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问题。”
施黛没放松戒备,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妖物:“被你们拐来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在、在地下山洞里。”
镜童不敢动弹,瘦削的身子抖如筛糠:“莲仙娘娘将她们关在一处,我负责给她们送去吃食。”
时间紧迫,施黛不想听他废话:“还活着几个?”
镜童脸色微僵。
他时运不济倒了大霉,居然在莲仙娘娘的巢穴里遇上两尊镇厄司的大佛,看架势,是杀妖不眨眼的主。
如果说错了话惹怒他们,他铁定小命不保。
“活着?都活着呢!”
镜童扯出一个笑:“莲仙娘娘有好生之德……”
遽然间,抵在脖颈的短匕冷冷压近,在他喉间割开一道血痕。
江白砚神情自若,双眼清润含笑,弯出轻微弧度。
看得镜童毛骨悚然。
“我我我都说!莲仙娘娘……呸,那蜘蛛精妄想成仙,一直在吃人,已经吃掉了二三十个,现在洞里还活着十几个。”
镜童嘴皮子直颤:“我迫不得己才帮它做事,真的!当年它对我威逼利诱,让我助它坑蒙拐骗,我没法子反抗。”
“让你帮它?”
施黛好奇:“你是什么妖?”
画皮妖只能描绘人面,她眼前的这个小妖,连施云声的身形和衣着都模仿得彻底。
“我是镜妖。”
镜童赶忙道:“能变幻形貌。”
镜妖?
施黛在记忆里翻找一遍,想起有关它的描述。
这种妖怪无父无母,诞生于天地之间,由人的执念所化。
之前与镜妖对上视线时,她正想着朝拜仪式即将举行,不知施云声和阎清欢能不能见到莲仙真身。
理所当然地,镜妖变成了施云声的模样。
“除了我,莲仙座下还有一名镜妖。”
镜童道:“我们一族自出世起,就无依无靠,只能在四处漫无目的地流浪。莲仙找到我们,威胁我们帮它做事。”
它压低眉目,可怜巴巴:“我也不想害人啊。但它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我哪敌得过?要是不乖乖听话,下一个被抽筋剥骨的,就是我了。”
听上去貌似很顺理成章。
施黛点头:“嗯,你不想害人。所以你今天把两个平民百姓拐骗到这种地方,打算把我们吃掉。”
镜童:……
被当场打脸揭穿,他的表情一时没挂住。
“你方才说,”江白砚道,“蜘蛛精想成仙?”
它一个吃人害人的邪祟,恶贯满盈六根不净,如何成仙?
“正是!这事儿……”
镜童咽了口唾沫:“有句老话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我听说莲仙娘娘抓到了个小仙,正日日夜夜吸取它的仙力。”
施黛:“仙?什么仙?”大昭境内确实有仙, 数量还不少。
北方的狐黄白柳灰就是五大仙家, 其中狐仙显灵的故事最广为流传。除此之外,还有正统的土地仙,以及各地信仰供奉的五通神。
仙家的实力有强有弱,分布于四海九州,强的能呼风唤雨所向披靡,弱的,和山野精怪差不多。
莲仙身为实力强劲的大妖,或许真能对付一两个小仙。
“是什么仙,我也不知道。”
镜童摇头:“莲仙娘娘把那仙灵关在地底,除了娘娘自己,没谁能进去。”
施黛没说话,把前因后果捋了捋。
莲仙是只蜘蛛精,与镜妖串通起来蒙骗百姓、诱拐女子,通过食人的方式增加修为。
至于被它囚禁的仙家……
妖物的身体无法一时间承受太多仙力,它只能耐着性子,每天索取一些。
为了成仙,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二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镜童笑得谄媚:“我一定知无不言。”
“关押她们的洞穴,”施黛问,“怎么走?”
“迷宫看似复杂,其实陷阱都有标记,只要避开陷阱,就是正路。”
已经把莲仙的底细抖了个一干二净,镜童破罐子破摔:“比如说,我们经过的雷符……”
施黛听得认真,镜童娓娓道来,眼底闪过一丝隐晦杀气。
他看似已经自暴自弃,实则动了歪心思,有意曲解和隐瞒关键陷阱,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正说着,猝不及防听见施黛的声音:“对了,不要骗人哦。”
施黛指了指江白砚手上的刀:“待会儿还是由你走在最前面,如果信息出错……你明白吧?”
但凡给出一条假情报,都得由镜童自个儿踏进陷阱里头。
镜童:……
人与妖之间,还能不能有最起码的信任了?!
你们镇厄司,心都这么脏吗?
他好苦。
仰面压下喉间哽咽,接下来,镜童乖乖将陷阱和迷阵的类型说了个遍。
“朝拜仪式快开始了,这种时候,莲仙在神宫。”
施黛安静听完,扬唇笑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去山洞救人,时间刚刚好。”
至于这个镜妖——
施黛抬头,正好对上江白砚的目光。
以镜妖自身的性命为要挟,他给出的情报不可能有假。也就是说,这只妖怪被薅光了最后的羊毛。
她和江白砚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展开盘问,是因为此地人迹罕至,不会被发现。
而关押女子的山洞附近,定有众多巡逻的妖魔。
这只镜妖一旦反抗出声,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他为莲仙效力多年,害死过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对他,施黛没有怜悯之情。
她朝江白砚极轻点了下头。
小道尽头灯火幽微,捕捉到施黛这个微不可察的动作,江白砚颔首敛眸。
她能如此果决,在他预料之外。
这姑娘平日里笑意盈盈,一副好脾性好心肠的模样,在生死决断的时候,倒是出乎意料地当机立断。
也对。
记得上次血蛊发作,当他用剑直指她咽喉,常人早已胆战心寒地连声求饶,施黛却能不慌不乱,掏出小刀同他对峙。
视线相交,彼此心知肚明,又很快错开。
短短一刹间,江白砚对她多出几分好奇。
就像在街边遇上一只与众不同的猫,并非将她看得多么重要,不过心觉有趣罢了。
镜童直挺挺立在原地,心绪亦是复杂。
他不傻,能看出两人绝非等闲,这会儿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杀意,心尖一抖。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跟下去,不知何时会被一刀毙命。
他已没有别的筹码,要想活着……
镜童咬紧牙关。
惊变仅在刹那之间,江白砚腕骨轻移,短匕刺进。
恰在同时,镜童眼底迸出强烈决意,右手高扬。
有什么东西轰然爆开,一瞬白光充斥视野。施黛被刺得紧闭双眼,后脑传来阵阵眩晕,剧痛蔓延。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白影挡在她身前。
——就是现在!
白光刺目,为它争取到短暂逃离的机会,镜童忍下剧痛,用尽全力跃起退开。
未曾想,鼻尖掠过一袭冷香。
莲仙建造的迷宫阴冷晦暗,除了泥土腐败的气息,便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此刻冷意拂面,分明是沁人心脾的香,却如一把暗刀。
濒死的恐惧将他一把攥紧,镜童头皮发麻。
白影如鬼似魅,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他身侧,短匕贴上侧颈,耳边响起少年懒散低沉的笑:“妖丹?”
镜妖由执念凝聚,妖丹之中,存有千百人的妄念。
为争取逃跑的机会,镜童以修为尽毁的代价捏碎妖丹。
妖丹碎裂,妄念奔涌而出,尽数汇入二人识海,能令他们痛之入骨。
这是他倾尽全部的金蝉脱壳之法,可为什么……
此人竟能硬生生捱下脑海中的剧痛,顷刻间追上他?!
没有半分迟疑,刀锋刺进脖颈,一线殷红溢开。
当施黛从头疼欲裂的感知里回神,镜妖的身体颓然倒下,鲜血溅落满地。
江白砚低头擦拭刀尖血迹,长睫如鸦羽覆下,看不清眼底情绪。
“江公子。”
施黛晃晃脑袋,勉力保持清醒:“你怎么样?”
她记得妖丹碎裂时,江白砚曾护在她身前,挡下绝大多数妖气。
无数人的执念与喜怒嗔痴一并灌进脑海,他不可能好受。
揉了揉后脑勺,待视野清晰,看清周遭景象,施黛诧愕愣住。
她仍在昏暗无光的迷宫里,眼前却有光团滋长,勾织成朦胧的影像。
看不清也摸不着,像幻觉一样。
“无碍。”
江白砚对疼痛毫不在乎,轻扯嘴角:“施小姐,镜妖妖丹入体,恐引魇境。”
施黛:“魇境?”
镜妖的能力,可映出人的心中之镜。
繁杂执念涌入脑中,的确会引起识海紊乱。江白砚为她挡下大半妖气,受到的影响就更大。
魇境起,他们因为都摄入了镜妖的执念,将被迫陷入同一场幻境。
江白砚心底的幻境。
“不必担心。”
江白砚收刀入鞘,淡淡扫来一眼:“我尽快解决。”
*
汹涌妖气扑面而来,施黛眨眼,睫羽拂过微风。
光影聚拢,她正立于一扇木门前,江白砚在她身边。
房门大敞,屋中幽暗逼仄,没有窗户,燃有一支昏黄的烛。
一人蹲在角落,看背影,是个身着黑衣的壮硕男人。
他在摆弄什么,手臂轻晃,衣物摩挲出声响,在寂静房间里,略显诡异。
看不清他的动作,施黛却莫名心慌,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空气里满是腥臭,察觉她与江白砚到来,黑衣男人倏然扭头。
当他侧身,露出之前被遮挡的一小片空间,施黛顺势望去,屏住呼吸。
那是个面无血色的小孩,桃花眼,薄嘴唇,身穿一件被血浸透的单薄短衣,被黑衣男人握住腕子抬起右手。
苍白细瘦的手上,每根指头皆被银针穿过指甲缝,鲜血横流,染红指尖。
这里是江白砚的魇境。
她与江白砚应该成了他记忆里的人,而屋中的孩子……
“你们来了?”
黑衣男人咧嘴一笑,颊边一道刀疤格外醒目。
他说罢伸手,掌心摊开,手心里,是几颗莹莹生光的椭圆小珠。
侧脸的刀疤狰狞如蛇,男人得意笑道:“看,最新的鲛泪。让他哭,费了我不少功夫。”
听他出声,角落里的男孩长睫轻颤,一双瞳仁空洞无光,怔然凝望没有焦距的前方。
在他眼眶晕出薄红,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指尖的银针被男人缓缓拨弄,疼得狠了,一滴水珠自他眼尾而落,还未坠入地面,便凝出圆润的珠。
那孩子咬紧牙关没发出痛呼,因而在漫长的阒静里,只能听见圆珠落地的轻响。
嘀嗒。
鲛泪?
施黛蓦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烛火轻晃,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庞。
江白砚无言侧目,与男孩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微挑上扬,好似利刃的锋。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幻境中血迹斑斑的孩子并非自己,浑不在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