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呼啸,窗牖轻响。
几点雪粒低回,飘飘摇摇落进屋内。一只大手合拢敞开的木窗,把风雪和日光阻隔在外。
陈澈关窗回身,冷峻眉眼隐入阴影。
君来客栈里,一切准备妥当。
为防止幻境崩塌,进入其中的人数越少越好。施黛所在的队伍一共四人,是最合适的配置。
陈澈:“如果没有别的问题——”
“有有有!”
柳如棠麻利接话:“既然是两队合作,我们队伍也应该出点力,对不对?不能总麻烦别人。”
白九娘子熟练帮腔:“您别说,还真是。”
陈澈:呵。
与柳如棠相识许久,陈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子。
好不容易得到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她竟上赶着往幻境里跑,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只怕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而且,我以前从没见过画中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柳如棠义正辞严:“方才虞姑娘不是说了吗?她身边跟着五个人,多我一个不多,刚刚好。”
她想玩,让她进去潇洒便是。
陈澈顺着她的意思:“那就劳烦柳姑娘,为我们【踏莎行】挣些面子。”
柳如棠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画卷共有二幅。”
虞知画轻抚宣纸,眸色温柔:“第一幅,进入客栈。第二幅,邪祟突袭。第二幅,对抗邪潮。其中第一幅画的时间最久,留出了山中打猎的片段,以供大人们熟悉幻境。”
施黛元气十足:“明白。”
他们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与自己扮演的角色进行磨合。
“我有个问题。”
沈流霜若有所思:“虞姑娘的未婚夫在乱战中身负重伤。既然有人充当这个角色,难不成……也要像他一样,被邪祟刺穿小腹?”
虞知画摇头。
“这是我把画卷分成二份的原因。”
虞知画道:“卫霄受伤,是第二幅画。第一画结束,我会将扮演卫霄的公子抽离出幻境,等第二画开始,再把他送回。”
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开身受重伤的情节,让幻境里的卫霄自行承受。
施黛不由赞叹:“妙啊。”
方法果然比困难多。
虞知画很有耐心,逐一介绍了每个角色的性格与相处模式,以免几人进入幻境,行为举止偏离正轨。
交待完毕后,画中仙垂首闭目。
她手中原本空无一物,白烟叆叇,化出一支莹白无瑕的玉笔。
随她凌空挥笔,灵气凝成半透明实体,烟云般聚散流溢。
门窗皆闭,却有一瞬风起,撩动画卷一角。
施黛屏住呼吸。
画上的景象如同被玉笔勾出,由平面趋于立体。
在她身侧涌现无数墨团,浓墨重彩的是山与树,遥远模糊的,则成了天边一抹居无定所的云。
她嗅见清清凉凉的山风。
转瞬间,光影俱寂,施黛出现在一片林中。
冬天入夜早,没到戌时,天黑了个彻底。这晚月明星稀,一轮黄澄澄的月影高悬枝头,光晕如残霜。
林子里处处堆满落雪,冷风拂面,让她哆哆嗦嗦拢紧衣襟。
手里多出一张纸条。
施黛低头,发觉纸上的字迹莹莹生光,让她能在夜里看得一清二楚。
【幻境尚未开始,请阅读以下内容】
【姓名:卫灵】
【身份:卫霄之妹,卫府小姐,性情娇纵。抵达客栈后,因畏惧邪祟,紧随侍卫阿言身侧】
【推荐台词:敢找我的麻烦,不要命了?/阿言救我!】
施黛:……
这两句台词的前后对比,也太没面子了吧!是挑衅不成反被揍了吗!
进入幻境前,虞知画向他们提及过卫灵。
一个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吃不得半点苦头,与自己的贴身侍卫颇为暧昧。
准确来说,是明显的双箭头。
扮演卫灵的话……只需要和侍卫阿言待在一起就行了吧?
山林里,一道道人影陆续浮现。
“你们拿到什么角色?”
看完纸条,柳如棠兴致很高:“我是李归言。”
盘踞在她脖子上的白蛇过于显眼,避免惹人怀疑,像调查莲仙案时那样,白九娘子又变成了一条银白项链。
柳如棠眸光微闪,觑一眼手里的纸条。
【姓名:李归言】
【身份:卫霄好友,温和宽厚】
【推荐台词:卫霄好久没像今天这样笑过了。/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卫霄还能如此快活。/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了。】
据虞知画所言,这是个纯粹的老好人,时常撮合她和卫霄。
此时此刻,柳如棠对这位远在镇厄司疗伤的大兄弟,竟多出一丝诡异的惺惺相惜。
放心吧。
她一定好好传承这副衣钵。
“我是卫灵。”
施黛问:“流霜姐姐呢?”
沈流霜不甚在意地笑笑:“婢女迎春。”
【姓名:迎春】
【身份:卫霄婢女,体弱易病,极度胆小。】
【推荐台词:放肆,区区一个平民百姓,谁允许你和我家少爷这么说话?/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得罪的人是谁!/少爷说得对啊!】
好做作不清纯的台词。
沈流霜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堪称万金油,她只需跟着少爷和稀泥,就能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前提是,被分配到少爷角色的人足够靠谱,不把她往死路上领。
“我是卫霄。”
阎清欢面露迟疑:“这个设定……”
【姓名:卫霄】
【身份:卫府嫡子,意气风发,武艺高超,可降伏猛虎。进入客栈后,因邪祟侵袭,被贯穿腹部。】
【推荐台词:别怕,看我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保护你。】
——和他也太不像了吧!
莫说降伏猛虎,连猫都敢把他的脸挠花。
施黛转了转眼珠,让他与沈流霜同框。
体弱多病的婢女懒洋洋靠在树下,杀意内敛,脊背如锋。
武艺高超的大少爷愁眉苦脸,被冷风一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这很合理。
“所以——”
根据排除法,柳如棠捕捉到重点:“江公子是阿言?”
树木阴影下,江白砚抬眼:“嗯。”
这、这还真求仁得仁了?!
多亏暮色深沉,让柳如棠翘起的嘴角不那么明显。
谢谢你,画中仙。
千金小姐和忠诚侍卫,与他们相衬得很。
施黛本人没觉得有什么。
置身于幻境,横竖是在角色扮演,当不得真。要说亲近,由阎清欢代替的卫霄,还是虞知画的未婚夫。
她随意想着,目光一动,恰巧对上江白砚漆黑的眼睛。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小半张脸被阴翳吞没,明暗对比,显得眸光很亮。
指尖摩挲手里的宣纸,江白砚向她颔首致意,睇向白纸黑字。
【姓名:阿言】
【身份:卫灵贴身侍卫,沉默寡言,唯命是从。
卫灵受伤他擦药,卫灵有新欢他吃醋,卫灵遭遇危险,他拼死相护。】
这个人物与他相去甚远。
无法理解如此鲜明赤诚的情愫,江白砚眼底滋生困惑。
为何有人能对另一人全意相待,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性命?
还有纸上提到的“吃醋”。
怎样才算吃醋?
江白砚不懂。
静思间,林间淌过清风。
施黛这才意识到,自他们进入幻境以来,空气始终处于凝滞状态,宛如死水。
这阵风徐徐吹过,死水活泛,荡开涟漪,万物被赋予生机——
“怎么了?都愣在那儿。”
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女音:“快把这几只兔子烤熟吃掉,去找下山的路吧。”
清泠柔和,是虞知画的声线。
施黛扭头。
虞知画身着青衣,坐在一簇火堆前,火焰噼啪作响,为她不染凡尘的五官平添烟火色。
这是幻境中的虚影。
在她身旁倒着几只没了气息的野兔,清一色被利箭射穿,想必是一行人的猎物。
“对对对。”
施黛从善如流,在火堆边坐下:“今天在山里忙活这么久,累坏我了。”
夜风冷意刺骨,她抱住膝盖,把自己缩紧:“还很冷。”
在火堆前坐下,才感觉好些。
一秒入戏,不愧是施黛。
柳如棠尽职尽责扮演老好人形象:“我也累了。疲惫归疲惫,偶尔来一趟冬猎,别有一番趣味。”
阎清欢:……
拼命回想话本子里的豪侠做派,阎清欢哈哈大笑两声,坐在虞知画身旁:“若是喜欢,日后再带你来。”
好险。
动作太大,差点闪到腰。
沈流霜愉快浑水摸鱼,一边四下看风景,一边随口接话:“少爷说得对。”
狗腿真的很快乐。
江白砚停顿一刹,在施黛身边坐下。
“阿霄。”
虞知画笑道:“快将兔子烤了吃吧。”
卫霄性格张扬,擅长练武狩猎,打猎得到的野味,通常由他负责烤制。
阎清欢手一抖。
有大问题。
施黛瞥向阎清欢的手背,骨节匀称,白瓷一般,隐约浮起青色血管。
这双手习惯了在江南握笔逗鸟,若说剥兔皮、烤兔肉,那是万万不会的。
不动声色地,施黛戳了戳江白砚的手臂。
她力道很小,隔着衣袖,比挠痒痒更轻。
江白砚垂眼,见施黛点点他,又指指那几只躺在地上的兔子。
一个意味不明的小动作,江白砚却明悟了她的意思。
这是在问他,会不会烤制野兔。
江白砚点头。
再眨眼,听见施黛轻快的笑音:“今天就不让哥哥来烤了吧。”
她在施府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格与卫灵有相似之处。
开口时眉眼弯弯,眼尾斜斜挑起,有点骄矜,又有些得意:“阿言也会,尝尝他做的嘛。”
虞知画一怔,想起这两人的关系,轻声笑道:“阿言?”
施黛:“我想吃他烤的。”
她擅长撒娇,软着声调张口,像上好的砂糖。
江白砚听在耳中,心不在焉地想,只是不知道,这糖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阎清欢是个机灵的,立马顺过她的话头:“行。今日尝尝阿言的手艺——阿言意下如何?”
感恩施小姐和江公子解围!
江白砚没拒绝。
他曾周游四方,行于山野时,这种食物是家常便饭。
施黛头一回在野外吃烤兔子,托着腮帮子,看他略微挽起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腕。
要吃兔肉,首先应把毛皮和内脏清理干净,本是极为繁琐的步骤,到江白砚手里,居然行云流水,流畅得不可思议。
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施黛恍惚明白什么,掀起睫毛。
凝神做某件事时,江白砚一贯没有表情,眼角弧度微垂,好似悬于月下的弯钩。
只看神情,很难分清他究竟在剥去野兔的皮毛,还是在专心磨一把刀。
他亲手斩杀邪修后,无家可归,无处可依,独自在九州游走过很长一段时间。
野外烤肉,是那时学会的吗?
把兔子处理干净,再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架在火堆上,便完成大半。
江白砚淡声:“可有香料?”
他们特意前来打猎,自然携带有调味佐料。
虞知画递去事先备好的小盒。
于是江白砚手腕翻转,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实在诱人,施黛深吸一口气,被勾出满腹馋虫,眨巴眨巴眼。
下一刻,一只被烤好的兔子出现在身前。
……欸?
施黛下意识抬头。
江白砚没说话,极轻挑一下眉。
没人察觉,树影笼罩下的角落里,柳如棠嘴角缓慢上扬。
这是第一只。
施黛喜上眉梢道了声谢,小心翼翼把烤兔接过,甫一垂头,闻见令人目眩的香。
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香料恰到好处融入其中,与新鲜肉香彼此中和,不腥不腻,伴有汁水四溢。
深冬的夜晚,吃上一只热腾腾的兔子,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幸福得难以言喻。
江白砚默不作声,看她一眼。
其实他孑然独行时,极少使用香料,往往烤熟便吃。
但那样烤出的食物总带有腥气,肉味太浓,挥之不去,与美味沾不上边。
他几乎能想象出施黛吃下那种烤兔后的情态,眉梢皱紧,嘴唇抿出下撇的弧。
很奇怪,明明从未亲眼见到,却像历历在目一样。
这只兔子,她觉得难吃吗?
情不自禁想要窥探她的反应,出于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心理。
施黛的眼睛似乎亮了些。
……在笑?
“好吃。”
有光落进她眼底,照得侧脸泛出浅淡绒光,施黛倏忽看向他:“大厨,不,名厨水平!此兔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江公子长得好看,脑子聪明,剑法高超,还会做吃的。
她何德何能,遇见这么个全能好队友。
说完又想,江白砚除了烤兔,还会不会做别的什么?难不成,他是个隐藏的厨艺高手?
很好奇。
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可惜江白砚没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处理下一只烤兔。
柳如棠嘴角翘得更高。
坐在施黛的角度看不见,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江白砚垂眸的刹那,无声笑了下——
像是流光瞬息间的火树银花,蓦地一现,又悄然隐没,消散在夜色里头。
这是被二言两语哄得开心了。
江白砚瞧上去又冷又傲,原来这么好哄?
沈流霜听得一乐:“此兔只应天上有……你当在吃玉兔呢?”
“怎么样?”
虞知画也笑着逗她:“比你哥哥烤得更好吃?”
不是亲哥,能卖就卖。
受了江白砚的恩惠,施黛毫不犹豫:“最好吃。”
时候尚早,江白砚轻车熟路,为在场每人处理好一只野兔。
他对吃食不感兴趣,干脆起身:“我去前方探路。”
虞知画说过,他们来山里打猎,还没找到下山的通路。
施黛赶紧吃完最后一口烤兔,擦干净嘴和手,跟上他脚步:“我也去。”
江白砚回头,目色沉静无波:“不必。”
为什么不必?
施黛微怔,防止虞知画听见,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身上带着符,可以帮你照明。”
江白砚转身,目光落在她脸庞。
纤白得见不到瑕疵,因受了冻,颊边隐现薄红。
他没应答,不置可否。
施黛暗暗泄气,摸了摸袖间的口袋。
她知道江白砚不喜与人亲近,如果他不愿有人跟着……把符箓送他好了。
一个人走在山里,总归不安全。
指尖探进暗袋,同一时刻,江白砚低声开口:
“去火边吧。”
施黛仰头:“什么?”
冬夜的山风最是寒凉,须臾风起,撩过她鬓边散落的发。
一只手遽然探出,罩在她颊边的半空,挡住冷风袭来的方向。
鼻尖全是江白砚身上的冷香。
“你不是怕冷吗?”
江白砚的喉音轻却清晰,如冷泉击石,在黑暗中激起回响,带出极浅笑音。
“大小姐。”
从没听过的称呼,被这样的语气提起,像揶揄,又似无可奈何。
仅仅二个字,勾出脊骨连片的麻,痒意窜进耳朵,再落进心口上。
被他的右掌罩住夜风,施黛轻轻战栗。
她总算想起,幻境起始时,自己抱怨过这里太冷。
尝试压了下嘴角,没压住。
施黛微扬下巴,依旧被冻得鼻尖通红,眼中却有挑衅般的活泛生机,如同撑开积雪、张牙舞爪的枝芽:“我才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