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第一感觉。
降雨系统或许出了点问题,最近下雨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乌云常常遮住天空,太阳照不到地面,除了进入下水道的水以外,大部分的雨水都堆积在街道的角落里,导致整个隔离区都像是闷笼一样。
周沉余踩着地面的水坑,还有发霉的青苔,顺着第十街道的人行道,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今年二十三岁,大学专业学的是临床医学,是系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原本是要继续硕博连读的,但很可惜,她的命运在一年前改变了。
之所以打上引号,是因为这地方,并不是她真正的家。
她有个弟弟,父母在高中的时候去世了。
他们死的很突然。
后来调查通报说,是碰到疯子报复社会,在马路上飙车,撞死了十几l个行人,重伤二十多人。
而她和弟弟的父母,正好就提着买好的菜,在那个时候,路过了那个死亡路段。
肇事者专挑人群冲撞,结果毫无疑问是死刑,但是那十几l条生命却救不回来。
好在国家有助学贷款,她一边上学一边带着还在读高中的弟弟生活,平时还会抽空出去做家教打工,但学医实在是太耗费精力了,而且,短时间内是没法工作赚钱。
她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老师自然是支持她继续读的,了解到她家里的情况后,也帮了不少,但那些贷款和奖学金助学金数额实在是太少。
除了做家教,什么工作她都接,周沉余有一个打工群,很多临时的工作,时间灵活,日结,她只要有空隙,看见了都会接。
但没想到随便接的一份工作,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那是一个重要的会场,她作为志愿者,只需要布置会场,接待人员,三天结束后就能领到一笔补贴。
参会的人非富即贵,尤其是站在台上演讲的那个人,是经过无数选票推举出来的领导者。
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正常的直播。
谁都没想到,一个身体健康,看上去没有任何疾病的人,会突然发生意外。
现场一片混乱,她想上去帮忙救人,却被人推开。
这么重要的人身边自然是会跟着一定的医务人员的,那些人比她更有经验,但是再有经验的人也救不了那位大人物。
那天在会场的所有人,如今都住进了隔离区。
弟弟也跟着自己住了进来,因为按照当时发布的通知和规定,任何和危险群体有接触的人,都在易感人群的范围内。
隔离区是临时修建起来的,大部分的建筑都不超过五六层,因为时间短的原因,难以修建大型的坚固高层建筑。
在规划之初,整个隔离区的设计思路就很明确——
所有人的都住在北区,这里一共分为十个街道,每个街道都住着不同的人,起初,居住街道编号越小的人,往往都是危险性最高的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房间逐渐空了出来,再加上有时候,街道编号大的人也会感染死亡,一旦死亡,他附近的其他居民,都会变成危险群体,自然也就无法从编号来分辨危险性高低了。
西区是社会性功能场所,学校,医院,还有一些娱乐休闲的建筑,都在这里。
是的,当知道这里有学校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弟弟的功课至少不会落下,他进来之前已经高二了,马上就要进入紧张的高三学习阶段,如果真的因为这次隔离而耽误学业,那可就不好了。
医院,也是现在她上班的地方。
这里的医院不会收治被感染的人,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这致命的传染病,更无从谈起治疗,但考虑到可能有其他病症,医院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放在外面,她是不可能一年的时间就坐在这个位子上的,甚至还没毕业。
东区则是政府建筑所在地,还有一个人工湖和几l片人工森林,绿化这块还考虑的挺周到。
不仅如此,他们居住在这里,也不是每天就无所事事,他们需要工作,赚取这里的货币,然后再用这些货币,去换取物资。
未满十八岁的人不需要工作,但只要成年,系统就会为你分配工作,每个人可以有三次更换工作的权利,特殊情况下进行申请,审核批准后也可以额外更换工作。
物资位于南区,但物资并不只局限于食物和水电。
上学的孩子需要购买书籍,纸币,医院看病需要钱,消耗的药品也要扣费,但是比外面便宜很多,能做手术的医生不多,她也被临时培养起来,成了主刀医生身边的一个重要副手。
但好在需要他们做手术或者治疗大病的机会不多。
一是因为这里的人基数很小,二是因为死亡率很高,得了绝症的人还没等到检查完身体,可能第二天就成尸体了。
有了这些完整的制度,隔离区在一开始,竟然也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的小城市。
根据总负责办公布的人口总数,在隔离区的所有人员加起来,大概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这在外面连一个小镇都算不上。
但当真的亲眼看见一万多人排队进入隔离区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直观的感觉出来——原来一万人,这么多!
跟着弟弟进来办完入住,了解了所有的程序之后,周沉余感觉到一阵心里发麻。
周沉路性格内向,胆子小,不爱说话,但是知道家里情况不好,读书很用功,也想帮姐姐分担压力,但是他刚进来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无论是在外面社会里,还是在隔离区,都无法工作。
他敏锐察觉到姐姐脸上情绪不对,“姐,你在担心什么吗?他们不是说我们不用担心吗,表格上很多事情都写的很清楚。”
这里并不是一个医院,或者一个监狱。
这里甚至连绿化都给他们考虑到了。
周沉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一点发慌的感觉,而且,就是因为太……太全面了,他们替我们考虑到了所有,医疗,教育,还有日常活动,甚至还有工作。”
周沉路小声问:“这样不好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新“家”,虽然面积不大,而且是两室一厅,放在外面她是根本买不起的,父母留下来的房子也早就卖了,用来支持家里的日常开销,他们是住在便宜的出租房的。
家里的环境不算差,该有的家具都有。
甚至他们不用支付房租,即便是水电费也不会太贵。
周沉余想了很久,才知道如何回答弟弟的问题:“……就是为我们考虑的太好了,就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我们在近期可以离开这里一样。”
**
没有人知道隔离的时间有多久。
一开始有人说,估计是一个星期。
但是看见这里的设施和制度之后,有人说,这个病很棘手,就算是找来所有大城市的名医一起研究,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只有等研究透彻了,确保没问题,才能让他们出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弄清楚之前,先要阻断传播感染,不要继续死人。
消息传播的很快,因为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件事,尤其是当那位大人物在镜头面前神秘死亡之后,更是相瞒都瞒不住。
有人打听到,全国最有名的传染病医生连夜乘坐飞机赶往这里,很快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致死,就能搞清楚了。
但后来这位医生成了周沉余隔壁科室的主治大夫,喜提隔离区第一街道一居室一套。
但也有人说,他是主动住进来的,是为了更好的查清病原。
要知道,一开始把所有接触人群都关进来这个提议是很受反对的,在这些人看来,自己无疑是被放弃了,原本不会感染的,你把我和危险人群关在一起,迟早也会被感染。
为了推行这件事,负责的部门做了不少工作。
而这位医生的主动入住,也让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小了很多。
住进来的人都签订了协议,住在这里解决衣食住行和基本日常生活问题,每个人都分配轻松的工作,如果查清楚病原,出去之后还会补贴各位各种福利待遇。
每个人一套三线城市的一居室房,一辆车,也可以直接折现。
这个世界还是买不起房的穷人多,这样的补偿协议一出来,又少了一大半的反对的声音。
当然,也有人不缺钱的,或者说,不缺这点房车钱,那些人不进来怎么办?
很简单,强制执行。
拒绝隔离,你危害的是整个社会。
在进来之前,有人在网上发给朋友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他们原本可以直接把我们关起来,但还要给我们一次自愿的机会,事后还有补偿,我哭死。
朋友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出来以后在一起约饭。
消息没有回复。
因为隔离区,不允许和外界联系。住进来的第一个星期,很多人不适应。
住进来的第一个月,很多人发现这里的日子太快乐了。
不用为了生活忙碌,为了收入焦虑,反正你干多少活,只要不违反工作的原则规章制度,不违法犯罪,就不会出事。
拿的都是死工资,彷佛一夜之间人人都有了铁饭碗编制。
但大部分人还是无聊的。
这里没有网络,无法和外界联系,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视,或者去警局旁边的人工湖踏青,所有人都回到了几l十年前的生活节奏。
但当警局另一边的焚烧厂冒起烟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不自觉朝着那里看去——
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又死人了。
入住的第三个月,这种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我的心理压力下,很多人情绪崩溃,觉得这病是治不好了,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的人跳湖自杀,被捞起来之后当然也是送去了焚烧厂。
于是,一批人组织起来,开始冲击总负责办。
但在警局的枪口下,大家的游行和示威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半。
警局建立时也考虑的很周到,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监狱,以前都是空着的,毕竟没有多少人会犯罪,但那一天之后,关押了一大批人。
别的不说,小监狱面积窄,床板硬,入住的人多,气味难闻,比自己家里是完全比不过的,从那之后,就算是有人想要闹事,也组织不起来太多人。
入住半年,自杀的人比比皆是,焚烧厂冒烟的次数增多了,但他们这些人,分不清那些烟雾,是因为传染病冒出来的,还是因为有人又吃饱了没事干不想活了。
一开始大家愿意接受和外界隔离,是因为觉得进来最多住几l个星期,最差几l个月,怎么也得出去的。
可如今过了半年,什么消息也没有,如果不是物资充足,隔离区的自然系统都是自动的,都在正常工作,他们都要怀疑外面的世界还存不存在了。
“为什么连网络都不让上呢?”
隔离区的学习资料有限,以前上网一搜,就有无数免费的习题资料,读书笔记,现在却无法获取,周沉路也有些担心,自己出去,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高考可能要落后别人了,“难道病毒可以顺着网线传播吗?”
周沉余也有这样的疑惑,但是没人能回答她的疑惑。
“或许是怕很多人上网的话,一些带着负面情绪和主观臆断的文字表达,会引导社会舆论,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吧。”
她这样回答弟弟。
入住第九个月。
路上能碰到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本她觉得拥挤吵闹,半夜楼里,还有隔壁楼里的人都喜欢发出噪音,她还上门去敲过几l次门,但如今却安静的可怕,甚至有的房间,再也没有亮起过灯光。
她从没碰到过这样的诡异环境。
如果是强度很高的传染病,那么一定是混乱,而且节奏很快的,医院会爆满,社会会动荡……如果是没那么高危害的小众疾病,那么不会造成这样的人员死亡,哪怕疾病在杀人,没有感染疾病,或者在圈子以外的人,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甚至不关注这些新闻的话,你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疾病存在。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蜘蛛网里,蜘蛛在偷偷朝着所有人吐丝,那些死亡的丝线让他们动弹不得,一层一层缠绕着他们,但因为太细小太透明,他们根本察觉不到着死亡丝线的存在。
而等到某一天,这丝线缠绕住他们的口鼻,将他们全身包裹起来,他们连呼吸和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会凄惨而痛苦地死去。
而死亡后的尸体被拖去焚烧,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身边的人好像从没看见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恐怖事件,依然躺在这张蜘蛛网上,在风里一荡一荡……直到蜘蛛的丝线,再次将他们缠绕包裹……
**
入住一年。
周沉余和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往家走。
幸运的是,医院里的人死亡的不多,所以每天只有上班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有一些人气。
家里也还有弟弟,但是根据弟弟所说,上学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有一个他很喜欢的数学老师,第二天没来上课,周沉路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而大家都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
“夏老师?不清楚,但是学校既然安排了其他老师来,那他应该是不会来教我们了吧。”
“可……为什么呢?”
“或许是觉得我们太难教了,他不是经常说我们是他带的最差的一届学生吗?我听我爸说,每个人都可以换三份工作,他应该是换工作了。”
“但夏老师昨天给我布置了两道大题,说——”
“我知道了,你是想知道答案吧,这个班上就你最认真,没必要,周沉路,”同学的双眼无神,在纸上不断写着东西,口中有气无力道:“我们不可能出去了,也不会参加高考,做这些题没有意义了。”
周沉路:“可是你还在写作业啊。”
“是吗?”
同学转动眼睛,歪头看着一眼桌上的纸,而后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有些神经质,显得他的眼瞳很大,眼睛很黑,“随便写写。”
周沉路凑近一看——
纸上根本就不是作业,而是凌乱的涂鸦,画的是一个脚底没有落地的黑色影子。
整个画面看上去诡异而扭曲。
周沉路问:“你在画什么?”
同学还是盯着纸,双目无声,“我爸爸。”
“你爸爸?”
“爸爸的尸体挂在电风扇下面,他最近老是说太热了,所以要修一下电风扇,但是他非但没有修好,还把电风扇弄坏了。”
周沉路不自觉地往后面移开了点:“你爸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同学咧开嘴笑了:“上周,尸体放了三天就臭了,我打电话,焚烧厂已经把尸体拉走了, 你放心。”
“……”
**
所有人都正常, 所有人又都彷佛不正常。
弟弟前几l天和自己说不想去上课了,说出不去,也不可能参加高考。
“他们说,那些人就是把我们关起来,等我们都死光了,自然传染病就消失了。”
周沉余劝他:“也不能这样想,怎么会出不去呢,只要等外面的人查清楚这病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就能出去了,你看,警察还在吧,办事处还在吧,咱们的生活系统也在正常运转,物资也从没有缺过,外面有什么理由不把这种病查清楚呢?万一又在世界哪个地方出现这种病,难道他们还要再来一次吗?这根本就不合理。”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
“或许是这种病比较棘手,他们还在研究药物,姐姐就在医院工作,也认识那个在传染病上很有经验的医生,他也在研究,我们迟早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生活的。”
她相信自己和弟弟是没有发病的,但是有些病不是没有症状就没事,也有一些叫做无症状感染者,或者说病毒携带者。
但她不是学这个的,也没有设备和条件去研究到底是什么病毒。
可外面什么都有,高级设备,大医院,经验丰富的病毒学家……
不可能研究不出来。
她自己心里当然有怀疑——
这么长的时间,不说治疗,起码是病毒,还是别的什么引起的,至少有个眉目吧?
可这样的话不能和弟弟说。
她也没人可说。
走到单元楼下,周沉余收起心里的胡思乱想。
这几l天夜里经常起风,今天的风力很强,吹动街上的垃圾四处飞来飞去,她站在原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避免灰尘吹进眼睛里,另一只手则把装物资的袋子口子抓紧了些。
隔离区的风雨雷电都是系统制造的,模拟真实的环境,毕竟他们是“隔离”,连天空都是假的,要做到“全封闭”。
因为温度调控的原因,虽然有些时候会有些热,但是不会上四十度,空调太耗电了,而且容易坏,这里也没有专门的空调公司和检修人员,所以大部分家里都挂的风扇,要么挂在天花板上,要么放在地上。
她下班之后还去南区买了一些食物,今晚可以和弟弟吃顿好的,这几l天隔壁邻居有些烦人,经常晚上她刚刚睡着,就听见隔壁咚咚咚地敲墙的声音,充满了节奏,而且能敲一晚上。
这些强迫症行为她见过不少,住在这儿的人精神未必都正常,有的人喜欢在楼下和消防栓说话,一聊就是一晚上,医院的同事喜欢蹲在办公桌下办公,说这样鬼就看不见自己了,还让自己也和她一起蹲。
换在以前,她肯定就找上门去,让对方安静点,别打扰到邻居休息。
可如今,周沉余的容忍度比自己想的高了不少——
隔离有声响,起码说明隔壁邻居还活着, 不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十个街道上的房屋很多, 但每一个空房间,都代表一具已经被火化的尸体。
就连她所在的这栋楼,还活着的住户也越来越少了。
周沉余最常和弟弟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周沉路的精神也不太好,见姐姐回来了,还是站起来,放下手里的作业,去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往厨房去了。
周沉余看着弟弟瘦弱的背影,有些感叹。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互相是彼此的依靠和信念,恐怕早就和其他单住的人一样,被逼疯了吧。
她进卧室换了一身衣服。
咚,咚,咚,咚。
隔壁的强迫症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声音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
像是隔壁有人在敲打墙壁。
周沉余叹了口气,听着这敲击声,不知道为什么,从未有过的烦闷从心里冒了出来。
但她没想去骂人,毕竟大家住在这儿都不好过,想了想,她还是从冰箱里拿了两个苹果,想过去看看邻居的精神状态。
虽然知道你活着很好,但是也别影响到我休息了,明天还上班呢。
“姐姐去隔壁看一下,你把饭热一下就好,我买的菜都是熟食,你直接放在碗里就好。”
“嗯。”
周沉余打开门,走向对面,她清了清嗓子,敲了几l下门:“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是住在你对面的,能开开门我们聊一下吗?”
一开始住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觉得能过的长久,所以也未必有认识邻里的想法。
后来住的时间久了,有几l次还是会碰到。
如果没记错,隔壁住的是个瘸腿的男人。
他应该是一个人住,所以不会有其他人和他聊天,住久了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喜欢发疯也可以理解。!