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仪闻言,默了默。他本以为赵宝珠是想要乘其不备,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考虑的。这……这真是——
阿隆此时回过了神来,’腾’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抱住赵宝珠的双腿:“老爷!这使不得啊!”他被吓得面无人色,虽然前脚才陈诺过不哭,现在却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呜、老爷、老爷您不能去啊——”
“哎。”赵宝珠无奈地将人从地上拽起来,用手去擦阿隆的脏脸蛋:“不是说好了不哭吗?真是的。就说不告诉你了。”
阿隆哭得一抽一抽,刚被扶起来就要娇软地往下摔。他是真的被吓着了。他虽不是这里土生,却也算是在无涯县长大的,又在前任县老爷手下做事,尤家怎么上头拿捏官府,下头欺压百姓他都一桩一件看在眼里。因此他心中自小就种下了这颗畏惧尤氏一族的种子,私底下骂几句也就罢了,若真在明面上找尤家的麻烦——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经过近日种种,阿隆已将赵宝珠视为再生父母,他万不能眼见着他去送死!
阿隆眼泪婆娑道:“老爷,这事做不得啊!尤家可不是好惹的……您、您再恨,那些小兵小虾的出气便是了。古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老爷您要三思啊——”
谁知听了这话,赵宝珠面色猛然一变,冷然道:“什么财路?”
阿隆为他的神情所慑,哭声骤然停住,张着嘴愣愣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极严肃地盯着阿隆,一甩袖子走开几步,接着猛然回过头,道:
“他那是哪门子的财路?欺人姓名,夺人家产,勾结官府,打的好算盘,让一县的人都不得不买他的丝,赚的盆满钵满,他们倒得了意、你且看我饶他不饶!”
阿隆已然是听得呆了,善仪缓缓从门框上直起身来,一双凤目灼灼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怒发冲冠,一双猫儿眼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烈火,冷嗤一声,扬起眉梢道:
“断人财路?我不仅要断他的财,我还要他的命!若不是贼人在此地根基已深,我早把他们祖坟都刨了,好好看看那些个糟污种子有几条胳膊几个腿!再将那些脏烂骨头掏出来,全数喂了猪!”
这还了得!阿隆直接被这一番诛心之言吓得又跌倒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心中十分后悔,他就不该平白说那话,激了老爷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宝珠发了大火,在后院转着圈儿踱步,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强自压下来,转头看向两人道:
“这事我已细细选了人,今晚我们谋大事,还请善仪兄带着阿隆留守,别让他害怕。”
阿隆闻言一怔,没想到赵宝珠竟还念着他,滚圆的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谁知善仪闻言却上前一步,向赵宝珠拱手道:“大人豪志凌云,善仪愿一同前往。”
赵宝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面上一怔,遂皱起眉道:“此事不妥,你才恢复没多几日,还是留下休息为好。”
谁知善仪笑了笑,走上前竟自腰间哗啦拔出一把宝剑,对赵宝珠道:
“善仪此次出门,为的就是行走江湖,仗义直言。今闻如此大事,如何能不往?此柄宝剑乃是我自那姓曹的手中夺得,虽不敢说削铁如泥,却也算得上锋
利无比,若有那尤家歹人敢做欺上之事,我头一个便将贼人斩于马下!”
赵宝珠见那宝剑,登时眼前一亮,与善仪一同握住宝剑,满眼感激地抬眼道:“柳兄真乃吾挚友也!”
阿隆见他们玉做似的郎君两两相看泪眼,嘴里却说的全是些血腥气极重的话,震惊一下两条腿都似面条一般滑软。
老爷一尊玉面罗刹也就罢了、这儿又来了一座!!
这无涯县的天是真要变了!
赵宝珠自善仪手中接过宝剑,从头到尾看了,不禁赞道:“好剑!”他抬头看向善仪,眼眸中光华流转,收敛神情道:“宝珠知柳兄之血勇,可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我早已细细盘算,但难保没有意外——”
善仪立即道:“大人不必再说。”
他凤目微移,目光扫过一院子里默默干活的壮汉。这些衙役都是众乡邻中自愿投入赵宝珠门下的百姓。此县苦尤氏已久,但是这丝税一项,便不知压得多少人没了生路。更别说那丝厂之地还是占了他们许多人的家田去的。其中痛恨酸楚,难为外人道也!
善仪看着众人手中拿起一根根木棍,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眸中却似静静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焰!他们如山峦般起伏的手臂坚定地将一根根木头顶上缠绕起易燃的胶绳——
善仪收回目光,看向赵宝珠道:“有此雄师,何惧不能铲除贼人。”
赵宝珠收剑入鞘,顿时发出金玉相击之声,他抬头紧盯善仪,两眼放光:
“说得好!柳兄乃我知心人也!”
阿隆原本摊在地上,听到这话却站不住了,这又是挚友又是知心人的。这个柳善仪来了还不到一天就成了赵宝珠贴心的人,那他算什么。因为虽然害怕,他还是一抹脸咬牙站了起来,倔强地看向赵宝珠:
“老爷!我也要去!”
赵宝珠转眼看向阿隆,见他涨红一张黑脸,双腿打抖还要逞强的样子,朗笑着摸了摸小孩儿的头:
“你就乖乖在这儿给我看家吧!”
·
衙门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众人对将要所行之事都心知肚明。虽忽然改了计划,却也算不得出乎意料,这些个愿意留下的汉子虽不同文墨,但早已在心里立下了’军令状’。城中的人家也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原本喧闹的集市此时一片静默,了无人息,城里连个闲晃的懒汉都没有。各个家户门前隙开一条细缝,家里出了汉子的妇人纷纷斜倚在门廊下,状似磕着瓜子彼此说着话,实则暗中确是留意着城中是否有生人面孔。
在一片肃杀的空气中,夜幕缓缓降临,然而天公不作美,近丑时竟然下起了大雨。
尤家丝厂靠山环水,占着无涯县西北边儿南山坡下一处肥沃土地。赵宝珠一行人趁着夜色来到山脚下,于蒙蒙雨幕中接着山势藏了起来。绕好燃胶的木头都用涂着蜡油的牛皮包好隔绝水汽,由陶章陶芮两人背在身后。
山间雨水较城里更足,雨滴连成水幕,模模糊糊将制丝厂笼在其中,连厂房中点的灯火都有些看不清了。
陶芮看着心焦,不住地叹气,抬头向马上的赵宝珠道:“老爷,这雨下得这么大,可如何是好啊?“
赵宝珠高高坐于马上,玄色团雀服上的银丝线在黑暗中隐约闪着光亮,白玉般的面庞沾了雨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由上至下凝视雨幕中的丝厂。
“不急。”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摸了摸座下墨林细密的鬃毛,回头对陶芮道:“不出一刻这雨水必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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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天气变化无常。赵宝珠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指着天吃饭,也从此练得了这一身本事。</p>
陶芮闻言,略微安下心,可终究还是不安,只将那包着木棍的牛皮包袱又拴紧了些。
赵宝珠卷翘长睫一扇,雨水滚下来,啪嗒一下落到唇上。
他眸中光芒明灭,忽得转过眼,看向一旁被活捉住的三两丝厂护院:“今雨水来急,你们府上管事可会知道?或会派些什么人来?”
只见在墨林蹄旁,跪着两三个穿黑红两色的粗布袍子,面上满是惊惧之色,其余都用黑布捆了嘴,只有一领头的没被捂住嘴,抖着声音回赵宝珠道:
“这、这山里是常下雨的,管事们不会理。”
闻言,赵宝珠眯了眯眼,睫上又滑下数滴雨水来。他一张俊秀面庞,做如此情态本该十分动人,然而那领头的竟然心中一凛,宛若被豹子盯着,猛地打了个寒颤!
赵宝珠看着他,幽幽道:“你们在这儿也只是干一份工,我不愿为难。但若你嘴里有半个虚字,我先割你的舌头!”
善仪身着青袍赤裤,肩披玄色披风,玉面修容,凤眸中冷光四射,宛若山中游侠,手执宝剑立于那领头人之前。
听闻这话,他冷哼一声,手腕轻轻一动,架在那人脖上的宝剑立即一闪,从刀背变作刀锋,冷光直接打在那人万分惊恐的脸上。
那领头的差点尿都被吓出来,立即哽住脖子叫喊起来:“大人、大人!小人说的全是实话啊!生丝易燃,我们原在这儿就是看着明火,要是下雨就更不用管了,断不会有府中的人来的。大人,小人真的什么都说了,没有半点隐瞒啊大人——”
赵宝珠定定看他一眼,回过头,道:“将他的嘴也堵住。”
那领头的以为自己死到临头,张嘴就要嚎,善仪眼疾手快两指点了他的哑穴,陶芮扑上来用黑布将他的嘴蒙住。将他与其余人放在一堆看管。赵宝无意伤人,故而在放火之前将看守的下人全都提了出来,只是事成之前必得将他们看好,以免走漏风声。
雨还在下,但势力渐小。
众人见状都有些躁动起来,纷纷抬起眼来看着马上的赵宝珠。
果不其然,赵宝珠所说之事一字不差,不到一刻,雨水停了下来。
陶章陶芮对赵宝珠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他如天神下凡:“大人真神算也!”
赵宝珠双眼在黑暗中明亮若烛光,一声令下:“点火!”
蜡封皮包被打开,其中的烧火棍被拿出分到众人手上,丝毫水汽都未沾染。陶氏兄弟两人拿出自带的打火石,清脆两声后一只只火把在南山坡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点燃,照亮了一双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此乃沉默之师,暗自俯视山下的丝厂,看着自己的良田,自己的税粮,父亲治病的药,小儿上学的束脩——
赵宝珠骑于马上,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向身后众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之后,吾与尤贼不死不休!”他眼中寒光闪烁,虽是少年之姿,气势却不输身后任何一个壮汉。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沉声道:
“前路危险,若有人挂念家人,在此时退出本官绝不追责。若有畏惧反悔之人,现在出列!”
众人一片静默,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举着火把,一双双眼睛看向赵宝珠,宛若一片寂静怒海。
赵宝珠勾了勾唇,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回过头举起右手上的火把一声令下:
“放火,给我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