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不喜欢待在那四方小院里,走到平日审案的公堂那边去。
下着雨,县令不在,春安县衙也格外清闲。
崔妩在公堂下闲步,从左边的石砖数到右边,经过“肃静”“回避”的牌子,时间一点一滴走过,她逐渐有些百无聊赖,搬了一把摇椅,翻看起了《春安县志》。
天渐渐黑下来,妙青在旁掌灯。
“要是天黑了官人还不回来,我就该去送饭了。”她望着天道。
妙青道:“奴婢去厨房催一下饭吧。”
崔妩点点头,妙青去了后厨,偌大的衙门里只剩她一个人。
这时几声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衙门外传来,崔妩还以为是官人回来了,伸长了脖子去看。
然而跑进来却是四个头戴儒巾、穿着白细布裁制的斓衫的年轻学子。
四人见到堂中观雨的崔妩,脚步都顿住了。
春安县不大,若说有这样的美人,该是口口相传,人人都认识的,可这人骤然出现在县衙之中,谁也没见过,更没听说过,不过瞧她气定神闲,大概不是什么寻常身份。
隔着雨帘相望,美人叠腿坐在摇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书,婉约清丽得如一阕词。
许仅还退出去看了一眼,怕自己是无意闯进了什么富贵门庭之中。
四个学子也有些尴尬,其中一脸花疮的学子拱手道:“劳驾问,周县令可在?”
“不在。”
回话里夹杂着雨丝的清冷。
“那我等借地避雨……”
“随意。”崔妩见不是自己心中所念之人,并未多加理会,让他们自便,低头照旧看自己的书。
四人挤在廊下,和崔妩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们都是县学里的学生,今日是归家的日子,但是住在春安县以东的几个人归家的路被山石埋了,县学又关了门,他们只能来衙门避避雨。
周岷和善爱民,又和县学学正交好,他们四人才敢到这儿来,顺道打听一下东边的路什么时候能通,若是不能归家,在此借宿一宿就更加不错了。
四名学子中矮胖的叫许仅,瘦高的蔡师齐,一脸花疮的叫刘彦,最衣冠楚楚那个叫安守辰。
那花脸的刘彦看到崔妩垂目翻书,按捺下惊艳之色,他在春安县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秉着好心,他提醒道:“这位娘子,那是风口,若是吹久了是会着凉的。”
崔妩不得不从书里抬起头,有礼道:“多谢提醒。”
见与的美人搭上话了,刘彦更加意动:“娘子也是爱书之人?定是一位才女吧。”
崔妩头也没抬:“打发时间而已。”
“这书可不是寻常女子爱看的东西,娘子勿要妄自菲薄。”
见她不再答话,他又说:“连日秋雨不断,不如让小生来考考娘子,看娘子能接上几句‘水’字头尾相连的诗来?”
刘彦自问这一席话说得极有水准,既赞扬了她又找到了机会展露一番文采。
若她与周县令真有关系,自己这句话只在切磋诗词,进退有度,算不得调戏。
崔妩“啪”地将书合上,终于不耐烦了:“还是我先考考你吧。”
“哦,娘子请说。”
“你猜人死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声音?”
“这……”刘彦抽动嘴角,“我也不是仵作,更未死过,怎么会知道?”
崔妩只差翻个白眼了:“我还道你这读书人博闻强识,原来离了酸腐诗文那一套,就什么也不会了。”
刘彦一股气冲到喉头:“仵作是腌臜之职,我等读圣贤书者,岂可沾惹污秽,你拿这个考我,这是侮辱读书人!”
二人的争执引来了其他三人的注目。
崔妩不是愿意嘴上吃亏的人:“侮辱?我家官人十八岁就是进士,外任通判,心气瞧着也没你那么高,你这样的少说二十七八了,还在这儿卖弄酸诗,活着才是侮辱了读书人!”
探花是进士及第,那也算进士出身!
蔡师齐好笑道:“就是我们这孔孟之乡,一县三年也难出一个进士,你官人是进士?我看你连什么是进士、什么是秀才都不知道吧。”
“我怎么不知道,有家难回、借瓦躲雨的是穷酸秀才,眼前不就四个嘛。”崔妩一气把四个人一起骂了。
矮胖的许仅不服:“你这小娘子好刁钻的口舌,我们好心让你莫吹风,请教几句,难道错了不成?”
崔妩连眼皮都懒得撩:“管好你们自己,少卖弄到我面前来!”
妙青提着食盒出来了,看到衙门里突然多出的人,赶紧挡在崔妩面前,喝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刘彦自问占理,说道:“我们不过在此避雨的读书人,好心提醒你家娘子,谁知她竟恶言相语,周县令勤政爱民,你们就算是县令亲眷,也不该如此盛气凌人,辱没了县令官声!”
崔妩将妙青拉到身后,慢慢说道:“我就是辱没了,你们又待如何?”
妙青知道娘子不想搬出身份,要在嘴上取胜,也不出声。
“你——”
刘彦也被拉住,拉着他的人是安守辰:“是我等失礼,刘兄年轻莽撞,还望娘子莫要见怪。”
他还稳重些,不想在衙门生事,这位瞧着像县令的客人,更不该得罪。
高瘦的蔡师齐也劝:“刘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和女人吵嘴,赢了也不光彩!”
“哼,我今日便不与你计较。”
崔妩看着出言不逊的蔡师齐,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百无一用,獐头鼠目。”
这下连蔡师齐也怒了:“你——”
“好了好了……”
又是几番来回,刘彦和蔡师齐被拉得远远的,再吵不起来。
崔妩懒得待着这儿,将书放下就要回屋去。
安守辰叹了一口气:“雨这么大县令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是啊……
崔妩站定了脚步, 她有些不好的猜测。
按说天黑那么久了, 官道上什么也看不见,算算时间,阿宥他们也该回来了,怎么不回来也不派人回来给个口信呢?
要是晋丑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我得去看看。”她突然说。
“去哪儿?”
“官人这么晚还没回来,怕不是是遇到危险了。”
晋丑难道真的敢动手,他为的什么?
“要是真有危险,娘子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牵累自身。”
“我要去!”
要是下手的是晋丑,她或许可以阻止。
妙青赶紧说:“外头那么大的雨,娘子站这儿稍等,奴婢去取蓑衣!”
说着就往后院跑。
“怕是来不及。”崔妩等得不安,径直朝大门去。
四个书生就这么看着崔妩路过他们,要跑进雨夜里去。
不快点亲眼见到谢宥平安无事,她无法安心。
崔妩冒雨冲出了门,可还未冲进夜色之中,就撞到了一个人。
“唉哟——”
她闷头就撞到了一个人,抬头看是个壮汉,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壮汉耳宽面阔,一件短打,不知道是太胖了还是衣料没裁够裹不住,剩个肚皮敞了出来。
这人叫孙拱,是街面上杀猪的,给衙门后厨送肉来,刚和后厨伙夫喝了点新酿桂花酒,出来看见雨大,就想等避一避雨再回去,没想到一个貌比春花的小娘子就撞进了怀里来。
孙拱也不见怪,眯着眼睛问道:“你是县令娘子?”
毕竟周县令还没娶亲,这说不得就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呢。
崔妩退了两步站定:“我是司使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壮汉抚着肚皮大笑,“你知道司使是什么意思吗?”
这鸟不拉屎的现成连个府官都不会来,怎么可能来一个紫袍大官呢,还静悄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司使的娘子,该奴仆成群地住在深宅大院里的,更不可能单独出现在这种地方。
听到笑声,旁边避雨的四个学子都探头看了出来。
他们听到“司使”二字,也觉得崔妩是脑子坏掉了。
刘彦摇头晃脑道:“这娘子怎么看都不像嫌犯,该是精怪所化的美人,勾引县衙中人,吸干了人精气,现在要跑回山里去了。”
其他人被他的话震住,再看看她夜色里雪白如琢的脸,仔细想想……确实不像活人,他们久居春安县,这雨夜哪能跑出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漂亮女子,还诡异地要跑进大雨里去呢。
孙拱还在说话:“小娘子,我又不曾调戏你,实在不必把身份报得如此唬人。”
崔妩丢下一句:“不想死,你只管松手。”
要怪只怪谢宥只是在此地暂时停留,并未让周岷大张旗鼓宣扬。
她赶着去谢宥身边,懒得与此人分辩,然而等她再次冲进雨里的时候,又被那壮汉拉住。
“松手!”
“好吧好吧,司使娘子,这么晚了你跑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松手!”崔妩用力要抽出手。
奈何壮汉是杀猪的,力气大出崔妩许多:“你不会是被县令抓回来的嫌犯,想趁衙门没人逃出去吧?还哄骗我们是什么司使娘子。”
崔妩的眼神已经冰冷下来,“你想死吗?”
孙拱笑道:“你也不须着急,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得,还是等县令回来,弄清你身份再说吧。”
他未必觊觎崔妩的美色,就是酒劲儿上来了,喜欢为难一下年轻娘子,找借口坏她们的事,看到她们跳脚着急的样子,就格外愉悦。
“松手!”崔妩再又说了一遍。
孙拱一动不动,睁着醉眼在那笑,好像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崔妩袖子里滑出一柄刀来,直接砍上了孙拱的手。
深深的刀口出现在屠户手上,谁都没想到这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娘子真的
“你敢砍我!”
崔妩被推到了屋檐外,摔到了雨水之中。
“娘子,娘子——”
妙青在衙门里看不到崔妩,追了出来。
“你干什么!滚开,脑袋不要了?”妙青把蓑衣往孙拱身上一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