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婴 作品

第二十九章

毋庸置疑,门后被银针刺入指甲缝、疼得双目通红的孩子,是儿时的江白砚。

那张脸上疏朗的轮廓,施黛再熟悉不过,仔细眺去,还能望见他唇角一颗小小的痣。

再看江白砚本人,面对这种景象,他的神色竟与平时毫无区别。

准确来说,眼底多了几分懒倦笑意,像在看戏。

可是……鲛泪?能流出鲛泪的只有鲛人吧?所以江白砚是鲛人?妖?

这这这、这件事连在《苍生录》里,都没提过一字半句啊!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心里想说的话和想提的问题堆得老高,偏偏他们身在魇境,当着邪修的面,施黛没法说出来。

好难受。

脑子嗡嗡作响,心里有猫咪在挠。

“怎么不进来?”

房间里,黑衣男人催促道:“你们不是想看我的替傀吗?”

这个男人,是囚禁折磨过江白砚的邪修。

未等施黛做出反应,江白砚已从容不迫踏入屋内,与她擦身而过时,低低道了声:“来。”

说老实话,施黛迟疑了几息。

并非因为她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而是源于对江白砚基本的尊重。

她和江白砚关系不算亲近,勉强称得上朋友,在这种情况下,把江白砚心底深处的过往原原本本呈现给她看……

施黛觉得,有些越界。

站在江白砚的角度想想,一定不希望被人窥探曾经的一切。

施黛没进过魇境,只听说这是执念凝成的幻象,要想破除,必须解开当时的心中郁结。

这个年纪的江白砚,想要什么?

江白砚已然上前,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她迅速跟紧。

离得近了,血气更重,施黛没忍住心口一沉。

男孩的模样完全展露,瘦骨嶙峋,苍白得病态。

身上的短衣粗糙轻薄,露出伶仃的手臂与小腿,皮肤上,满是正在愈合的、亦或结成疤痕的伤口。

他太白太瘦,伤口狰狞好似蜈蚣,手腕与脚踝被铁链紧紧绑缚,将他的活动范围囿于这方天地。

施黛眉心一跳,握紧拳头。

之前心说“她并非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显然是她高估了自己,眼睁睁看见这幅景象,她只想把黑衣邪修狠狠揍上一通。

对一个小孩下这样重的手,算什么东西?

她没注意到,当邪修拨弄男孩指尖的银针,身旁的江白砚手指动了动。

久违的感受。

一点点合拢右手,江白砚垂眸笑笑。

这里是他的魇境,男孩由他神识所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他互为一体。

男孩受到的疼痛,正源源不断被他所感知,可惜不太明显,顶多能感受到七成。

身体处处涌起痛意,让他久违体会到活着的实感,险些轻颤。

还可以更疼一些。

江白砚默不作声,袖中的拇指抚过中指,再用指甲深深刺入。

恰好是邪修扎进银针的地方。

剧痛绞缠,让他躁动的思绪稍稍平复。

“找到个替傀可不容易。”

邪修眉飞色舞,兀自炫耀:“生辰八字要与我契合,筋骨体魄还不能弱。曾经我找到过一两个合八字的家伙,奈何身子太差,熬不过替傀之术的反噬,没几天就死了。”

把银针从男孩手中抽出,他对满手鲜血视若无睹:

“别看这是个小孩,命硬得很。我半月前被镇厄司追捕,肚子中了一箭,伤口转嫁到他身上——他居然生生挺过来了。”

江白砚心不在焉地听,侧目看去,瞥见施黛紧抿的嘴角。

这让他觉得有趣。

他从没见过施黛露出这种表情,眉头皱起,唇边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眼中不剩笑意,似有暗火灼烧。

她在生气?为何生气?

江白砚很快明悟。

她出生于施府,受的是名门熏陶,邪修这种做派,施黛看不惯。

反倒是他自己,对所见的情境无动于衷。

在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都置身于这样的折辱中。当痛苦成为一种习惯,便不再难以忍受。

刚要收回视线,趁邪修处理银针的间隙,施黛忽然转头。

“江公子。”

她做了个口型,指指邪修,又指指自己,最后比出一个挥拳的姿势。

看势头,像只猫在朝他张牙舞爪,气冲冲地问:“好气,我可以揍他吗?”

江白砚笑了笑。

“他不仅能当替傀,居然还是个鲛人。”

把掉落在地的鲛人泪逐一拾起,邪修自顾自道:“那场大战之后,鲛人多稀罕。如今鲛人泪能卖千金,鲛珠更是价值连城,有他在,我还愁银钱么?就是脾气倔了点儿,不愿意哭。”

这小孩年纪不大,却倔得像只狼,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始终不掉眼泪。

邪修耐心耗尽,懒得多费口舌,干脆直接用刑。

任他是鲛人是豺狼还是石头,十指连心,被银针这么一刺,哪怕不愿哭,也会落下生理性泪珠。

“这里还有几根针。”

邪修回身:“你们要不要来试试?他……”

话语未尽,刀光乍现。

在他转身的同时,江白砚熟稔拔刀,短匕划过邪修脖颈,飙出腥红血线。

这是施黛头一回见到江白砚杀人——

尽管是幻境里的影像。

他起手极快,难以用视线捕捉,刀锋没入咽喉,不像挥刀,更似轻轻拂过柔软的花枝。

静谧,迅捷,连杀意都见不着几分。

与儿时孱弱的自己不同,当下的江白砚,实力远胜于邪修。

手起刀落,毫无防备的黑衣男人双眼圆瞪,扑通倒地。

邪修死得太过突然,被铁链束缚的男孩茫然抬头。

江白砚上前,斩断冰冷锁链:“他死了,替傀之术已被我解开,你走吧。”

这孩子是曾经的他,他当然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无非是摆脱邪修的掌控,逃离暗无天日的囚笼,为江家复仇。

说来可笑,这三个愿望,当年的他一个都实现不了。

铁链断开,男孩空洞的双眼逐渐拥有情绪,不敢置信地垂下脑袋,定定凝视邪修的尸体。

与之对应地,幻象溶解重组。

幽暗的小室消失不见,施黛眨眼,被突如其来的夕阳刺得皱了下眉。

奇怪。

他们还在江白砚的魇境里吗?这是他的下一场回忆?

显而易见,她没回到莲仙的洞穴。

这地方是片绿意苍翠的山中密林,她站在一个小小院落里头,跟前是座木屋。

朝四周看了看,施黛没找到江白砚的身影。

不过,在她身边……

施黛与身侧的小孩面面相觑。

是小时候的江白砚,依旧满身伤痕,穿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褐色短衣,看身量,比上一段回忆里的孩子大了些。

被她直勾勾看着,男孩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揪紧袖口。

施黛尝试转动卡壳的脑筋。

在上一场回忆中,她与江白砚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邪修的朋友。

所以邪修对他们没什么防备,还邀请他们参观替傀。

那现在,她充当了个什么角色?

《苍生录》提及过,江白砚在十五岁时破解替傀之术、亲手诛杀邪修。

身侧的孩子顶多十岁出头,算算时间,他理应被邪修关在地下才对。

难不成,她现在的身份是那丧尽天良的邪修?

施黛很快否定这个猜测。

男孩看她的眼神不对。

她记得暗室里男孩的双眼,冷寂无波,望向邪修时,有毫不遮掩的恨。

此刻对视,他眸中的冷意化开些许,安静又小心,蕴含不易察觉的期许。

大脑宕机。

被这样怯怯看着,心里软得不像话,施黛决定探一探他的口风:“我刚说的话,你都记着了吗?”

男孩微怔,乖巧点头。

施黛用了课堂上老师抽查的语气:“真的?我说什么了?”

只要她表现得理直气壮,就不会惹人生疑。

“你说,你会保护我,带我回家。”

用手指捏紧袖口,睫毛簌簌轻颤,男孩抬头,双眼染着红:“谢谢你救我……我都记得。”

好乖。

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咚咚一跳,施黛瞥过他手腕和小腿的伤疤,胸腔里涌起涩然的闷疼。

十岁出头的江白砚,与十七岁的他大不相同。

没有对一切危机泰然处之的游刃有余,没有凛冽剑气与杀意,也没有时常挂在唇边、不达眼底的笑。

此时的他尚且年幼,如同未经打磨的刀,虽饱受折磨,仍留有纯然稚气。

当他怀着期许看向某人,黑瞳澄净温柔,乖顺得不像话。

施黛很没出息地心尖发软。

听他的描述……

她扮演的这个人,救过江白砚?

《苍生录》里有写,江白砚曾经从暗室里数次出逃,又数次被邪修抓回。

莫非这是他其中的一次逃亡?都已经被人救下,结果还是没逃掉吗?

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江白砚本人又不在身边。

为了不让魇境混乱,施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稳住幼时的江白砚,再等他本尊现身,破解这层幻境。

万幸,她这次的角色好像还不错。

“对啦。”

暗暗松了口气,施黛俯身,为小孩撩起一缕搭在眼睛上、沾了血的发。

脸好白,颊边有几道血印和刀伤。

从裤腿露出的脚腕也有伤痕,正往外汩汩淌血。因为没穿鞋,血渍在地面洇开,渗进黄褐色泥土里。

肯定很疼。

顶着这样的身体,每走一步都是剧痛,施黛很难想象,江白砚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逃。

他才那么小。

她以前在孤儿院时,受过很多人的照顾,后来长大,成了照料弟弟妹妹的大姐姐。

偶尔跌倒,或是被老师打手心,是大部分人经历过的全部痛楚。施黛好几次帮摔伤的孩子涂抹药膏,都见他们哭得呜呜咽咽。

江白砚的人生轨迹,与他们天壤之别。

因为这样,长大后的江白砚才不畏惧疼痛吗?

他脚下的鲜血实在醒目,施黛定神看了看,伸出右手,戳一戳男孩的后背:“这里,有伤吗?”

他一愣,摇头。

然后屏住呼吸。

后脊被一只手臂轻轻环起,身体骤然腾空,柔软笼罩。

不知如何动作,也不知应当做出怎样的神情,被施黛从地上抱起的刹那,他僵直着身体,表情是少有的局促与茫然。

“你的脚不是受伤了吗?”

熟练抱起小孩,施黛扬了下嘴角:“我带你进去。”

暂且把不靠谱的邪修抛在脑后,现在她是可靠的大人。

怎么会有人对小孩下死手折磨的?真是人渣。

幼年时期的江白砚方才说过,她要“带他回家”。

看院子里鲜血淋漓的脚印,这座小木屋大概率是目的地。

木门虚掩,施黛推门而入。

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家庭,门边靠着锄头,窗边挂了几根玉米。

家具简陋,一张床摆在里屋,施黛一边将男孩抱上床,一边暗暗思忖。

能在魇境重现的,是江白砚心中印象深刻的记忆。

这段回忆为什么重要?这个农夫把他救下,后来呢?既然江白砚最终没能逃掉,农夫是死在邪修手下,还是……

出卖了他?

思考不出答案。

虽然好奇,但这是江白砚的私事,若他不愿说,施黛不会多加追问。

想到这里,施黛苦恼挠了挠头。

江白砚到底被分配到什么角色、传送到了什么地方?她对这段记忆一无所知,如果带着小孩去找他,反而会迷路添乱。

这里是他的记忆,他找来这座木屋,不成问题……吧?

对了,还有鲛人。

江白砚身上的谜团怎么这样多。

嘀嗒。

又是一滴鲜血从男孩脚踝落下,染红床边地面。

施黛和他同时望去,一抹绯色爬上后者耳尖。

“对、对不起。”

他赧然红了脸,仿佛刚从恍惚中回神,低头看向身下的被褥。

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榻,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

“对不起,我……”

男孩匆匆起身,没来得及离开床铺,便被施黛压下坐稳。

他习惯性捏了捏袖口,脸色更红,声如蚊呐:“我会把它们弄脏。”

施黛一颗心都快软趴趴化掉:“没关系。”

……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床。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见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决定在江白砚打破幻境之前,好好哄一哄他。

虽说是魇境,但这孩子身为江白砚记忆的一部分……算小半个他吧?

施黛想了想,从袖口取出一块手帕,俯身伸手:“过来,我给你擦擦脸。”

邪修从不在乎“打人不打脸”,他脸上横亘几条血口,是用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

鞭伤没完全愈合,边缘流下细长血渍,被风一吹,湿漉漉糊在脸颊上。

缓慢眨了下眼,男孩没说话,安静仰起头。

江白砚从小就有一张漂亮的脸。

傍晚的夕阳映衬霞光,自窗边漫流而入,金红交织,烟树摇曳。

朦胧光晕如同溶化的水彩,点缀在他高挺的鼻尖,也有几点缀在长睫上,随睫羽颤动,扑簌簌落下来。

搭配苍白至极的肤色,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

手帕在他脸颊徐徐擦拭,抹去半凝固的血渍。

极为普通的场景,不算亲昵的动作,却令他生出短暂的怔忪——

因此,当手帕触到一道伤疤的边缘,男孩下意识轻嘶一声。

施黛停下动作:“抱歉,弄疼了吗?”

他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在邪修面前,他习惯时时刻刻克制身体,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疼极,才会从喉间溢出痛呼。

方才一时走神,竟连这种程度都没忍住。

他本应忍住。

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完,是不是应当继续?

悄悄想着,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头。

下一刻,猝不及防,颊边掠过一阵清凉微风。

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风本身没有形体,清清爽爽经过伤口,却带来熨帖的舒适。

像只手迅速抚过,又像涓涓水流。

出乎意料地,居然不那么痛了。

看他满脸错愕,施黛轻快笑出声。

这孩子脸上可是见血的鞭伤。他虽然逞强摇了头,但绝对很疼。

她又不笨。

以前安抚受伤的弟弟妹妹,她经常用这一招,往伤口上吹一吹,疼痛能减缓很多。

“怎么样。”

施黛弯起嘴角:“有没有好点儿?”

温柔明媚的笑,在薄暮的霞光下,双眼宛如灼灼焰火。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开目光,讷讷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需要道谢的?”

施黛帮他擦干净脸颊:“受伤觉得疼,没必要憋着忍着。我以前还因为玩老鹰捉小鸡摔了一跤,当着好几个朋友的面哭过呢。”

嗯,只要能哄到,偶尔也可以当一回不那么靠谱的大人。

男孩很轻地笑笑:“真的?老鹰捉小鸡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

施黛耐心回应:“一个人扮演鸡妈妈,一个人扮演老鹰,其他人是鸡崽,被鸡妈妈护在身后。”

说着说着,居然品出几分熟悉的既视感。

这不就是……在沈流霜加入之前,他们由江白砚打头阵的捉妖小队吗?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

谢谢江公子,充当大爱无私鸡妈妈。

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后又被囚禁多年,想必没怎么玩过市井游戏。

这会儿听她用三言两语描述老鹰捉小鸡,男孩乖巧仰视,眼底是柔软至极的憧憬。

堆雪人,看烟花,新年收红包,于他亦是陌生。

不知怎么,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烟火下,江白砚接过她送出的红包时,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

他其实,会有些难过吧?

……她心口也开始发闷了。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男孩轻声:“怎么了?”

“没什么。”

施黛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你身上的伤——”

说话的当口,身后响起咚咚敲门声。

施黛回头,透过半掩的门缝,果然见到一张熟悉脸孔:“江公子!”

江白砚颔首,推门而入。

看清他的脸,床上的男孩猝然睁大双眼,仿佛见到恐惧之物,浑身紧绷。

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施黛只茫然了刹那,旋即想通。

能让儿时的自己露出万分惊惧的神色,江白砚在这段记忆里……

扮演的是那个邪修!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仇人紧随其后,男孩面色煞白,往后缩了缩。

余光觑见施黛,他迟疑须臾,身子和尾音一齐颤抖:“你……快跑。”

施黛对应的身份,是个寻常农夫。

庸庸碌碌一介凡人,斗不过邪修,更保护不了他,与其留在这儿和邪修对峙,不如弃他而去,还能保住一条命。

他心知走投无路,为了让她有机会活下去,竟连一句求她救命的话都没说。

懂事得让人心里难受。

“施小姐。”

江白砚神色未变,轻声道:“你去院中候着,我来解决就好。”

施黛看了眼床上的小孩。

“不必担心。”

江白砚笑笑:“我有分寸。”

这是江白砚的魇境,如何解,他比施黛清楚得多。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出言反驳,临走前,摸了摸男孩苍白的指尖。

是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动作。

有些痒。

与男孩触觉相通,江白砚不动声色,指尖一颤。

施黛转身离开,关好房门。

江白砚垂眸凝睇,同那道小小的身影对视。

蜷缩在床头的男孩羸弱清瘦、遍体鳞伤,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碾碎的模样,哪怕双目满是怒意,也毫无攻击性,像条在砧板上等死的鱼。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

这是他自己。

“她救了你?”

掏出黑金短匕,江白砚语调懒散,隐含讥诮:“真以为你能逃掉?”

在男孩看来,他是邪修的形象。

平心而论,这样的安排……恰合他意。

他厌恶儿时的自己。

“真蠢。”

唇角翘起温柔的弧,江白砚步步逼近,缓慢俯身。

混入莲仙迷宫后,由画皮妖绘制的假面不再必要。出于恶劣的趣意,他抬手撕下面具。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张无比相似的脸彼此相对,透过男孩漆黑的瞳孔,江白砚窥见自己的相貌。

一副令他恶心的皮相与躯壳。

“我既将你用作替傀,怎会让你轻易逃脱。”

模仿邪修的语气,江白砚低声道:“你为何心生妄念?不是自己的命,强求也无用。”

这些话,他一直想对当年的自己说。

男孩死死瞪他,身体颤抖更凶,忽地咬紧牙关,用力将他推开。

可惜这具身体受了太多的伤,没等男孩踏上地面逃跑,便被江白砚掼倒在床榻。

如记忆中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肮脏,怯懦,无能,幼稚,天真。

江白砚厌烦这样的他,也嫌恶如今的自己。

说到底,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短匕出鞘,江白砚并未直刺他咽喉。

相反,小刀被递到男孩手中。

江白砚道:“用它,杀了我。”

话音方落,半空闪过一道银芒。

虽说猜不透他的用意,男孩还是恰到好处抓准时机,一刀刺向他脖颈。

从小到大,不变的是他骨子里的狠劲。

奈何动作太慢,也太无力。

抬臂握住男孩手腕,江白砚只一折,就让对方痛得松开短匕。

紧随其后,他手臂上抬——

顷刻间,捏碎男孩脖颈。

咔擦。

男孩颈骨碎裂,经由共感,剧痛传入江白砚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霎时间,他喉结微动,低低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迫近死亡的疼痛。

这里是魇境,男孩身为记忆中的幻象,不会真正死去。

双目失神片刻,身体慢慢恢复生机,看向他时,多出不死不休的杀意。

于是江白砚扬唇笑笑,将短匕又一次递给他:“再来。”

这段记忆里,救下他的“农夫”并非善人,而是邪修的同门师弟。

两人设了场局,先假意放江白砚逃离暗室,再由“农夫”救下他、医治他、安慰他。

当他信以为真,邪修便现身戳穿真相,欣赏他希冀破灭的模样,捧腹大笑。

低劣的把戏。

蒙昧如他,才会信以为真。

要想破除魇境,需诛杀邪修,最好不让儿时的他知晓“农夫”身份。

一场天真愚蠢的幻梦,江白砚只觉得好笑。

救赎,保护,关切的温言细语,他不配拥有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屑去要。

唯有死亡与他相衬。

电光石火的交锋后,再次夺过小刀,掐断男孩的脖子。

潮水般的绞痛与快意一并席卷全身,江白砚止不住战栗,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自以为是,羸劣弱小,过去的他、当下的他都是。

就这样,一遍遍扼杀曾经的自己,一遍遍感受濒死的快意。

江白砚想,倘若他在那时便死去,会不会痛快些?

倘若不执着于为江家复仇,他在那时便死去——

沦落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为何不能去死?

男孩第不知多少次失去意识,颈上的剧痛令江白砚有些昏沉。

趋近于死亡的疼痛过于强烈,饶是他,也无法承受太多。

该结束了。

阖眸片刻,确认嗓音不再沙哑,江白砚开口:“施小姐。”

这间卧房有扇窗户,施黛若是想看,随时能透过窗口一探究竟,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江白砚留意过,自始至终,她没靠近窗子,一直乖乖待在门外。

是个懂得分寸的姑娘。

——江白砚在叫她。

卧房里不时传来听不清的闷响和低语,施黛忍着好奇心等待许久,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耳边终于响起江白砚的声音,她敲门而入,飞快探头:“江公子,结束了吗?”

视线落定,施黛还没出口的话哽在喉间。

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情,男孩不省人事,眉宇紧蹙,沉沉睡去。

江白砚右膝靠在床沿,衣襟凌乱,露出颈下一抹冷白。凌乱的乌发被冷汗浸湿几缕,小蛇般逶迤在颊边。

他眼底泛出病态的红,眸中是欲意与愉悦的余烬,右手骨节分明,摸了摸脖颈。

“待他醒来,告诉他,我死在他手上。”

江白砚回眸,向她温和一笑:“多谢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