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二人保送事宜尘埃落定。
盛夏暑日,梁净慈结束大学课程返回南锡,途中经过糖水铺,远远看到裴义——保送后他没再去学校,帮奶奶送起外卖,酷暑天糖水沙冰卖得很好。
梁净慈在远处看了他许久,而后鬼使神差让司机停车,下了车。
“裴义。”
他身上都是汗,拿手臂挥掉额头的汗,看到他时很惊喜:“净慈哥,你不是在北京上学吗?”
“刚放假。”梁净慈微笑着,“阿生托我来找你。”
“啊?”裴义一愣,看手机并未有未读信息,“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上回你们获奖的事,要去趟学校。”梁净慈说,“走吧,我带你过去。”
裴义虽觉奇怪,但也足够信任梁树生的哥哥。
更何况这日头那样晒,净慈哥干净的衬衣领口也洇开一处汗渍,裴义过意不去,忙跟着梁净慈往车边走。
可当拉开车门,看到得体西装制服的司机,看到真皮坐垫,他还是停住了动作。
“净慈哥……”少年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如蝴蝶翅膀轻轻震颤,“我这衣服脏,你能不能稍等我,我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打紧,怕是急事,上车吧。”
于是,车向着学校方向驶去。
出于礼貌,裴义只坐了一点点位置,脊背僵直,又因担心头顶汗湿的发会弄脏车顶,低下脖颈,姿态实在不自然。
他近乎讨好地恭维道:“多亏了净慈哥,否则我都没机会坐这么好的车。”
梁净慈挑眉,睥睨:“阿生没带你坐过?”
从未有过。
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他们之前通常都是骑自行车。
裴义感激他的细腻与照顾,但此刻梁净慈的话语却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意味,裴义低头轻声:“没有的。”
梁净慈笑:“那我回去该说说阿生。”
到一中门口,裴义跟着梁净慈往里走。
当眼前出现空旷的游泳馆时,裴义终于察觉不对劲,疑惑地回头:“净慈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梁净慈回身将门锁上,裴义试图去开门,动作间手臂和身上的汗都蹭到梁净慈,黏腻湿热。
他终于嫌恶地皱起眉,一把将他推倒。
自幼妈妈就告诉他,他的人生必然会一生顺遂,而那些蝼蚁脆弱不堪,不值一提。
他忽然想起年幼时有一回过年,奶奶养的一只比熊犬生了一窝,送给他们俩孙子一只,很可爱,他有段时间特别喜欢那只小比熊。
可三个月过后,小比熊有了远近亲疏,平日最爱黏梁树生,趴在他腿上半天都不下来。
梁净慈便不再喜欢小比熊了,再后来,甚至厌恶。
有回他心烦意乱踢了比熊一脚,犬齿意外划破皮肤,妈妈以为狗咬了人,他也没解释,任由妈妈嚷嚷着坚持要将狗扔掉,说咬了人的狗不能再养。
梁树生不肯,但也无法,那时候他太小了,于是很快,那只小比熊就被妈妈处理掉,再没出现过。
此刻,裴义就像那只被随意丢弃的小狗,是脆弱不堪的蝼蚁。
梁净慈想给裴义一点教训。
告诉他,像你这样的人,根本连骄傲都不配。
梁净慈弯下腰,目光讥诮:“裴义,我真的很讨厌像你们这样的人,自以为抱上阿生的大腿就妄图改变人生,不自量力,可笑可怜。”
“我没有,你让我出去!”
“像你们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待在老鼠阴沟,区区一个保送算得了什么,竟能让你这种人走进梁家老宅的大门。”
梁净慈冷笑,终于露出张牙舞爪的丑恶面目。
他知道他真正想要贬低耻笑的并不是裴义,而是梁树生,也或许都不是,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安慰——保送并不意味什么,爷爷奶奶的偏爱也并不意味什么,梁树生不可能剥夺他的什么,你看,他那样轻易地就可以将人彻底踩在脚底。
可裴义依旧直视他。
这倔强执拗的目光让他更加生气。
“净慈哥,我没想到阿生的哥哥会是这样子的。”他说了这么一句。
话中的比较意味让梁净慈一下恼红眼,抵着他肩膀往后用力一推。
裴义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跌进泳池里。
他没学过游泳,而这一处是深水区。
其实如果他能稍微镇定一点,或许是可以站起来的,但他只下意识地不停扑腾,脑袋一下下没入水中,鼻子、嘴巴都不断呛水。
他拼了命的挣出水面求救。
“救我……咳、咳咳,救命……!”
而梁净慈就站在台上,看着他。
如掌握生杀大权的神。
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看戏般看一条生命的流逝。
这一刻他又想起童年那条小比熊,妈妈差人进屋捕狗时它也发出了尖利的叫声,特别刺耳,特别爽利。
梁净慈一直觉得。
他那些最邪恶的念头都是在这一刻才产生的。
裴义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可以梁树生的性格必然会疯狂,而他一旦展露错处被学校处分,他这段日子出尽风头的保送就彻底泡汤。
梁净慈就这么站在泳池边,看着裴义最终连求救都没有力气。-
“关于那天,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警察打电话给奶奶时,我刚到糖水铺,还在奇怪今天裴义送餐怎么回得这么慢。”
夜风吹拂过他的发,黑睫在他眼下拢下一层阴影。
林遇青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故事。
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梁树生会和梁净慈那样水火不容。
她唇动了动,轻声问:“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梁净慈做的吗?”
他摇头:“学校游泳馆平时不开放,监控是坏的,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有怀疑过是梁净慈做的,尽管很疑惑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赶到派出所时,警察正问询梁净慈。
他说,是裴义托他开车送他去学校,他也没看到裴义掉进水里,大概是在他离开后才因贪玩下水的。
可梁树生知道他不会游泳。
于是他又去找了梁净慈。
“我是骗了警察,但阿生,我不是故意的。”梁净慈声音轻颤,“我也不会游泳,我、我不敢去救他,我犹豫了,我不敢告诉警察这些……等我终于鼓足勇气要下水时……他已经不动了。”
梁树生双目猩红,眼下是一夜未睡的青色。
他喉结动了动,很艰难地问:“裴义最后,有说什么吗?”
“他说救命,他求我救他。”
梁树生一顿,抬眼。
梁净慈忽的一改方才的慌张害怕,大剌剌笑了下:“阿生,他真的很怕死,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好不容易要改写,却死得这样轻易……”
话音未落,梁树生一拳砸在梁净慈脸上。
可梁树生就这么告诉了她。
林遇青还震惊着,梁树生便侧头轻描淡写地看她,还笑着打趣道:“青,知道梁家家族秘辛可不是件好事儿。”
……
不公平、偏心、区别对待。
大概是贯穿梁树生整个童年的词。
其实在那件事之前,舒昭对梁树生也算不得差,她只是单纯的,不在意他、不关心他,而这些是她无论怎么伪装都会从细节处泄露无遗的。
比如她床头的相框中是她和梁净慈的合影。
比如她从未出席梁树生的家长会。
比如她总对梁净慈笑,可即便他拿着满分的卷子去讨她欢心也得不到一句表扬。
那天,梁树生被警车带去派出所,舒昭痛苦伤心又愤怒从医院赶来,冲上前就是狠狠一巴掌。
梁树生安静受了那一巴掌,依旧试图向妈妈解释:“是哥哥害死的裴义。”
而回应他的是毫不犹豫地第二记打。
这一下甚至带着点急迫害怕的意思,像是生怕他说出什么真相。
舒昭拎着他领口将人推至墙,压低声:“你再敢胡说八道,以后就别想回家了!”
他咬牙道:“这是哥哥自己承认的。”
“净慈现在还在icu!你让他怎么向你承认!?”
梁树生本还想辩驳什么,却听到舒昭低声恨恨道,“就算是净慈意外失手又如何?阿生,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一文,你也大可试试,你真要为了那男孩儿背叛你哥哥,能翻出什么水花。”
梁树生难以置信地看向舒昭。
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向来以华贵得体为准则的母亲口中听见。
舒昭冷冷盯着他眼睛:“你身在梁家,本来就享受着不公平社会带来的好处,你现在居然想为了这样一个人背弃自己的家族?你不觉得自己太可笑太天真了吗?”
过了许久,梁树生看着舒昭,轻声问道:“那我呢?”
“……”
“为什么你永远那么偏心,为什么连你也没有公平地对待我和哥哥?”
这本该是个永远被留存心底的秘密。
可这一刻,舒昭看着眼前的所谓儿子,想着仍在icu抢救的净慈,心底防线被恨意冲破。
“因为你是压根就不是我儿子。”
舒昭说,“也对,你身上留着那贱|人的血,跟她一样不识好歹。”
梁树生怔住。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本该生气的。
为舒昭的绝情冷漠,为被欺骗十几年的自己,为被舒昭辱骂的亲生母亲。
可他这一刻茫然得却连愤怒都忘了。
最后,舒昭丢下一句——“梁树生,其实每一次你叫我妈妈,我都觉得特别恶心。”而后转身离开。
再然后。
梁树生依旧试图为裴义寻找真相,却始终没能拿到确切证据。
而舒昭与他彻底撕破脸皮,站在对立阵营,起诉了梁树生。
……
“所以,上次邱雨才会说,后来每一次舒昭和你父亲探视你都拒绝了。”林遇青轻声说。
“那是后来了。”梁树生抽出支烟,低头点燃。
火光乍亮
的瞬间, 林遇青想起曾经的梁树生,名列前茅,站在主席台前,光彩夺目。
他是从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
“这事儿传到老爷子耳朵里时让他老人家难得发了通脾气,当即锁了消息,舒昭原本不肯低头,只有当股权受威胁时才不得不低头,又做回了好母亲的样子,来探视求和。”
“然后呢?”
“我没见他们,后来是老爷子和奶奶来找我,我见了,我也是从那时才知道舒昭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必然是除梁家人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
林遇青心脏仿佛都提起,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却见他侧头询问:“腿疼吗?”
“啊……”她愣了愣,“还好。”
他矮下|身,蹲在林遇青身前,手环过她腿弯,轻而易举将人揽上背,继续往前走,也继续说。
“梁家最早不是发迹在南锡市,新中国成立前就起家,老爷子那一代发展起实体经济,又因为政策原因到了南锡,才有了梁霖集团的雏形。梁寅……也就是我爸,年轻时是早几批出国留学的人,在出国前老爷子给他安排好了婚事,陪他出国,方便照顾他生活,这就是我亲生母亲。”
“这一出国就是八年,期间我亲生母亲怀孕,回国待产,我出生后就一直由老爷子带着,也和他关系亲些。”
“再后来,我母亲在国外去世,而那时我还太小,对这些事都没有任何记忆。只知道再长大些,梁寅和舒昭一块来到梁家老宅,还带来一个男孩儿,就是梁净慈,梁寅说这是我哥哥。”
那时候他年纪太小。
并不知道当时梁老爷子为此发了多大的火。
他只是以为,出国许久的父母终于回家了,还多了个哥哥,开心欣喜。
……
舒家在当时虽也算是名门望族,但早已走上下坡路,于是舒昭在19岁那年主动结识梁寅,妄图能与梁家结亲。
舒昭年轻漂亮又会来事,如愿和梁寅确定关系。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梁寅最后还是听从梁老爷子的安排,和别人结婚,出国留学,自始至终从未想过兑现与她的承诺。
如果她能有些骨气,必然会毅然决然离开。
可当得知自己怀孕后,舒昭竟觉松了口气——舒家家族的繁荣昌盛,必然要有人做出牺牲。
她谁都没有告诉,默默生下了这个孩子,取名为梁净慈。
而老爷子尽管盛怒,却不得不顾及颜面,当时梁霖集团正出于发展关键期,不能传出任何丑闻。
舒昭抓住了一切时机。
于是最后,借着那无人知晓的八年国外,整个梁家都默认了一场移天换日的大戏。
舒昭成为名义上陪伴梁寅留学八年的妻子,梁净慈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家大少爷,唯独梁树生,成为这一场戏中,被蒙眼遮耳的唯一受害者。-
电梯“叮——”一声,打开。
梁树生背着林遇青跨步出去,而后弯腰将她放下,拿出钥匙低头开锁。
林遇青静静看着夜幕笼罩下的梁树生。
这一刻她忽然特别特别难过。
“咔嚓”声,门打开。
梁树生跨入门槛,林遇青紧跟着上前,而后抓住了他垂着的手。
起初只是轻轻握住,而后一点点收紧,用力,好像要用这种的方式带给他力量。
“傍晚老徐把我叫去办公室时对我说,高考之后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随之开始分岔。梁树生,你想过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他没说话。
林遇青继续道,“我想过,未来,我要离开南锡市,要在这天地之间无拘无束,要成为可以彻底抛下过去的勇敢的骑士,也要成为闪闪发光的大人。”
“而我眼中的梁树生,也不应该被困在南锡市。”
“我的天才同桌,我们阿生。”林遇青声音很轻,在夜晚格外温柔,她眼睛亮亮的,轻柔地注视着梁树生。
“是要在高考这个岔路口后一步步不断登高的人,注定伫立挺拔一生,摘星逐浪破天光。”
祝我们都能成为想要成为的样子。
前路可期,万事胜意。
林遇青是一个生性挺冷漠的人,但这一刻她却是这世间最有力量的女孩。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踏浪而来,声势浩大地奔涌进梁树生的生命。
他垂着眼,静静看着林遇青的眼睛。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夜,隔着七百多个日夜,她再次抓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梁树生的手。
那次,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次,她说,你要伫立挺拔一生,摘星逐浪破天光。
梁树生忽然俯下身,将她抱进怀里。
林遇青一愣,手下意识抵在他身前:“……梁树生?”
他弓着背,头埋在她颈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皮肤上,激起一层麻。
“别动。”
他紧紧抱着她,闭眼,黑睫颤着,第一次将自己的脆弱完全展现在她面前,哑声说,“让我抱一会儿,青。”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沦陷咯我们生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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