守着规矩,就算出门在外没有长辈拘束,也不可再如从前那般轻率。”
谢宥既不能轻易回转情绪,又无法刻意冷待她。
阿妩的话中有真有假,若全信了谢宥只怕来日自己更加可笑,可他将那些事轻轻揭过,就连元瀚都有了怨言。
他只能教导她平日收敛些性情,该如谢家要求的宗妇那样,日日检视自己的行为举止,绝不能再发生越过礼法的事,让同样的误会再发生。
这对她,同样是一种保护。
崔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谙熟谢家用饭的规矩,早已驾轻就熟,见夫君停筷,她端起了茶,见他起身离席,她也停了筷子不再用饭。
等谢宥走了,妙青有些不忿:“娘子又是生病又被立规矩,这腌臜气还要受多久?”
崔妩问:“那我们该到哪儿去?”
“当然是回寨子里去,天地之大任逍遥。”
“寨子里算什么好日子,那些粗野的男子莫说伺候我、靠近都嫌恶心,又或者你能把整个季梁城的美食、玩意儿、绸缎铺子、金银玉器行等等都搬到漆云寨上去?来日官兵一打,运气好我不过是失了清闲,运气差点我就是阶下囚,回去可逍遥不了。”
“可是,就是离了三郎君,凭娘子的本事在京城也能站稳脚跟,也不用被立规矩!”
“离了他我当然能过好日子,但还想往上爬,机会就渺茫许多了,京城一块砖能砸出三个官,能做成生意的无不有靠山,你觉得做生意时对上那些高高在上官吏,会看在我们是土匪的面子上,让利几分?
这世道,从什么肚子爬出来就注定了什么身份,该是皇子就是皇子,该是农夫就是农夫,人人都在费劲力气过好日子,男子要寒窗苦读,女子靠嫁人,可最好也不过像贵妃那样了,难道我能嫁皇帝不成?还是漆云寨那些劫道为生的土匪?皇子?哪个侍妾通房俱全的世家子弟?我要容忍多少女人才能得到好处,又能再赌到一份真心吗?到时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呢。
妙青,我不是公主,连嫁谢宥都是算计来的,他是我在这世俗往上攀最平坦舒服的一条路了。
满京城从上到下的数一数,不要谢宥,你能给我再挑出一个相貌堪比徐度香,高贵清白、前途无量的人来吗?他还得能容忍我没有子嗣的可能,容忍我与崔珌。徐度香关系之后的遐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和谢宥彼此都在容忍,想要守住这份姻缘,要是她轻率地就说“放手”,这一刻是痛快了,往后只会嘲笑自己冲动幼稚。
妙青脑袋越来越低:“奴婢不能……”
“所以呀,抓住你觉得最要紧的东西,其他的该放就放吧。”
而且这点小瑕疵又不是根儿上的,她使点小手段谢宥就能改过来,有什么值得生气。
崔妩不是不能放下谢宥,不过是她的底线不在这里罢了。
她有时候心眼小,有时候又心宽得很。
没有哪里是绝对舒心自由的,人一生都活在囚笼里,崔妩只是找了个漂亮舒服愿意待的,若是看到更好看更舒服的,她又不傻,到那时自然会走。
谢家是有些烦心事,她处置起来还算得心应手,难道去别处,当个土匪、当个太子妃,烦心事就能彻底消失了吗?
她没那么天真。
“况且……”崔妩抱着手臂说道,“现在这样多有意思啊。”
“啊?”妙青不解。
“要是他轻易就原谅我了那才不对,越生气就证明越在乎我。”
当日被发现时,崔妩全是惊惶不安,现在“死里逃生”了,反倒能欣赏起谢宥那些理智彻底出走之后暴怒、心痛来,就连单手抱她离开那段都能在梦里反复出现,强硬的、野蛮的举动原来也别有滋味。
她当然也心疼官人,可那种扭曲的、过分的在乎极大取悦了崔妩。
“我就喜欢看他憋气故意冷着脸,又抵抗不了我的样子。”
那冰雪之姿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真是招人得紧,崔妩简直像鱼儿碰到了喜欢的鱼食,心甘情愿被他钓上钩。
“来日方长,看我慢慢哄他,这一路才不会过得太无趣。”
她的神情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妙青听着这通歪理,闭紧了嘴不敢说话。
这夫妻俩真是有病,病到一处去了。
午饭时谢宥吃完就离开了,崔妩谨守规矩,没有再继续吃,让人撤去了饭菜。
到了晚饭,谢宥刻意放慢速度,等崔妩真的吃饱了,他才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他还问了一件事:“贵妃交给你一块玉佩,是何用意?”
谢宥过问此事很合理,他现在是巡盐提举,又被太子多番拉拢,别人自然,在他身上找不到机会,就会找到他的娘子。
崔妩去将玉佩找了出来,交到他手上。
“这玉佩平平无奇,为何专托六大王将此送到你手上?”
既然不是玉佩本身的价值,就是背后暗含深意,谢宥不确定玉佩会引出什么事来,有些犹豫要不要还给崔妩。
“我也不知贵妃用意,”崔妩倒不在乎这枚玉佩,道:“官人若是担心,拿去就是。”
“好,这玉佩我先替你收着,若无危险再还你。”
崔妩端过茶盏给他漱口,奉了帕子给他擦手,照旧起身相送,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错处。
等人走了,她从门框探出半张脸。
走出门的人果然站定了,回过身时冷不防和背后对视。
被抓包的谢宥云淡风轻,似只是随意回头看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崔妩咬唇忍住笑,她猜得没错,阿宥根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
进了京东一路,就是一日复一日的暴雨,行路变得愈发缓慢。
又一日留宿驿馆,崔妩披着被子,爬到了谢宥的床上去。
一路上他们都是分房睡的,就连崔妩病了,谢宥也只是守在房中,睡矮榻而已。
安静的房间蹑手蹑脚走进来一个裹着被子的黑影。
崔妩摸着黑找到床,也不叫醒谢宥,直接就趴在被面上,人叠着被子这样睡了下去。
“做什么?” 被压着的人出声。
崔妩的脑袋动了动,从被子里冒出来:“你醒了?”
这么压,猪都会醒,她推门的时候谢宥已经醒了,端看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才跟你说过,不要——”
崔妩抢断他的话:“可是阿宥,外头雨好大啊,窗户怎么都关不严实的,风又冷,我怎么睡都捂不暖被子……”
“那就让人给你烧暖炉。”
“下雨天柴火都是湿的,咱们晚饭都没开火,哪来的暖炉啊。”
说完就去扯他被角,起初谢宥还抗拒一下,可她直接滚到了床里边,没压住被边,让她得逞钻了进来。
于谢宥来说稍显娇小的身躯灵活得像一尾鱼儿,一下就蹭到他身边来了。
柔软微凉的身躯紧贴着他,崔妩叹息道:“嗯——让我进来吧,你的被子好暖呀。”
柔絮一样的声音,轻扫着谢宥的耳朵,“我一个人盖要着凉的,病了岂不是又要耽搁行程。”
可她才睡下,谢宥就坐起来了。
“这一床被子给你。”
他重新披衣坐回桌边,点起了油灯,看样子又要看一夜的书。
人走了,被窝还是暖的,崔妩坐起来看了他一阵,把被子全踹到床尾去,就在那坐着。
屋子里没有暖炉,她只穿了一件里衣,想也知道会有多冷。
青纱帐子里那抹单薄的白色就这么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沉默看她。
这一下谢宥哪里还看得进去,只能合上书,在她又着凉之前把被子裹到她身上去。
将冰凉单薄的身子纳入怀抱,谢宥也跟着倒在了枕上:“好了,睡吧。”
奸计得逞,崔妩委委屈屈地抱紧他的脖子,两个人的身躯无限贴近,“阿宥,我这几日都很守规矩,是不是?”她问得小心。
方才就没有。
但谢宥还是应了声:“嗯”。
黑暗里传出她欣喜的声音,“那以后不要分房睡了好不好?”
“……”
他又不应。
一个软和的东西被崔妩塞到了谢宥手里。
“秋雨寒凉,你又整日在马背上吹风,我待着也没事就给你绣了一対手套,骑马的时候戴着,手就不会被吹疼了。”
“不须费神做这样的东西。”谢宥揉了揉,像是鹿皮缝的。
“不费神,我坐在马车里闲着也是闲着,只是——”
“什么?”
“马车里摇晃,有几针扎到手上了,阿宥帮我吹一吹好不好?”
手指举到谢宥唇边,他又沉默下来。
吹气能有什么用处呢,不能止疼也止不了血。
就在崔妩以为他会无动于衷时,指尖就感觉到了轻微流动的气流。
她在黑暗中笑开,把手贴在心口:“吹过就不疼了。”
“在马车里就不要做针线活了。”
她摇头:“我会小心些的。”
说完这句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夜已过半,崔妩已经在谢宥温暖的怀抱里睡熟了,鼻尖在锁骨上无意识地蹭着。
谢宥听着雨声不能入眠。
阿妩或许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淹没在自己的情绪里,上不了岸。
那些事轻易就揭过,往后真的不会再重现吗?
—
走了大半个月,一日傍晚进了昌邑界,车队行走在一段山路之中。
崔妩听着暴雨噼里啪啦砸在顶盖上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这样嘈杂重复的声音,雨吹得车帘翻飞,将马车里也打湿得差不多。
突然,车夫传进来几声惊呼,整辆马车猛地晃了一下,又一半塌陷了下去。
有护卫大声喊:“车轮陷到淤泥里去了!”
崔妩正打算看一眼,一件蓑衣被丢进了马车。
“穿上,前面的路马车走不了了。”
谢宥的声音自嘈杂雨声中传进来,平稳而冷静。
崔妩穿好蓑衣扶着门框出来,正要下马车,就被谢宥拖住手揽在身上,一把伞到她手里撑着。
此时夜色昏黑,风大雨大,防风灯笼被吹得翻飞起来,初秋的雨已经有了些刺骨的寒气,连日的大雨将官道都泡烂了,人走在路上,脚深深陷在泥里,
他的长靴踏在泥水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但怀里的崔妩始终稳稳当当。
大雨在伞下织成了雨帘,崔妩在他撑起的一方平静里待着,不时用袖子擦掉溅在他脸上的雨水。
掌心还有些热气,便捂住了夫君冰冷的脸跟耳朵,她的唇轻扫过谢宥的面颊,轻贴了一下就离开了,安静地靠在他肩上。
谢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前面探路的元瀚跑了回来:“郎君,连日暴雨,东进的路被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可还有别的路?”
从官在伞下努力辨认着地图,说道:“这儿就这一条官道,若不清理掉山石,疏通道路,只能绕到安丘官道上,那就得多费半个月的路程啊。”
谢宥问:“只知道清理落石要几日?”
元瀚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山石随时都要滚下来,现在没人敢去察看情况,不过寻常都要三五日功夫,要是这雨还不停,不停有山石滚落,怕是会耽搁得更久,如今整条官道都不安全,郎君,咱们快找地方落脚吧。”
“前后百里最近的就是一个春安县了。”
“那就只能在春安县停留两日。”
在走到春安县之前,崔妩坚持要下来自己走,“我是司使夫人,怎么能被抱着出现在人前。”
这时倒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谢宥无法,让元瀚去取了自己的靴子给她穿上,到了地势稍高的地方才将她放下。
崔妩走得不甚稳当,谢宥只能扶着她的手臂,在几次她差点滑倒之后,手又紧紧牵在了一起。
谢宥掌心向上,给她撑着。
先行的从官已经将度支司使、宣和殿学士、提举茶盐公事驾临春安县的消息知会过县令,此刻春安县的牌坊下候着一队人,为首的正是春安县县令。
远远见司使的车队,春安县令就迎了上来,拱手唤道:“下官春安县令周岷,见过提举相公。”
周岷瞧着年轻清俊,一把胡子却长到了腮帮子上,他大概是半夜被人叫起来的,胡子有些往外飞,官袍都没有整理好,上前两步都是虚的。
春安县地处荒僻,从没有来过那么大的官,不过只是暂时停留,周岷就带着整个衙门都来了,衙差上前帮车队扶载着行李的马车。
谢宥回礼:“有劳周县令了,这位是本官的夫人,崔氏。”
崔妩也行了一礼。
这么大的风雨,崔妩连帷帽都没有戴,雪琢的面庞笼罩上一层暖光,像雨夜显圣的观音玉像。
周岷并未多看,只道:“下官明日一早就召集人手清理官道落石,今夜还请提举、娘子先随下官到县衙住下,屋子已经打扫过了,还望提举莫嫌简陋。”
“无妨,有一处避雨之地便可。”
崔妩跟在谢宥身后,无意间抬目,在迎接的人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晋丑身为主簿,就站在县令身后不远处,自然也看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提举娘子。
一贯带笑的脸有了一瞬间的迟滞,而后继续笑着。
晋丑长得并不丑,相反是个骨相俊秀的白净书生,衣冠楚楚,见人便带三分笑,天生虚伪相。
他是寨子里难得有个人样的,因而其他人常开玩笑他要给寨主做女婿,娶了崔妩。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两人止不住对呕,并互相斥骂对方心存不轨,阴险狡诈。
方镇山要是真听进去了,崔妩宁愿跟一头猪私奔,半路还能烤着吃。
晋丑更狠,直言寨主把龙椅打下来给他都不会娶崔妩。
打他一顿比打龙椅容易,方镇山就动手了。
这也没办法,过不到一块去就是过不到一块去。
他们自小在破庙相识,争着做一群孤儿里的老大,联手打退过想拐走小弟的老叫花,亦敌亦友亦亲人,手挨在一块儿能恶心得整宿睡不着觉。
直到方镇山认回崔妩,当初在破庙里的小孩,包括晋丑都跟着来到了漆云寨。
晋丑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他是流云一般的人,漫无目的,不过是还想跟兄弟姊妹们在一块儿,就随大流一道加入做土匪罢了。
如今他找到自己的目标离开漆云寨,崔妩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他要是透露半分漆云寨的秘密,就另当别论了。
周岷在前面带路,此时风雨稍小,春安县城中的路也好走了许多,灯笼照见前路,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的,填满的冷雨寒风。
不知何时,晋丑的手快速往县令脸上摸了一把。
“!”
她心里打了个突,看看那胡子县令,又看看晋丑,刚刚没人瞧见那个小动作吧?
看来祝寅说得果然不错,晋丑真的疯了。
罢了,她也不是不可以少一个兄弟。
崔妩想将帷帽往下一拉想挡住脸,却摸了个空,才想到自己没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