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萝来到这里的四年,往年腊月初总有一场雪,武定三年冬的这一场雪却落得很晚,一直到腊月二十七日入了夜,雪花才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沈烈他们一行人就是顶着初下的风雪赶回大兴庄的。
地面上絮起薄薄一片白时,衬得天光也就亮了,虽回得晚,倒是连个火把都没用打。
一下子回来了十几口,还牵着二十多头的羊,又是回到自家庄子里,可以想见不会是静悄悄的。
桑萝惦着沈烈一行人几天了,每日里总等得很晚,今日也是一样,和沈宁凑在一起抄书至戌时末,仍是未等到人回来,因天太冷,才刚把脚用热水泡暖了,准备躺被窝里去,听到外边动静,尤其是隐约的群羊的叫声,也不用睡了,重新把鞋袜套起来就奔了出去。
远远挑着东西,又赶着六头羊过来的,不是沈烈、沈安和沈金是谁?更远些还能看到陈老汉、陈有田、陈二山。
庄子里一阵乱烘烘又带着喜庆的热闹,家家都忙着赶羊挑粮。
沈家这边,山里的羊场该移栽的树早移栽好了,但羊舍才只搭好了两间,还差着两间,料想着还要再忙个十多日的,家里原有的五头羊还没迁进去,眼下倒是叫刚归家的这六头赶上了。
沈烈挑着好些薯蓣,怕落到雪,都要尽快放柴房去堆好的,只来得及匆匆和桑萝打个招呼,沈安和沈金把身上背的粮食也卸下来,也没敢歇,先紧着要把在路上走了好些天的六头羊往羊舍里送。
桑萝见兄弟两个直奔旧羊舍去了,忙把人叫住,张罗着让沈宁去烧水再做些吃食,自己点了个火把,这才领着赶羊的沈安和沈金往山上去。
那座山头见天的走,早踩出了道家里建好新羊舍了,新奇得不行,只六头羊咩咩叫着,不知是冷还是到了新地方还有些不安。
沈金看见雪光映照下的两间羊舍,崭新的木屋,草帘盖得厚厚的,他傻愣愣地问:“大嫂,这是给羊住的?”
和沈银沈铁一模一样的反应,想到沈铁奔进羊舍里转了好几圈,就差没瞧瞧哪里适合摆张床的模样,那羡慕巴巴的小表情,桑萝笑起来:“你不会也羡慕吧?”
这沈金承认:“比咱现在住的那屋子新。”
他们现在住的是王家佃户不知住了多少年的老夯土房了,要论明净好看,还真不如这崭新的木羊舍。
沈安也挺稀奇的,在山里也养了几年羊的,桑萝打着火把走在前头,让把母羊往里牵,他手上就有三头,跟着牵了羊上去,只瞧一眼就看出了门道:“这样建好,冬天不冷,雨天不潮,羊粪还容易扫下去,要干净好多。”
“不过,这两间羊舍,能养二十多头羊吧?”
大嫂的手笔啊,难怪说山地是宝。
桑萝道:“是四间,还有两间没建成,不过那是羊羔房和病羊隔离房,咱们家母羊多,养起来也快的,到明年就不显空荡了。”
听着还有这许多门道,沈金眼里都是新奇,家里只养着两头羊的他还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分得这样细,追着问了不少,桑萝也不藏着,沈金感兴趣,她也就把自己理解的跟他分说。
把六头羊分公母安置好了,从羊舍里的草料房拿了些干草给垫在羊床上保暖,又给食槽里添了些草料,看着几头羊进食状态都还好,冬日天冷,把羊舍门关上,三人才离开山里。
回去自是也不能闲着,沈宁在灶屋里做吃食,桑萝在另一口灶上给几头羊熬点精料。
所谓精料,其实就是家里日常磨豆浆做豆腐时存下来的豆渣,再加些糠麸熬成糊糊,晾得不烫口了送上去,暖暖的吃一顿,羊是最喜欢的。
比之纯吃草料,也提升免疫力,平日里其他羊是偶尔吃,大多是先紧着揣了崽的母羊和羊羔供给,这六头羊大冷的天在山里走了几天,所以今晚是格外吃一顿好的,比单纯喝温水要滋补。
沈银和沈铁也听着动静穿好衣服过来了,几个娃儿对羊舍那股子热乎劲儿还没散,尤其是住进了羊的羊舍,因而这精料熬好,晾得不那么烫了,兄弟四个就提着那料桶凑一块儿往山上去了。
沈家薯蓣是真多,七八百斤,沈烈气力大,自己没少挑,各家又都帮着挑了一些,才算是把东西一趟带了回来,别家帮忙挑的都堆放在许家屋外的廊檐下,沈烈走了三趟才全搬了回来,最后一趟拎回来的还有半扇野猪肉。
看四个小的乐颠颠提着半桶精料往山上跑,他问桑萝:“山里羊舍建好了?”
“搭好了两间,小金几个这会儿正新鲜。”桑萝应着,目光却都落在沈烈拎回来的肉上,上前看了看,道:“路上遇见野猪了?”
沈烈点头:“野猪群,二十多头羊,动静太大了,好在这趟去的人多,不然这些羊难说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护下来,不过东西多,猎了野猪也带不回来,所以只猎了两头冲得猛的,其余逃的由它们逃了,咱们家分了半扇。”
半扇也很多了,桑萝瞧着少说有七八十斤。
“正好明儿给赵大叔和赵四叔把工钱结了,这新鲜的野猪肉要送进城里换粮也换得起价,下了雪,这几日活儿也不好做,索性就给七日假,过了正月初三再来。”
腊月初三上的工,虽未足月,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正好有新鲜的肉,这会儿先给了,赵家也好过个丰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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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带回来的薯蓣都堆好,盖好草毡,沈宁煮了几碗菜泡饭,又烧了两大釜的水,又招呼喂羊回来的沈银回家也烧水去,三个人热乎乎吃了,洗了一身风尘,已是夜半了,各回各屋准备歇下。
沈烈把之前在村外村和谷底留的锁头也带了回来,都拿进房里,准备收进柜子里,只是回到自己房里,还没把锁头放好,就发现屋里多了好些竹简。
他自己常读的那几卷竹简不需要翻找就能辨认,随手拿了一卷新的就着油灯看了看,这一看愣住了。
“哪来的?”
桑萝把小心收着的木匣端出来,道:“你们走了没几天,刺史府送来了这一匣子帛书,我担心帛书损坏,这些日子带着阿宁各抄了一份。”
把太原曾氏大致与沈烈说了说。
沈烈愣怔,一时想起那日刺史来大兴庄的情景,握了桑萝的手道:“我这也是沾了你的光。”
薯蓣人工种植且产量高,这才引得刺史注意,更大的可能是因为阿萝说的薯蓣种植之法未藏私,数年前就教了出去。
夫妻小别十余日,自少不得温存,雪夜里格外冷,沈烈回来桑萝倒是睡得暖了。
一夜好眠,因着外边下了厚雪,孩子们都兴起,早早的庄子里就有孩子的笑闹声了,听着是打雪仗。这声音听着喜兴,桑萝也没赖床,索性也起来了。
头一桩事是让沈烈掂量着割十斤的鲜肉,去周家借了秤称了称,多出半斤,又称了十斤的熏肉,量了黄豆数了银钱,黄豆用袋子装了,钱只用绳子串好,等着赵大和赵四来上工,桑萝让沈烈给赵家兄弟把钱粮和二十斤肉送了过去。
赵大和赵四提了满手的东西,人还有点懵:“给七日假?”
反应过来后哪里敢要,才干了二十五天的活,拿一个月的工钱。
“这使不得,下雪是不大好干活,我们雪停了来,工钱照干活的天数算就成。”
沈烈笑道:“不用,后边还接着请你们帮工呢,也不是只给我们做这一个月,也是阿萝的意思,一年就这么一回,年头忙到年尾,今年算是正经安下家来了,安安生生在家里歇几天吧。”
赵家兄弟一听这是准备长聘他们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大年关的,沈家夫妻人好,兄弟俩也没继续扭捏,各道了几句吉祥话,又特意跟着到了沈家谢过桑萝,这才拎着东西顶着风雪归家,算是给这一年收了个尾。
桑萝瞧着那半扇猪肉,少说还有六七十斤,家里哪吃得完这许多?
冬天天冷,但这里到底不是北方,鲜肉也只下雪这几日存得住,要说做成腊肉熏肉吧,这些东西她们家也不缺。
桑萝看看沈烈:“要不,家里留个二十斤,其余的你给刺史府送过去?”
原本送到东市去换些钱是最好的,现在肉价高,明年想开铺子,多攒些钱总是没错。
不过前头才得了那位曾大人赠书,沈烈不在家,刺史府里也不知有没有女眷在,有的话她也不认识,自是不方便走动的,除了那一声谢,一直也没有丁点儿表示。
几十斤野猪肉是不值当什么,总是个意思,不然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就这么悄没声儿的没有后续,就太失礼了。
“野猪肉,是不是不太好?”听桑萝说了那位刺史的出身,时人有地位的并不爱吃猪肉,沈烈便有些迟疑。
桑萝其实昨天也没敢动这念头,不过眼下说出来了,心下倒也坦然了,道:“再是多好的出身,你看看现在歙州城里哪有肉卖?褚大人瞧着都清瘦。吃不吃在他,拿去赏人都行,总归咱们心意到了就成。”
其实家里倒是还有能更体面些的,比如,羊。
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头几年人都危险,何况家禽和牲畜?满歙州城瞧瞧,除了几个大家族,谁家保得下鸡鸭牛羊这些东西啊?就是州府衙门,给粮种给农具,唯独牛是提都没提过。
活羊,在这个时候意义是不同的,这跟套兔子不一样,难度高得太多了,且得往深山里找,出入一趟再加上带目标的找,一趟怕是半个月就没了,沈烈又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个。
所以桑萝是真不舍得把羊拿出去给人当菜,还了人情,她自家都不舍得杀。
沈烈听桑萝这样一说,也豁然了:“也对,真要跟那书的价值比,咱们家也拿不出等价的谢礼来。”
重要的还是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