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77 章 落日

上山时是一队人,下山也是一队人,只是少了两个,队伍变得沉默。

那些亲耳听过周敏自叙的衙差抬着箱子,拉着仅剩的四个囚犯,各自沉默着。

车队和人马都在山下官道旁等着。

马儿L在低头吃着路边的青草,妙青拿着鞭子在打河岸边的芦苇,芦苇花像雪一样飞出来。

“娘子,你们终于下来了,山上怎么样,县令和主簿呢?”

看到他们下山,妙青收起鞭子迎上来,扶着崔妩上马车,嘴里问个不停。

“妙青,我先歇一会儿L再同你说吧。”

看到娘子明显心不在焉的神情,妙青安静下来。

谢宥并未上马车,而是在下边同几个衙差说话:“你们是春安县的衙差,原本该回县衙去,但本官要办的案子不能走漏一丝风声,更担心你们之中有登州那边的耳目,所以此程你们都不能走。”

几人互相看着,跪地抱拳道:“我等愿听提举差遣!”

崔妩洗过脸,枕在窗沿,远望着外边的河滩,芦苇花被风卷起,那一袭清瘦的官袍恍惚近在眼前。

不知道周敏他们现在到哪儿L了。

崔妩与未上山之前的心境已大有不同,她甚至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将来真当了皇帝,招周敏做官该多好,她是女子,又有才能,肯定比那些长胡子的迂腐老头好用得多。

念头刚一生发就被崔妩甩出去。

真是被方镇山哄得昏了头,这天下那么大,光是从京畿走到京东东路都要一个多月,哪里是一个漆云寨吃得下的。

车队重新启程,崔妩散了头发卧在谢宥膝上,他则翻阅着那些证据。

丹花婆婆的账本十分陈旧,持续了几十年的交易一笔一笔记在账册上,上头所记“阴阳人”三个字,想来就是指称周敏这样的人。

原来这些“阴阳人”也是可遇不可得的,不是所有吃下转胎丹的女胎都能生下正常的婴儿L,有许多是畸形,多是扔下山谷去,所以要得到外表正常的“阴阳人”既难得又耗时间,才会受人追捧,价比千金。

听到谢宥的呼吸声,崔妩问:“怎么了?”

他只是将手中的册子交给她看。

“当真丧尽天良。”

崔妩看得一下坐了起来,又扫了一圈四周都堆上的账册,皱眉道:“官人,这些证据多到……整个登州官场几乎不见清官,真的能抓完吗?”

连她自己都不大有信心。

“很难,而且官家只许我在登州查盐,行事有皇权特许,但与盐茶无关的,只能送予京中监察御史。”

不过有了这些名册账本,还有肃雨的暗访,再加上太子派来的阮娘助力,谢宥心中已逐步有了布局。

崔妩将册子放在一边,把脸埋在谢宥的衣襟里,脑中所想已不在登州。

要是她是皇帝,一个贪官都走不了!

不是……都怪方镇山!他说的那些话一直绕在她脑子里, 赶都赶不出去。

偶尔静下来, 总会想起那个穿着常服、受天下人三叩九拜的儒雅男子,那些被送去登州的年幼无助的女孩……

皇帝、百姓……中间到底隔了多远?

若是有机会她来做皇帝,她会怎样,她能做得比现在的皇帝更好吗?

此刻,金银珠宝渐渐失去诱人光彩,变成了年幼女孩们乌黑的眼睛,眼前好似浮现了那把龙椅。

崔妩其实根本没见过龙椅,她就想象那是一把金灿灿的宽大的椅子,放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羽冠、玉冠、花冠……她都戴过,十二旒通天冠却没戴过,不知道适不适合她……

想想就算了,古往今来何曾出现过女皇帝,而且兵戈一起,天下生灵涂炭,崔妩做不起这个大恶,到时莫说皇帝派几万兵马来剿,她夫君第一个就要来剿了她。

想着想着,崔妩又在摇晃的马车中睡了过去。

谢宥将她抱稳,翻阅账本的动作轻了许多。

马车一路往东去,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有了海水的气味,登州临海,风又比别处凛冽许多。

崔妩披上了大氅,好像都能看到长长的海岸线,和,她开始期待起书中所说的百里盐场,大蜘蛛一样的海蟹,她还从没来过海边,“听说海中有鲛人?”

“那只是传说罢了。”

“前朝有人从这儿L乘大船,去寻海外仙山,求长生之法,不知道求到没有。”

“应是没有。”

看了一个多月的山石草木,在看到大海那一刹那,她站在马车前室使劲儿L踮起脚,也看不到尽头,海面和天空成了一个颜色。

“哇——这海若是乘船到对岸去,要多少时日?”

她张大嘴,吃了一口咸乎的海风又闭上了。

谢宥光是看着她,唇角便带了笑,答道:“怕是要以年计。”

“真大啊,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是啊,你得小心些。”谢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进马车,崔妩还不肯,甚至要拉着谢宥出来,兴冲冲道:“我们看日落好不好?”

“日落的时候我喊你,此刻已近冬天,你吹那么久的风要得风寒的。”

今年小病小灾实在不少,崔妩只能听劝,和他坐了回去。

日光隔着车帘只照进一线,落在相拥亲吻的二人身上,亲足了今日的数。

崔妩抿着软熟的唇,迷离的眼睛瞧着从他的下巴、经过鼻子、额头的那线日光,折射出熠熠流光,让清冷的五官多了些惑人风情。

她手指自下巴抚上来,落在他鼻尖上,轻得似蝴蝶停留,呢喃道:“再亲我一下。”

崔妩这阵子,怎么说,似乎有点姣,总是缠着谢宥要这要那。

从前是谢宥抓着她,现在反倒是她摸进谢宥的净室,踏进他的浴桶里,主动搂上夫君的脖子。

沾水的薄绸还能挡什么,紧贴着将雪白坠团儿L描勒出来,看得谢宥火起,崔妩可恨的还不止这一桩,就这么点勾引之事也做不好,咬着牙乱墩乱套,没有章法,那阳货船头翘起,眼儿L馋得,都吐羹浆了,她还没狠心坐下收容了它。

谢宥被逼得站起来,抓住人给她抟得哀哀求饶,闹得水花扬飞出去,没剩多少水,净室里也没一块儿L好地。

谢宥在她往前走了几步,快摔到地上的时候,把人捞起抱出来。

之后崔妩就躲着他,谢宥的手一挨到,她就埋怨自己还疼,等过几天好了,又跟热情小狗似的凑上来。

对于崔妩的亲昵,谢宥很是受用,疼爱起她来根本不惜气力。

此刻听她请求,怎会不如她所愿,搂着腰收力将人抱近,自上而下追索到她的唇。

那束日光快速从他脸上退去,谢宥与她躲到了昏暗里,衣衫绞绕在一起,崔妩仰头,沉浸在痴缠难分的氛围之中。

日光拉出越来越长的斜线,谢宥出声,让车队暂时驻足。

整个车人都未到过海边日落,所有人都有些兴致勃勃,崔妩捂着半张脸也出来了。

今日天气真好,浮云几缕,太阳缓缓西沉,和海面连在了一起,海水成了金色,金灿灿得像在呼吸,整片苍穹如水面漾开了无数金红、橘红、浅红……

千万种颜色在不断变化,流光溢彩的天幕近得仿若触手可及,浪花将光辉一层层推到面前。

原来白日落幕,是如此恢宏璀璨的大事,崔妩在别的地方从未发觉过。

她未挽的发丝上,一会儿L是灿金色、一会儿L是橘红色,颜色逐渐消散,不知不觉日头彻底落入海中。

眼前黑昏昏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一个剪影,她窝在谢宥怀里,没有彷徨。

“我想这样,就过了一辈子。”

发顶传来这么一句。

崔妩还沉浸在海上落日的美景中,呆呆说道:“我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揪紧他的衣摆,崔妩眼神恢复清明,登州的事办完方镇山就要接她去江南,她真的要走吗?

入登州城之前,他们在城外驿站留宿了一宿,这是最后一次停留。

驿站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这个时节正好是板栗砸头的时候,谢宥在书案前给各处回信,崔妩和妙青在低头把栗子毛茸茸的外壳踩掉,把黑红的栗子捡进框里,玩得不亦乐乎。

傍晚,崔妩端着煮好的板栗走进案卷堆积的屋中。

肃雨正在书案前回话:“两日后有位监场使要过大寿,宾客名单已经拿到,还有几个盐仓主事,多进出的盐监家中……”

崔妩在旁边低头剥着板栗,心中暗暗咋舌。

肃雨所禀事无巨细,现在就连那些盐官家中的狗生了几个崽子,公的母的,谢宥都能知道,渗透能力堪比皇城司暗探。

那些盐官们还以为查盐是谢宥到达登州才开始的事,实则在未出京之前,连京城的榷货务、都盐案都被谢宥扫一遍,合出的一个名单, 早早让肃雨来登州盯着他们的动作。

谢宥要抓紧时间, 分秒必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彻查到底。

等肃雨离开,已经是三更天了。

谢宥嘱咐崔妩:“明日就进城了,你要与我寸步不离,若我不在,决不可离了护卫保护,在那城中认识的人都不要相信。”

前路不知道是怎样的风雨,自己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妻子。

“好了,宕村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崔妩将剥好的板栗喂到他嘴里,“阿宥,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就算贪钱的不能抓干净,害命的总不能放过。”

方镇山既然要带她走,周敏大概也会在登州。

崔妩惦念着,想让她看到那些人被砍头的场面。

谢宥望她嘴里塞了一颗栗子:“此事何须你嘱咐,就算是官家不让办,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诏令有所不及。”

在皇帝阻挠之前,那些贪官污吏都跑不了。

登州城,东盐场监场使魏马平家中。

今日是魏马平的四十五大寿,他裹着寿衣正窝在自己黄花梨万寿纹宝座上,等着各处下官和庄头上来敬酒。

“魏场使真是福寿无双之相啊!”下官对着宝座上“肉山”夸赞道。

魏马平听得高兴,就着美姬的手,眯缝着眼睛喝下一盅美酒,“啧——”了一声,甚是舒坦。

下首的门客道:“听闻查盐的司使已到登州,场使觉得瞧着那位,可是好相与的人物?”

昨日官家派的提举盐茶事总算到了登州,府尹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架势甚大,但魏马平这等官只配远远看着,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他这种小卒,就算递帖子,司使也不会赏脸露面。

“提举盐茶事,又是司使,哪是我等小卒能请到的,不过虽不在上官眼前,却不能不尽心,咱们还是得备份礼,表个态度。”

不过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场使,在这儿L登州城扎根多年,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

登州白花花的盐带来了白花花银子,他们盐官在这个地方,就是比知州、参军要体面得多,俗话说京官高三等,他们盐官在这儿L就是一等。

“那外头是什么声——”

魏马平还未问完,马蹄就踏碎了金镂的屏风,直直撞到了魏马平的脸上,踏翻了他身前的桌案。

“哎哟!”魏马平痛呼一声,没弄清怎么回事,骑马者手上套索一甩,绕上他的脖子,策马转身飞驰而出。

肥胖的身体被拖拽着,扫翻了厅堂中的桌椅盘盏,又“砰”一声卡在门槛上,几乎要撞断了他的脖子。

魏马平为求自救,只能自己爬出了门槛,被绳索继续拖拽着往前院去。

魏家前院也是一样的奢靡流丽,不似京城官吏宅院整肃,魏马平被拖到了院子里,参宴的人四散奔逃,雕栏画栋的院子里头孔雀东南飞。

朗朗天光之下,一袭紫袍的年轻相公长身玉立,莫说姿容远胜这些年魏马平经手过的胭脂郎君,一身气度更不是等闲富贵子弟可比。

“肃雨——”谢宥开口,套索从魏马平的脖子上松开。

魏马平这才死里逃生,疯狂地喘气想要开口质问他们怎么敢闯进官吏家中——

在看到紫袍相公腰上的金色鱼符时,魏马平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撅过去。

“等不及让府里人传话,就请魏场使出来了,还请见谅。”谢宥有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