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崔妩拉住她,“你已经从泥沼爬出来了,报了仇,你会有更好的日子,不要死!”
“可是我还是杀了人,满村的人,杀人偿命,这天地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周敏流下的眼泪映着火光。
崔妩激动地说:“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尚被这天地包容于温柔富贵之地,凭什么你不可以?登州那些人都该死,你难道不担心我夫君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吗,你难道不想看看结果吗?”
“我?我想的……”
只是周敏害怕那一天不会出现。
她并不天真,要清空一地蠹虫哪是易事,只怕层层重压之下,到最后谢提举也扛不住。
“那就留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晋丑从前也是那么说的,现在倒好,看你跑进去也不拦一下,真是蠢出生天了!”
“他……现在在哪?”
“他也冲进去找你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蠢,还没出来。”
“他还没出来?”
见周敏要冲进去找,崔妩赶紧拉住她:“别管他,反正是乌龟命,死不了的。”
说到晋丑,崔妩戳着身前的草:“其实,你是想要晋丑来找你吧?”
“晋丑……”周敏说起这个名字,有些怅然,“他与我只是恰好志同道合,成了给我出主意的人,旁的就没有了。”
崔妩不信,自己能误会二人的关系,就是他们之间气氛自与别者不同,再看周敏此刻神情,并非无情。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了。
崔妩立刻就猜出周敏是在意自己与常人不同的身体,说道:“你看,你连死都不怕,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娘子,要是往前再走一步,说不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呢?”
“崔娘子洞若观火。”
她抱臂仰头:“怕了吧?”
“不怕,我只是不想让人为难,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也改变不了,就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我就很敢想!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土匪,但就是嫁给季梁城里最好的郎君,你为什么不可以想?
晋丑虽然嘴欠,脑子比我差了不少,但为人正当,还算值得托付,就算你表明了心意,他未与你好,你也尽可以再去喜欢别人!谁敢对你无礼,凭你的聪明,狠狠报复回去就是,人嘛,活得理直气壮一点!”
崔妩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一套土匪作风。
周敏低头笑了一下,这是今夜她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
“是我不想跨过去,一个人很好,感情可以珍藏在心里,不必非得寄托在谁身上,我并无那个执念,崔娘子,今夜托你捡回了一条命,我便欠你一个恩情,盼有相报之日。”
崔妩看着她笑,心里更加愁闷。
若是她能托生在寻常人家,性子又如此温柔恬淡,定是一位长辈疼爱,同辈敬重的闺秀。
她明明值得最好的日子,却偏偏让一枚转胎丹坏了半生。
也是, 男子有什么好当!他们只是恰好掌住了所有权柄, 这世间最浑浊蠢钝的就是男子!
周敏见崔妩在那儿自己生闷气,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初见她如神仙妃子一般,周敏真未想到提举娘子是这样性子外放的人,她犹豫地问了一句:“咱们真的放晋丑一个人在里面吗?”
“他烧死最好!对了,你可知道晋丑帮你出这些主意,他自己的算计是什么?”
崔妩变了一张脸,问出一连几日的萦绕在心的疑问。
“这话,我来答你会比较好。”
背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崔妩猛地扭过头。
方镇山!
晋丑跟在他身后,因为寨主来了,他才没能找到周敏。
崔妩者这才意识到,晋丑所谓的报恩,逃出漆云寨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他是在帮方镇山筹谋一些事情。
方镇山没有回漆云寨,而是来了登州,为什么!
在崔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晋丑走上来,将周敏带到远处去。
方镇山走近她,拍拍她的肩:“你夫君要查盐,我这个做丈人的当然要帮忙。”
崔妩慢慢扯下他的手,一脸戒备:“你到底要干什么?”
“帮你们来宕村拿些证据,难道不是好事吗?”
确实是好事,让他们找到突破口整治登州那群狗官,但是——
“我是问你的谋划是什么?”
方镇山郑重其事地扶住她的肩膀:“方定妩,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所以呢?”
“所以,女儿……”方镇山一双睛瞳注视着她,雄狮仿若重回壮年,“为了你,我会征战到死。”
崔妩怔怔看着他,心跳逐渐加快:“你要去做什么?”
“你老子要送什么东西给你,那当然得十拿九稳了再告诉你,只是现在你不可再耽于情爱,变成一个只知道跟男人走的蠢物,那时,你就什么都配不上。”他大手戳了戳崔妩脑袋。
性子不大讨喜的女儿冷笑对他:“是,烂摊子也一声不吭就丢给我。”
方镇山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些都很重要,况且老爹我场子太多太杂,京城那么远,有一两个管不到也是正常的,你把这些地方牢牢握在手里,以后绝对错不了。”
“那你们的图谋是什么,又和谢宥有什么关系?”崔妩始终有被阴谋萦绕的感觉。
“谢宥若是能看得明白,他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方镇山还是不够信任女儿,他担心崔妩嫁了人之后,一颗心想着男人,把夫家的利益当成了自己的利益,背弃他这个父亲。
他得慢慢把女儿从谢家剥离出来,才能放心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
他宽慰道:“他是我的女婿,我当然不会害他,父女离心,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崔妩不听他安抚,而是沉声说道:“方镇山,不管你要做什么, 我只警告你一件事, 大靖朝的军队,西北二边屯师数万,定州屯兵二十余万,北厢禁军二十万,各路乡兵四五十万,更不提各个军镇……你凭什么觉得凭一个漆云寨就能和朝廷作对。”
正因如此,崔妩对寨子的前景并不看好,方镇山要么一辈子当土匪,被皇帝心血来潮带兵剿灭,要么受招安,做个安抚使,可他透出的意思,是要和朝廷分庭抗礼。
这天下未逢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老子问你,要是有机会给你当皇帝,你敢不敢干!”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崔妩整个头皮上炸开,但她极擅收敛情绪,只是微微睁目,紧盯着方镇山,
“你年纪那么大了,别在什么地方又被人骗了,老本都赔进去。”憋了很久,她问出这么一句。
方镇山这简直像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话,崔妩必须保持冷静。
“老子当然知道,我心里有数,放心吧,这是一件双赢的事,你早晚会明白老子的苦心。”方镇山揉乱她的头发。
“行了!”他拉着崔妩往外走,“走吧,咱们回江南去,还有很多事情要你接手,老子要证明给你看。”
“我还不能走。”她抽出自己的手。
方镇山胡子炸开:“怎么!你难道真的,一辈子在他家伏低做小伺候人?”
崔妩道:“我不在,谢宥没法专心办好登州的盐务。”
方镇山一想是这么个理,那小子要是以为娘子被人劫走了,不管登州的事直接追下江南也不好办,便点头道:“等他办完了登州的事,我再来接你。”
最终方镇山只是带走了晋丑和周敏。
崔妩独自站在冲天的火光前,回忆周敏的每句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给她带来的触动会为什么大。
火势已经吞没了整个村子,忽然,她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转过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眉心紧皱,里头是无法形容的慌张。
谢宥终于来了。
在确定到她之后,里头的急切不安化作愠怒:“你为什么突然跑开?”
谢宥把她扯到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话里根本压不住火气,任凭再冷静,也被她这些做法搅得难安。
“阿宥……”
“这儿到处都是火!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过来?”
天知道他听到崔妩突然不见,村子又燃起大火时,到底有多担心!
崔妩有些慌乱:“没有,我担心周敏和晋丑……”
“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谢宥劈头盖脸地质问,暴露了他仍旧无法平复的情绪。
崔妩默然,咬着唇不说话,火灰飞扬沾到她的脸上,乌黑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
“对不起……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宥将她再拉远些,半跪在她面前。
崔妩站了一会儿,趴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谢宥站起来,把背上的人往上带了带,背着她走下山道。
石洞那边的审问还未完,这边已经死了整个村子的人,谢宥也不必在问供上耽搁工夫了,如今安顿好背上这位祖宗要紧。
因为谢宥几句重话,夫妻俩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崔妩摸摸他的脸,语气带着安抚:“阿宥,我没事的,不是好好在这儿嘛,你别总是太担心我。”
“我永远不可能不担心你。”
“这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一句话,让她眼眶泛酸。
他这样说话,让她以后怎么从他身边离开……
谢宥也知道自己情绪过火了些,眉尾垂下,他低声道:“你别总是这样突然消失,你这样我什么事都没办法做……”
崔妩爬高了一点,把脑袋往前探,贴住他的脸:“我只是看到这边突然起火,只是想来看一眼。”
“方才是我不对,我不放心你是我的事,不该跟你发脾气,你在意周敏的事,过来看一眼,并没有错。”
“才没有……”崔妩抱得更紧。
“他们人呢?”
“都在火里了……我看他们走进去,想追……”
崔妩扭头看着照亮了几乎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熊熊大火,就当那个周岷已经死在火里吧。
谢宥叹气:“她终究不能尽释前尘。”
但这不是周敏的错。
无论她是周岷还是周敏,都无愧于任何人,半生磨难却仍心存善念,这般决意赴死,性情高洁者不得善终,实在让人惋惜。
崔妩没有应声,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岸头村就这么覆灭在了一场大火之中,这么多年的罪孽焚烧殆尽,一场雨过后,山野空寂,天空晴蓝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